我见到父亲的时候,是在我出生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山里生孩子兴做满月,所以父亲就在我满月的那一天回来了。父亲回来的时候拿了两斤肉,还拿了几斤酒。肉是腊肉,酒是陈酒,据说都是徐老板给的。徐老板为庆祝父亲添儿子,还送了礼物。虽然徐老板没亲自来,但送的五升包谷却让父亲背了回来。五升包谷无疑是个重礼,相当于过去父亲捞一个月火纸的工钱。所以父亲说,徐老板是个好人。
父亲的个子很高,高得就像一根电线杆子。也很瘦,瘦得就像一张皮包着一架骨头。他长着一张冬瓜脸,在两个腮帮子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脸上好像还有几颗白麻子,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有一双浓眉,一双大眼,目光里既装满了慈祥又装满了威严,既装满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又装满了无穷无尽的幸福。他回家之后,先是慰问了婆,又慰问了大伯,还把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都抱了抱,这才走进房里,看母亲和我。他淡淡地问母亲:“生了?”母亲说:“生了。”他又问:“你还好吧?”母亲说:“还好。”他再问:“孩子还乖吧?”母亲说:“还乖。”他继续问:“吵夜不吵夜?”母亲继续答:“只要吃饱了就不吵夜。”......
对话虽然简单得如同路人,但我却从父亲和母亲的眼神里和行动中发现了他们深深的爱恋。父亲简短地问过母亲几句话之后,就把母亲拥进了怀里,抚摸着母亲的脸颊,内疚地说:“真是亏待你了,你坐月子我都没有回来!你这一辈子跟着我真是把苦吃完了、把罪受尽了!”
母亲抓住父亲的手,又把手贴在父亲的脸上说:“快别说这些话了,你也是挺不容易的,看你都瘦成啥样子了!”
父亲更紧地把母亲拥进怀里说:“你真是我的好女人!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来世还要娶你做女人。”
母亲轻轻地推着父亲说:“快放手,让孩子们看见了多不好!”
父亲放开母亲,痛心疾首地说:“我这一辈子最大的亏心事就是对不起你!”
母亲凄然一笑说:“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还说这些话做啥?我也习惯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孩子都养大。只要把这些孩子都养大了,我也就算没有白活这一生了!”
不难看出,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是非常深厚,深厚得几乎到了如河似海、镂骨铭心的地步。母亲不但是一个封建伦理道德的叛逆者,而且还是一个敢于追求幸福的奇女子。虽然父亲和母亲的儿女众多,穷斯难矣,但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却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传奇经历。
母亲的娘家是一个大家族,有着几十户人家。更是一个大富户,不但有着百亩良田,而且还开着一座火纸厂。母亲的父亲黄至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曾中过举人、任过州官,但却为人耿直,不愿巴结权贵,见官场黑暗,宦海无涯,就弃官归田,做了一介农夫。母亲的母亲徐氏也是一个大家闺秀,贤淑温柔,有才有德,是母亲娘家整个家族的拔尖人物。母亲在我外公和我外婆的熏陶下,不但自小就养成了正直、善良、贤淑、温柔的性格,而且针黹女红、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但在母亲十七岁的时候,家里却突然来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那个中年女人的眼睛有些昏花,声称是那两个是那两个小伙子的娘。那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都长的很壮实,声称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儿子。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邱氏、房岩松和房岩柏。邱氏要找一个做饭、洗衣服、带孩子之类的活儿干,房岩松要找一个种地的活儿干,而那个房岩柏却要找一个捞火纸的活儿干。当时房岩柏说他们是湖广人,因为家里遭了重大变故,无家可归了才领着母亲出来打工的。黄至禄正为火纸厂里缺少捞火纸的工匠发愁,也为家里缺少佣人着急,于是就把邱氏、房岩松和房岩柏都留了下来。邱氏给黄家搞家务,房岩松给黄家种地,房岩柏则到黄家的火纸厂里去捞火纸。房岩柏捞火纸的手艺十分了得,一槽本来只能捞十万火纸的纸浆,到了房岩柏的手里,却能神奇地捞出十五万纸来,而且还不延长工期。黄至禄一见房岩柏竟有如此高超的捞纸手艺,就欣喜非常,对房岩柏就视如己出一般地疼爱起来。
但令黄至禄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的女儿黄西庭竟然深深地爱上了房岩柏这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房岩柏那时候刚满二十五岁,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风流倜党,一表人才,黄西庭一见到房岩柏就对房岩柏产生了爱慕之情。起初,黄至禄和徐氏并不允许黄西庭走出闺房与本家族以外的男子见面,但房岩柏在那里做工的时间长了,再加之又有邱氏在那里做家务和房岩松在那里种地,也就失去了防范,黄西庭和房岩柏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黄西庭是情窦初开,房岩柏是青春少年,二人如同干柴见了烈火,一点就燃了,没用多长时间,两个就爱了个死去活来。
黄至禄和徐氏发现了黄西庭和房岩柏相爱之后,就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黄家的家规一向都是很严厉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如何了得?黄至禄说黄西庭败坏了门风,就把黄西庭狠狠地毒打了一顿,接着就把邱氏、房岩松和房岩柏都赶走了。许多年以后,黄至禄在回忆这件事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层意思,当时他对房岩柏那个人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考虑到房岩柏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加之门不当,户不对,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成就这段姻缘。
房岩柏被赶走之后,虽然不在火纸厂做工了,人却并没有走远,还常常神出鬼没地在黄西庭娘家的房前屋后转悠。黄西庭娘家的房前有一道石梁埂,石梁埂上一个天然的石坪,方方正正白白亮亮的袒露在天穹之下,黄西庭的娘家人把那里叫做晒台,也经常把粮食之类的东西背带那里去晒。
晒台与黄西庭娘家居住的地方只隔着一条深沟,看起来贴得很近,走起来却需要两刻时辰。每当夜深人静之后,房岩柏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坐在晒台上悠悠扬扬地吹箫。房岩柏吹得一口好萧,那箫声恳恳切切,缠缠绵绵,如哭如诉,如诗如歌,令人震撼,催人泪下。黄西庭每逢听到箫声以后就心如刀割,泪如雨下,痴痴呆呆,彻夜不眠。
徐氏对黄西庭倒也体贴有加,见黄西庭痴情痴意,相思成病,就好言相劝,百般安慰。而黄至禄却是一心要拆散这一对冤孽。每当箫声响起的时候,黄至禄就派人悄悄地到晒台上去对房岩柏进行围追堵截,企图对房岩柏实施严厉地惩罚。但房岩柏是个鬼灵精,围追他的人一去,箫声就停了,人也不见了,围追他的人刚走,他又出现在了晒台上,箫声又响了起来。如此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之后,黄至禄对房岩柏就恨得牙根儿都痛了,于是就起了杀心,决定要把房岩柏消灭在晒台上。
但黄至禄还没来得及动手,箫声却消失了,黄西庭也消失了。黄西庭打烂了关闭着她的那间小屋的窗户,和房岩柏私奔了。
这就是父亲和母亲的恋爱经过。
母亲跟着父亲私奔之后,父亲给人家打工——捞火纸,母亲就给人家打工——织布。母亲织得一手好布,这是她娘家祖传的手艺。在大山深处,如果哪个女子不会绣花、不会织布,就会被看作是最无用的女子,就会被人瞧不起。那时候,稍微富裕一点儿的家庭家里都有纺车和织布机,养的女子都会织布。
母亲和父亲私奔一年之后,我外公黄至禄在外婆徐氏的哭闹和乞求下,派人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父亲和母亲。当找到父亲和母亲的时候,父亲、母亲、大伯和婆正在两百里以外的地方给一家地主做长工,一家四口都住在地主的长工屋里。母亲这时候已经怀上了我的大姐,正挺着一个大肚子即将分娩。父亲和母亲的患难真情终于感动了外公,也终于以岳父的身份接纳了父亲,并要父亲领着娘儿母子重返他的火纸厂,在他那里制田买地,安居乐业。
但父亲是个性情中人,任凭四海漂泊、吃菜咽糠也不愿去乞求亲戚、寄身于亲戚篱下,所以就断然拒绝了外公的施舍和恩赐,仍然以乞讨和打工为生。
母亲当时和父亲私奔是为了追求幸福,但最终也没有得到幸福。她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中,打过短工,也做过长工,讨过米,也叫过化,吃尽了苦头,也遭尽了罪孽。直到在大黑沟定居下来以后,才结束了漂泊的生活。
父亲和母亲相拥了一阵,终于把我从母亲的身边抱了起来。抱起来以后,就在我的脸上亲了起来。他满嘴都是胡茬子,把我的脸扎得麻酥酥的。我躲避着他的脸,直往他的下巴底下钻。父亲笑了,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这娃子灵。”父亲对母亲说。
“谁知道他灵不灵?”母亲说。
“我说他灵,他就是灵。你不见他才刚满一个月就知道躲避我的胡子了吗?”父亲又说。
母亲说:“不管他灵不灵,先给他起个名字吧?”
父亲说:“你给他起吧?你那一肚子字再不用就沤烂了。”
母亲想了一会儿,说:“你看叫房山鹰咋样?鹰击长空,搏击风云。我们这么多孩子,总该有一个出类拔萃、光宗耀祖才好。”
父亲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说:“名字嘛,也就是一个人的记号,叫啥都行。”接着又说,“那就叫房山鹰吧,小名就叫雄鹰。管他成器不成器,先给他起一个好名字再说。”
从此,我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房山鹰。
把我的名字起好,父亲突然把话题一转,就对母亲说:“你的月子已经坐满了,怕又要忙一向了。眼看就要下种了,得赶快把地整治一下才好。”
母亲说:“整地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关键是种子。你只要把种子弄回来了,还愁着我们种不下去?”
一提到种子,父亲就不响了。他低头思索了一阵说:“种子的事,我只有又去向徐老板借了。徐老板人好,借点儿种子可能没问题。”
母亲说:“既然要去向徐老板借,还不如到我娘家去拿。血浓于水,我大伯虽然脾气倔,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种子还是会给的。”
父亲决绝地说:“我不去!我就是穷死也不到你娘家去拿!”
母亲说:“你就是个死犟!到我娘家去拿点儿种子怕啥,难道你连我的娘、伢也不认了?”
父亲说:“不是我不认你的娘、伢,而是大伯那个人太伤人心了。所以我曾经发过誓,只要大伯还活着,我就坚决不到你的娘家去!”
父亲所说的大伯就是母亲的大伯黄至福。黄至福跟我大伯一样,不但傻得可以,而且脾气也倔得像头驴。他和我的外公黄至禄生活在一起,对我母亲和我父亲私奔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尤其看不起我们家里的穷困。一年前他病了,父亲听到信后就拿着礼物去看他,但他见父亲只拿了两升麦子一斤糖的时候,就提起来扔进猪圈说:“你这是给我送礼呢还是打发叫花子?穷鬼,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这件事不但伤了父亲的心,而且也伤了母亲的心。所以从那以后,不但父亲再没有到母亲的娘家去过,而且母亲也没有再回过娘家。
母亲悠悠叹了一口气说:“古话说得好,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何必要充那个硬汉子呢?”
父亲说:“这不是我充硬汉子,而是你大伯他太把人不当人看了!”
母亲又叹了一口气:“那你就去向徐老板借吧,最好早点儿借回来,季节不等人呢!”
父亲说:“这你放心,明天让山树跟我一路。我借到种子就让山树背回来。”
母亲说:“我真是穷怕了,如果今年有个好收成就好了。哎,我忘了问你,你不是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才回来吗,咋今天就回来了?”
父亲说:“今天不是我们的雄鹰满月吗,所以我就提前回来了。”
“满啥月哟!别人家的孩子满月都要摆酒庆贺,而我家有啥庆贺呢?”
父亲说:“这你放心,我就是回来喝山鹰的满月酒的。我不但拿回了酒,而且还有肉呢!今天就好好地喝他一顿,让孩子们也沾沾荤腥。”
母亲说:“好哇,那我马上就去做。”
父亲说:“你的身体?”
母亲说:“没事,我已经满月了。”
母亲说着就起了身,准备到厨房去做饭。但正在这时,突然有两个贵客进了门。
那两个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外公和外婆。前面说过,我外公可是个大能人,他不仅是当地的知名人士,而且还是救过红军的革命功臣。一九三五年四月,当红二十五军挥师北上路过水泉坪时,外公曾经救过徐海东的警卫员赵长江。因此,解放初划定成分时,尽管他家有田有地有火纸厂,却仍然被划了一个中农成分。
外公和外婆倒一直惦记着父亲和母亲,尤其惦记着我们这一大群孩子,所以就在我满月的这一天专程上了大黑沟。他们不但送来了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而且还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种子。外婆拉着母亲的手,鼻子酸酸地说:“你在月子里的时候,我们本来就是要来的,可你大伯在家里横吵横闹和我们干仗,所以就来迟了!”
母亲孩子一般扑进外婆的怀里,深情而又热泪横流地喊了一声:“娘—”
而外公却一把就把我从父亲的怀里接了过去,他把我左看了一阵子,右看了一阵子,然后就对父亲和母亲说:“岩柏,西庭,从这个孩子的面相看,我敢断言,这个孩子将来可能会有点儿出息!”
父亲笑着说:“这是你这个当外公的人说得好,我们穷家小户的,孩子能有个啥出息呢?”
外公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关键要看他的天赋呢。”
“你是说这个孩子有天赋?”
“是的,这个孩子的天赋不错。”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外公说:“看人一是看面相,二是看眼睛。你看,这个孩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盈盆大脸,两耳下垂,尤其是一双眼睛,动似流星,静似秋水,清澈明亮,乌黑有神。我看过“麻衣”,也看过“柳庄”,这样的孩子,即使将来成不了国家的栋梁之才,也一定是吃皇粮的料子。”
父亲呵呵地笑了起来:“如果真想你说的那样,那我们房家的祖上可真是积了德了!”
翁婿二人有一搭没一搭,从我说到我的哥哥姐姐,又从哥哥姐姐说到家庭过日子和国家的大局,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就过去了。
这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这是我出生以来家里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不仅是有酒有肉有素菜,更重要的是这顿饭是母亲做的。母亲坐了一个月月子,家里的饭几乎都是大哥做或者是二姐做。你说,二姐一个九岁的孩子,她能做什么饭呢?
但把饭搬上桌喊大伯吃饭时,大伯却不见了。父亲猛然想起,他回家以后就没见到大伯。问大哥,大哥说大伯一大早就到黑瞎子沟去了,说要去弄一头狗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