薅完了二道包谷草,生产队的农活儿就闲松多了。天气也很晴朗,整天都是赤日炎炎的。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天气,大哥就向公社请了假,又开始建房子。
房子自去年秋天筑了个半截墙放下之后就一直放着,再也没顾得上管它了,干打垒的泥巴墙虽然是用稻草笆子盖着的,但经过一年来的风吹雨打,墙壁上仍然被雨水冲了一道一道的壕沟,有的地方还垮了几个大豁子,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建起来,就很有可能前功尽弃了。
大哥这次是铁了心,非要把房子建起来不可了。他一回来就在生产队请了一帮子劳力,筑墙的筑墙,搧墙的搧墙,砍檩子的砍檩子,打石板的打石板,轰轰烈烈地干开了。
不过,困难仍然是很多的,首先就是喝水和吃饭的问题解决不了。从大黑沟到龙王庙将近六里山路,除了早晨的一顿饭在家里吃以外,不可能在干活的时候回大黑沟里去喝水,也不可能在吃饭的时候回大黑沟里去吃饭,所以就只能从大黑沟往龙王庙送水、送饭。我干不了重活,所以大哥就把送水、送饭的任务码在了我的头上。那也不是一件轻活,我每天至少都要在大黑沟和龙王庙之间往返四次、走四十多里山路才能把水饭供应上。弟弟也没闲下,弟弟的任务是拣土篮子。拣土篮子就是把从墙上扔下来的土篮子往挖土的地方拣,以供挑土的人使用。挑土的人用土篮子把土挑到墙上,筑墙的人把土倒进筑墙的木匣子以后,就把土篮子从墙上扔了下来。他们又不扔在同一个地方,而是扔得到处都是,如果不派专人拣土篮子,那就势必要影响工程进度。大哥为了让我和弟弟都有事情干,也为了不影响工程进度,经过周密的策划,就把我和弟弟都派上了用场。
在那一段时间里,龙王庙建房的工地上十分热闹。两个筑墙的人站在高高的土墙上,一人手里握着一根两米多长的墙杵,叮叮咚咚、很有节奏地在筑墙的木匣子里杵着;两个搧墙的人挥舞着用木头做成的搧板,噼里啪啦地把墙面搧得山响。两个挖土的人挥汗如雨,吭哧吭哧地将挖出的土打碎以后又将土装进土篮子里由挑土的人挑走。两个挑土的人挑起两只装满了土的篮子,上到从地面到墙头的跳板上,忽忽悠悠一路小跑就上了墙头,到了筑墙的木匣子跟前。
在那高高的墙头干活,在我看来那是十分危险的活计,但在他们的脚下却像如履平地一般。农民总是会找自己的乐子,尽管繁重的劳动累得他们气喘如牛,但他们的嘴却闲不下。他们一会儿轮流地讲着荤段子,一会儿又联合起来哥呀姐呀地唱着酸调子。他们的肚子里象是大杂烩,什么荤的素的都有,总是把工地搞得热火朝天的。
经过二十多天的艰苦奋斗,搁置了一年多的新房子终于封了顶。尽管仍然是土墙石板房,但和大黑沟那低矮潮湿的“长工屋”比起来,就显得十分高大,十分明亮,十分气派了。
新房子的建起之日,也就是我们房家真正的分家之时。可怜的人和可怜的财产本来都是经过大舅和二舅已经分好了的,只要另立锅灶、不再在一口锅里搅勺把子就行了。
最先在新房子里搭灶的是二哥。二哥对于分家另过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新房子刚建好,他就在给他分的那一间新房子里搭了一个一口锅的独灶过起了小日子。他和王芬芬两个人的日子好过,他用竹笆子把一间房一分为二,用里边的半间做了睡房,外面的半间做了厨房,虽然拥挤,也不太雅观,但就是那个条件,也只好如此了。
三哥见二哥已经过上了小日子,就也准备分开另过。但他安置来安置去也没有二哥好安置。他人口多,需要安两张床。安一张床他睡,还要安一张床让母亲、妹妹和弟弟睡。他只有一间房,有支锅搭灶的地方,就没有了安床的地方,有了安床的地方,就没有了支锅搭灶的地方。他也想像二哥那样把一间房一分为二,在里半间安两张床,在外半间搭一个灶,但他毕竟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大男人了,和母亲、妹妹住在同一个半间房里就有了诸多的不便。他用一根竹棍子把房子量了又量,最终也没有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仍然像二哥那样把房子一分为二,在里半间安了两张床,在外半间搭了两口锅的灶。
最好安置的还是大哥了。大哥是两间新房子,很容易安排饮食起居的事情。他把有大门的那一间做了堂屋,把另一间用竹笆子一分为二,半间做了睡房,半间做了厨房,看起来有里有外,蛮像那么一回事。不过他也有困难,因为我是分到他名下的,他总得给我安置一个睡觉的地方才行。为了不伤堂屋的大雅,他想了半天,就对我说:“你到楼上去睡吧。”
新建的房子,楼上既没有铺竹笆子也没有铺木板,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可以安置床铺的地方。我傻了眼,就恐慌而又胆怯地说:“楼上啥都没有,咋睡呀?”
大哥黑着脸说:“你不会自己到山上砍毛竹把楼铺起来?”
我愁眉苦脸地说:“我哪砍得了毛竹啊?”
大哥火火地说:“砍不了也得砍,不能光吃闲饭!”
大哥说这话时正好被母亲听到了。母亲就批评大哥说:“山树也是,他那么大个小娃子哪能砍得了毛竹,你这不是拉着黄牛当马骑吗?”
大哥说:“那咋办?他自己不去砍我哪有工夫去砍?要不是季玉琴生了,我早就到公社去了呢。我都超假了,如果再不到公社去,那我这个干部就当不成了。”
大哥真是双喜临门了,季玉琴既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而且又搬进了新房子。他那个大胖下子一个跟头从季玉琴的肚子里栽下来,大哥就像拾了一万个金元宝似的,整天守在季玉琴的床边,把什么都忘了。
母亲说:“月母子有我伺候,谁让你整天守在月母子的身边啊?你赶快到公社去。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工作,可不能就这样弄丢了!”
大哥说:“我走了那山鹰睡在哪里呀?”
母亲说:“他马上又要到学校去念书起了,又不在家里长住。小娃子家,不管在哪个床上挤一下就行了。”
大哥说:“要不这样吧,让山鹰先跟他三哥睡一段时间,等我把楼铺起来以后,再叫他到我那里去睡。”
母亲说:“也只有这样了。不过你要抓紧时间,山贵的媳妇已经说得八九不离十了,再过两个月就要娶回来。山贵把媳妇一娶回来,山鹰就又没地方睡了。”
三哥找的媳妇是付家山的人,姓陈,是陈延清的远房侄女。陈延清见三哥聪敏,就亲自说媒,把他的远房侄女介绍给了三哥。他那个远房侄女名叫陈俊英,比三哥小一岁,人不很漂亮但也不丑,是个中等人。陈俊英也是弟兄姊妹一大群,家里穷得还不如我家,所以就急着要找个婆家,起码能穿两身新衣服。陈俊英被陈延清和她的母亲领着到我家看了三哥一次,尽管三哥家里拥挤不堪,但她仍然同意了这门婚事,并约定两个月后就过门。
大哥说:“我是会抓紧时间的,不等山贵娶媳妇,我就会把楼铺好的。不过,我不准备让山鹰去上学了,上学有啥用呢?还是学一门手艺的好。”
母亲说:“你准备让山鹰学啥手艺啊?”
大哥说:“我准备让他跟着吴宗礼学木匠。”
母亲说:“那个犟牛筋!谁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呀?”
大哥说:“这由不得他!我这是为他一辈子着想呢。”
母亲说:“也对。一招鲜,吃遍天。当初你伢要不是会捞火纸,能养得活你们这一大帮娃子吗?”
我听到大哥和母亲的议论之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我不愿意能起什么作用?小孩子的命运都是大人掌握着的。在开学之前,大哥果然在家里准备了一桌酒席,把吴宗礼请到家里,强行让我给吴宗礼磕了头,行了拜师大礼,从此我就给吴宗礼当了徒弟。
开学的那一天,也是正是我给吴宗礼当徒弟的那一天。那一天是个下雨天,天刚亮大哥就把我喊了起来,说下雨天吴宗礼一定有木匠活,叫我立即到吴宗礼家,跟吴宗礼一块儿做木匠活去。
我被大哥从床上催起来,用冷水擦了一把脸就去了吴宗礼家。吴宗礼家离我家不远,最多只有三里路程。当我到吴宗礼家去的时候,吴宗礼家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很显然吴宗礼还没有起床。我在门外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吴宗礼的女人努良凤提着一个又大又重的尿桶“吱扭”一声打开笨重的木板大门,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去了厕所。
努良凤也是一个苦命人,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指腹为婚许给了同样还在娘肚子里的卢瓜子。等长到十八岁按照双方大人的约定跟卢瓜子圆房的时候,才知道卢瓜子果真是一个瓜子,不但不会说话、不会干农活,而且还不谙男女媾和之事。当努良凤第一次和卢瓜子睡在一起的时候,卢瓜子不但不和努良凤干夫妻之间应该干的那个事,而且还像见了恶鬼一般哇哇大叫起来。一个刚刚过门的新媳妇碰上这样的尴尬事,自然是又气又急又羞又恼,当时就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
但哭归哭,却无法摆脱命运对她的摆布,还只得强忍悲痛和木头一般的卢瓜子做夫妻。
卢瓜子的父母亲见儿子如此不醒世事,竟连一个人的本能都没有,只得放下父母亲的老脸手把手地教儿子如何行夫妻之乐。起初是父亲把儿子的那个家伙掏出来,又比又划地教儿子如何把自己的家伙塞进女人的身体里,接着又叫老伴儿脱光,竟当着儿子面和老伴儿干那个事。可两个老人的良苦用心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当他们脱光儿子的衣服,并强行叫努良凤也脱得一丝不挂地陈横在卢瓜子的面前的时候,虽然卢瓜子裆里的那个家伙也像铁棍一般硬了起来,但脑海里却仍然是混沌一片,不但仍然不知道和努良凤睡觉,而且仍然是哇哇大叫。努良凤心如死灰,于是就想一死了之。在经过一番周密地准备之后,终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将自己用一根麻绳吊上了房梁。
但两个老人早有防备,就在努良凤晃晃悠悠、飘飘渺渺、一丝气息要断未断之时,两个老人破门而入,将努良凤救了下来。但救下来以后他们却采用了极不道德的行为,为了让努良凤把儿子从朦胧中唤醒,为了让努良凤为卢家生下一男半女传宗接代,他们竟将昏迷中的努良凤脱了个一丝不挂,硬把儿子脱光拉到努良凤的身上,亲手把儿子的那个家伙强行地塞进了努良凤的身体,终于完成了对儿子性行为的启蒙教育。
有了这一次,卢瓜子还真的开了窍,但这一开窍又有了新的问题,他竟像野马一般收不住缰了,他不但晚上要和努良凤干那个事,而且大白天也要和努良凤干那个事;他不但没人的时候要和努良凤干那个事,而且有人的时候也要和努良凤干那个事。只要他想了,就非要干那个事不可。努良凤哭笑不得,只有常常躲着他。但躲也躲不掉,努良凤走到那里他就跟到那里,努良凤上厕所他都要跟着甚至要干那个事。努良凤终于怀孕了,生产了,给卢家生了一个女儿。但那个女儿却像卢瓜子一样,也懵懵懂懂的不会说话。
当女儿长到四岁的时候,卢瓜子也许是因为纵欲过度终于一命呜呼。吴宗礼见努良凤才只有二十二岁,虽然生了一个孩子,却仍然年轻漂亮,于是就乘虚而入和努良凤滚到了一起。吴宗礼虽然要比努良凤大十岁左右,但和卢瓜子比起来却强百倍还有余,所以努良凤就心甘情愿地当了吴宗礼的姘妇。但当姘妇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努良凤总想名正言顺地嫁给吴宗礼才好。可卢瓜子的两个老人无论如何也不让努良凤改嫁,非要努良凤为卢瓜子守三年孝不可。努良凤的娘家已经没有了人,自己一个弱女子拗不过卢瓜子两个老人的无理要求,只得硬挺挺地为卢瓜子守了三年孝才嫁给了吴宗礼。
吴宗礼的为人并不好,他不但对他的瞎眼父亲不孝,而且生活作风也极不严谨。他自持着有一个木匠手艺,走到那里乱到那里,只要是女人无论老少他都要搞,所以三十多岁了还找不下媳妇,要不是努良凤死了卢瓜子,说不定他一辈子都得打光棍了。
努良凤到厕所去倒了尿桶,又在厕所里蹲了一阵子,才从厕所的小门里钻了出来。从厕所钻出来后,才似乎才发现了我。她阴着脸盯了我一眼说:“你这么早到我家来做啥呢,你师傅又没有活儿!你回去吧,等你师傅有活儿了再来。”
我说:“我回去也没事,就在你家帮你干点啥吧。”
努良凤说:“帮我干啥?我家有啥活儿让你干呢?”
我想,大约她是怕我在她家吃饭才这么说的,所以我就想回家去。
可这时,吴宗礼也起来了,吴宗礼接着说:“要干活儿嘛还不行?我家的厕所已经满了,你今天就把我家的厕所给掏一下吧。”
吴宗礼的话刚落音,老吴木匠就在屋里搭话说:“你别缺德了好不好,那么大个小娃子,你能叫他掏厕所?天上的雨又大,他人又小,你叫他掏厕所他把哪里摔坏了咋办?”
老吴木匠的两只眼睛已经瞎实了,再明媚的阳光在他的面前也是一片黑暗,但他的耳朵却很灵,即使别人说悄悄话他也能听得见,所以吴宗礼的话刚落音他就搭腔了。
吴宗礼看了看天空密密麻麻的雨丝,又看了看瘦弱而又衣衫蓝缕的我,只得说:“那今天你就回去吧,天晴以后你来把我家的厕所给掏一下。”
正在这时,陈延清突然跌跌撞撞地冒雨来到了吴宗礼的家里。陈延清一来就跪倒在吴宗礼的面前老泪纵横地说:“宗礼啊,你快积个福给我孙女做副棺材吧,我的孙女快要死了!”
陈延清的孙女名叫幻娃子,和我同岁,俊俏得令人眼馋,可年前却突然患上了一种怪病,肚子突然渐渐地凸了起来。幻娃子的父亲陈俊山起初以为女儿的行为不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而怀了孕,从而还把女儿打了一顿,可到医院去一检查才知道冤枉了女儿,这才净其所有给女儿治起病来。但花光了家里的所有财产,又拉了一坡的帐,也没有把女儿的病治好,眼看女儿就要走上黄泉路了。
吴宗礼见有了木匠活,眼睛立即就亮了,他一把拉起陈延清又吩咐我说:“快把木匠家伙背上跟我走。”
我不敢怠慢,忙到屋角把木匠所用的家伙背了起来。木匠所用的家伙实在是太多了,锯子、锛子、斧子、刨子、凿子等等家伙加起来就是一背笼。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个装满木工家具的背笼压在身上,真比背上一座大山还要沉重。但我又不得不背,这正是当徒弟的下贱处,当徒弟就得背家伙。好在老地主的家并不远,离我家不足百米,离吴宗礼家也就三里多路程,不一会儿就走到了。
吴宗礼和我刚走到陈延席的门口,幻娃子就死了,陈延清一家老小悲痛欲绝的哭声直催着我往下掉眼泪。我扔下背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钻进了幻娃子的房里。只见幻娃子憔悴不堪地仰躺在床上,肚子就象充了空气一般鼓得老高。陈延清一家人都围在幻娃子身边失声痛哭着,幻娃子的母亲还几乎哭昏了过去。在众多哭声的感染下,我竟也失声痛哭起来了。
正在这时,吴宗礼怒气冲冲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一把就揪住了我的耳朵。他一直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大门外才说:“你是来干啥的?是叫你来哭死人的吗?她是你的老子还是你的娘?你哭个啥呀?”
我捂着被揪疼了耳朵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的心里却有一千个不满,一万个恼恨。说实话,我在没有给吴宗礼当徒弟之前就很看不起吴宗礼,不是因为吴宗礼对老吴木匠不孝顺我看不起他,也不是因为吴宗礼的行为不端我看不起他,主要还是因为吴宗礼的手艺不精我看不起他。吴宗礼并不是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而是一个半吊子木匠。吴宗礼既不会雕,也不会刻,只会做个方桌子、圆桶子、柜子和棺材什么的。而且请吴宗礼做木器家具的人也并不多,每月也就那么一两户请吴宗礼修理个盆呀、桶呀什么的,多则做三五天,少则做一两天。给这样的师傅当徒弟能学到什么手艺呢?但大哥却偏偏要我给吴宗礼当徒弟。我明白大哥并不是要我真正学到什么手艺,而是不想送我念书才这么做的。
我忍气吞声地从背笼里拿出家伙,就开始给吴宗礼打起下手来。先是给吴宗礼拉锯子把木头锯短,接着就用锛子将原木锛成方木。但因为我的年纪小,拿锛子锛原木十分吃力,再加之我是第一次使用那样的家具,怎么也掌握不住轻重缓急,所以不是锛深了就是锛浅了,再不就是锛偏了跑了线,把一跟好好的原木叫我给糟蹋了。吴宗礼见我笨脚笨手,非但没有细心地指导我,反而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圈拢,忽地一下就啄在了我的头顶上。我只觉得脑袋一震,立即就有一阵巨疼袭进了我的心里。这种打人的方法在水泉坪叫做敲“顶光子”,也叫做敲“毛栗壳子”,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而又是极其恶毒的打人方式。我强忍着疼痛摸了摸头顶,很快就摸到了头顶上被啄的四个大包。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地上拿起锛子就照着吴宗礼的脑袋砸了过去。也不管砸上没砸上,就哭着一溜烟跑回了家。
大哥见我哭着跑回了家,就问:“你咋了?”
我一边哭一边说:“吴宗礼打我!”
大哥摸了摸我头上的几个栗子包说:“哦,真的把你打了。可打你有啥了不得?他是你的师傅,打你是应该的,严师出高徒嘛。哪个做手艺的人不是被师傅打出来的?快去!如果师傅打你几下你就跑了,那你还咋样学手艺?”
我说:“我不跟他手艺了。”
大哥说:“不学咋行?这头也磕了,师也拜了,酒水也花了,你说不学就不学了吗?”
我执拗地说:“我就不学了!偏不学了!”
大哥好言相劝说:“你还是去吧,咹?你一个小娃子家,打几下有啥了不得?吃不了苦中苦,熬不到人上人呢!”
我说:“学木匠能熬个啥子人上人?我要念书!”
大哥说:“念书?你以为书就是那么好念的?要钱呢,我可没钱供你。”
我说:“念不成书我也不学木匠,吴宗礼是个啥木匠啊?我跟着他能学个啥手艺啊?”
大哥说:“你管人家是个啥木匠?只要能挣到钱就行。”
我说:“管他能挣多少钱,反正我不跟他学!”
大哥突然瞪起眼睛说:“你到底去不去?”
我说:“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大哥说:“还得了了!还由着你了!我叫你去你就得去!今天你如果不去,我就把你身上的皮揭一层下来!”
大哥说着,就到柴码子上顺手抽了一跟指头粗的黄荆条大步向我走了来。我一见又要挨打,拔腿就向大黑沟跑去。大哥照着我的腿扫了一黄荆条,但没有扫到。又追了一段路,也没有追上。于是就在我的身后恶狠狠地说:“你跑!我看你往哪里跑!除非你不回来,只要你回来,你这一顿打是跑不掉的!”
我一溜烟就跑到了大黑沟。但跑上大黑沟后,大黑沟里除了还有两间风雨飘摇的房子,其他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原来住在大黑沟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大黑沟的房子有什么不好,当人去屋空之后,我突然发现那两间房子竟是那么破烂,那么丑陋,那么不堪入目。房子里面的家具已经搬空,只有已经揭走了锅子的灶台还孤零零地竖在那里。灶台上积满了灰尘,地面上也积满了灰尘,我见我曾经睡觉的那堆麦草也还孤零零地堆积在墙角里,心中凄苦,就像一个孩子见了久别的母亲一样扑到麦草堆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也许是起得太早的缘故,也许是身心疲惫的缘故,我躺进麦草堆不久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醒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竟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一阵一阵的饥饿感铺天盖地地向我袭了来,并引起了我一阵一阵的昏眩。我挣扎着从麦草堆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跑到了屋外。本来我是要回家的,但一想到大哥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想到那一根指头粗的黄荆条,我的心里就一阵一阵的颤慄。我犹豫了一阵,终于打消了回家的念头,毅然决然地走到地里找起吃的东西来了。
地里并不缺少吃的东西,有南瓜,有青菜,有尚未完全成熟的包谷,还有几条青皮黄瓜。他饥不择食地吃了几条黄瓜,身上总算有了一点力气。还想烤包谷吃的时候,我却傻眼了,因为大黑沟里已经渺无人烟,哪来的火呢?
天已接近黄昏,秋阳正徐徐地向大山背后隐去,无边无沿的夜幕正在悄悄地向大黑沟罩下。远处不但传来了麂子的嚎叫声,而且还传来了豺狼的嚎叫声。我独自一人置身于空旷而又沉寂的大黑沟里,心里不但一阵一阵地发急,而且还一阵一阵地发怵。我心里想,要是有火该多好啊,有火我不但能烤包谷吃,而且晚上也不用害怕了。这么一想,我就找了几块石英石,又找了一些枯蒿砸绒,然后就用两块石英石反复地砸了起来。
石英石也叫白火石,互相碰撞就会冒出一团一团的火星子。老农在地里抽旱烟的时候就是用石英石互相撞击点燃纸媒子抽烟的。可我撞击了半天,手都磨出了血,虽然火星子也在一团一团的冒,却怎么也点不燃被砸绒了的枯蒿。我终于泄了气,扔了白火石,搬下几个将老未老的包谷咯蹦咯蹦地吃了起来。
夜幕终于降临了,无边无沿的黑暗霎时间就笼罩了大黑沟。几只夜归的乌鸦“嘎嘎”地叫着从我的头顶掠过,使我的浑身马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既感到恐惧又感到无奈,慌忙跑进空落落的房子,把门闩上,又用一根木头顶了,就一头钻进麦草堆躺了下来。
但钻进麦草堆只能避免野兽的伤害,却消除不了我对孤魂野鬼的恐惧。婆活着的时候不但无数次地对我说过,而且还无数次地教导过我,叫我宁可在野外留宿也不可在空房子里过夜。婆说空房子里都是孤魂野鬼聚集的地方,凡在空房子里过夜的人不是被鬼掐死也要被鬼捂死。当我想起婆的那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更加恐惧了。不但脉搏像擂鼓一样地疾跳了起来,而且冷汗也像喷泉一样地冒了出来。我多么想睡着啊,可就是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怕,越怕就越睡不着。再加上我吃的一肚子生包谷这时候也在我的肚子里闹腾起来了,闹得我的肚子一阵比一阵痛。
不一会儿,我突然听到有无数的脚步在屋里走动,还听到有无数的人在屋里唧唧哝哝地说话,接着就有人用手在按我身上盖的麦草,而且还不是一只手,是无数只手在按他身上盖的麦草。他强忍着肚子的疼痛大气也不敢出。当我想到我将被鬼掐死或者被鬼捂死的时候,我几乎昏过去了。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接着又传来了一阵叫声:“山鹰啊,你在里面吗?我和你三哥来接你了,快跟我们回家吧!”
是母亲的声音!的确是母亲的声音!霎时间,我不但忘记了肚子疼,忘记了屋里孤魂野鬼的走动声和说话声,而且还忘记了无数的鬼手正按在我的身上,我一把推开盖在身上的麦草,爬起来就向门边扑去,惊得无数只老鼠“吱吱”乱叫四处乱蹿。我搬开木头,拉开门闩,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把无数的委屈、无数的悲伤、无数的恐惧都随着泪水扔到了母亲的怀里。
母亲搂着我,溺爱而又责备地说:“你这个冤孽呀,你大哥叫你学木匠你就好好地学嘛,打几下有啥了不得?为啥要跑啊?你这么大个娃子跑到大黑沟里来,鬼把你拉去了咋办?狼把你吃了咋办?”
我哭着说:“我不愿学木匠,我要念书!”
母亲长叹了一声说:“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还念啥子书啊,以后你就不要再做念书的梦了吧!”
三哥打着火把,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母亲身边。我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看着三哥说:“三哥,我不想跟大哥过了,我跟着你过行吗?”
三哥愣了一下:“哪咋行?家是分好了的,你咋能跟我过呢?我的负担已经够重的了,如果再加个你,我的负担不是更重了吗?你还是跟大哥过吧。大哥下午已经走了,他还指望你帮大嫂子带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