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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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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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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十章

实际上,大哥说的是梦话,他并没有理解互助组的真正含义。山民们虽然很厚道,但有的人却薄得比纸还薄。

这天,父亲和大哥一大早就来到水泉坪,在自己家的那一亩四分地的水田里用锄头挖了起来。

正是插秧的季节,水泉坪里一片欢腾。

父亲见别人都把秧插了,而他家却请不起牛工,所以就只有和大哥用锄头在田里挖。吃中饭的时候,父亲强忍着辘辘饥肠在田埂上坐下来问大哥:“你不是说已经参加了互助组吗,咋没人来助我们一下啊?”

大哥叹一口气说:“互助互助,我们没有劳力助人家,人家谁来助我们啊?”

父亲说:“我就说嘛,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呢?条件对等了才能互助,条件不对等谁来互助啊?”

大哥说:“我真是想得太天真了,老以为有人会助我们呢,没想到一个人都不来。不过,插秧的那一天可得请几个人来帮忙,不然的话就太没面子了。”

父亲说:“那是自然,穷也要穷得有骨气。”

水泉坪人历来把插秧都是当作喜事来过的,旧社会是如此,新社会也是如此,再穷的人家也会在插秧的这一天想尽千方百计摆一桌酒席来招待插秧的客人和前来帮忙的亲朋好友。

父亲和大哥一连在水田里泡了许多天,硬是凭着两双手把水田深翻了两遍,然后就准备插秧了。

我家种水稻,真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插秧的那一天,除了婆、母亲和刚出生不久的房山成没到场,其余的人都出动了,就连我也被二姐背着到了水泉坪。我们这一帮小孩子不是去插秧,而是去看稀奇,看热闹。

水泉坪坦坦荡荡地置身在大山深处,千亩稻田平得就象一面镜子展现在无垠的蓝天白云之下。一条小溪不声不响地穿坪而过,溪水清澈明净。小溪里有小鱼,有蚌壳,还有无数只鸭子在小溪里小船一般游弋。小溪两边的堤坝是用巨大的青石砌成的,就像两道城墙向远方伸去。它既是人行道,也是防洪大堤,但它的宏伟却不由得令人叹为观止。堤坝上杨柳依依,柳絮儿像轻烟一般飘飘荡荡。无数座小桥架在堤坝上,连接着住在水泉坪两边山根下的农户。那些农户有的住的是瓦房,有的住的是石板房,都是大院子,每一个大院子最少也住着十来户人家。

我一到水泉坪就高兴地玩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房子,也是第一次见到水泉坪。我原来以为人们都住在大黑沟一样的地方呢,没想到他们住的地方和我家住的地方完全不同。

我家的稻田在三元沟口下面大约一里路的地方,父亲千方百计地请了一个牛工碾田赶板子。擀板子就是牛拉着一块一丈多长的木板在稻田里来回地碾压,直到把稻田碾压得平如镜面的时候为止。

那天的阳光分外明媚,空气格外清新。父亲、大哥和请来的五六个大人都打着赤脚,把裤子都挽到大腿根上,只等牛工最后一次把稻田整治平就下田插秧。一头高大的水牛拖着一块一丈多长的木板被人在后面赶着在稻田里来回地碾,不一会儿就将稻田碾得平平展展的了。牛刚被人从稻田里吆出来,父亲、大哥就和请来的那些人跳进稻田里飞快地插起秧来。

为了这一天,二姐吊在石磨上整整推了十天磨,磨了几升麦子,还打了一个豆腐。麦子是周铁匠给的,黄豆也是周铁匠给的。大哥虽然没有让我去给周铁匠当儿子,但周铁匠在回去以后的第二天仍然给我家送来了五升麦子、五升包谷和两升黄豆。他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是看到我家太穷发了慈悲之心,也许是他太敬重大哥了。他说大哥小小年纪就那么有骨气,将来肯定能干一番大事业。从此他不仅和父亲成了忘年之交,而且还和大哥成了割得头、换得颈的朋友,一有时间就到我家来和大哥交谈,要收大哥做他的徒弟。

我家插秧的那一天,周铁匠也来了,他不会插秧,就给稻田里甩秧把子。他把秧把子挑到田埂上,一把把地往稻田里甩。他的手法极准,要甩多远就甩多远,要甩在什么地方就甩在什么地方。甩完了秧把子,就和我在一起玩,摸着我的脑袋叫我把他喊伢。因为有了上一次的事,所以我就对他极其反感,每每见他到我身边来了,就撒腿往田埂上跑。他佯装在后面追,还大声吆喝:“我叫你跑!我叫你跑!逮住你,我就把你的‘小雀子’割了它。”

我才两岁多,走路没根,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浑身都是软塌塌的。我跑着跑着,脚下一打滑,一个趔趄,就栽进了一块还没有插秧的稻田里。水泉坪的稻田大多都是烂泥田,最深的地方有点儿像沼泽地,深不可测,插秧时要搭上长长的、宽宽的木板,人爬在木板上插,最浅的地方也能达到成年人的腿腕子。又正是插秧季节,稻田里都灌满了水,我一栽进稻田,就被烂泥淹没了,只剩一个头还露在外面。烂泥是温温的,比外面的温度高得多。我一栽进去,就像栽进了棉花包里。周铁匠大吃一惊,立即把脸都吓白了,他几个箭步就扑过去把我从烂泥田里扯起来,又拉到水沟里去洗我身上的泥巴。水沟里的水很凉,冻得我直打哆嗦。周铁匠洗净我身上的泥巴,又把我拉到太阳地里去晒,还直跟我说对不起。我本来一年四季都是光身子,风里来雨里去也是常事,虽然感觉到很冷,但暖暖的太阳照了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看看到了中午,父亲就不让周铁匠和我玩了,说母亲可能送饭来了,叫周铁匠去接母亲。周铁匠是一个豪爽的人,也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就在他去接母亲的时候,给父亲开了一个大大得玩笑。那个玩笑,既令人捧腹,又令人惊叹,还差点儿给父亲捅了一个大娄子。

插秧的那一天要吃三顿饭,早晨拔好了秧把子要吃一顿饭,中午把秧插到一半多的时候要吃一顿饭,把秧插完后再吃一顿饭。早晨吃的那一顿叫“起秧”饭,中午吃的那一顿叫“过案”饭,下午吃的那一顿叫“圆满”饭。早晨的“起秧”饭吃什么都行,中午的“过案”饭必须有酒、有馍,下午的“圆满”饭才是真正的酒席,什么时候不喝个人仰马翻就不丢手。早晨的“起秧”饭和下午的“圆满”饭一般都在家里吃,而中午的“过案”饭却要送到田埂上去吃,也许怕耽误了插秧的时间,也许还有其他的什么讲究。

周铁匠去接母亲的时候母亲还没有走出大黑沟,于是周铁匠就坐在大黑沟口的龙王庙里等着。龙王庙虽然不大,香火却很鼎盛。庙里有一井泉水,既清亮干净,又甘甜可口。我家在大黑沟没水吃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担水吃。周铁匠等了一会儿,母亲就来了。母亲一只手提着一篮子馍,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酒罐子。那个酒罐子两头小,中间大,装满刚好装十斤酒,一两也不多,一两也不少。

周铁匠见母亲来了,就忙接过母亲手里的篮子和酒罐子说:“岩柏老弟知道你要带孩子,又要送饭,太累,所以就叫我来接你。这样吧,你就从这里转去,我把这些东西送去就行了。”

母亲正累,巴不得有人换手,又急着要回去准备下午的“圆满”饭,所以把篮子和酒罐子交给周铁匠就转去了。

周铁匠暗暗地一笑,就坐在龙王庙里一口气把十斤酒喝了个罄净。喝完之后,就装一罐子泉水提着,送到了田埂上。插秧的人见“过案”饭来了,一下子就围住了周铁匠。馍都是其次,首先就抢开了酒罐子。周铁匠死死地抱着酒罐子不丢手,嘴里直嚷:“哎,哎,都别抢,都别抢啊,让我来给你们倒嘛。”一边嚷一边就从篮子里取出碗来给每个人都倒了满天满地的一碗水送到每个人的手里。那些插秧的人都是“酒瓮”,见了酒就像见了命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捧起酒碗就急不可待地往嘴里倒。喝一口两口还没品出什么滋味儿,喝三口四口的时候就“噗噗”地吐了,一窝蜂地吵了起来。

“你房岩柏安的是啥子心呐?我们辛辛苦苦地给你插秧,你却给我们喝凉水!”

“这也太不像话了嘛,这凉水把我们喝病了你负责呀?”

“谁不知道你房岩柏吊得有上好的洋姜酒?你让我们多少喝一点儿也是你的心嘛!”

“你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要喝,今天晚上我们非把你的酒坛子搬翻不可!”越吵越凶,连开玩笑带说实话、荤的、素的、生的、熟的全都拿出来了。

父亲摸不着头脑,大哥也摸不着头脑。父亲知道母亲不会拿凉水来糊弄人,大哥也知道母亲不会拿凉水来糊弄人,所以都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那些插秧的人馍也不吃了,仍然在那里吵,有的吵着要砸酒罐子,还有的吵着要给父亲灌凉水,闹了个一塌糊涂。

其他人吵是吵、闹是闹,却仍然是开玩笑,图的是个高兴热闹,只有一个叫做李达清的人是真的生气了。此人无儿无女,只有夫妇两个人过日子。因为家口轻,日子就过得很殷实。正因为他家的日子过得殷实,所以就很看不起穷人。当初大哥要加入互助组的时候,就是他不同意,他说把房家这样的家庭吸收到互助组里,就等于白白地养活房家一家人。此时李达清把酒碗猛地往地上一扔,就怒气冲天地说:“你房岩柏这样捉弄人,这秧没办法插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周铁匠见把事情闹大了,就上前一步拦住李达清说:“不就是少喝两碗酒吗,你还真生气呀?”

李达清说:“这由不得我不生气!”

周铁匠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底气十足,既高亢又爽朗:“你们都说房岩柏的酒好,我看不见得,十斤酒也没有把我撂翻,他的酒能好吗?他那号酒有啥喝头?大家赶快吃馍,吃了馍赶快插秧,插完了秧赶快到我家去喝酒。我家的酒比他家的酒要好上十倍,我不把你们撂翻几个,你们就不知道我周大明的蛇是冷的。”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到此时,众人方知是周铁匠把酒喝了。再看他的脸时,的确红似关公。众人笑了,也服了,就连父亲都傻眼了。父亲的酒量就是够大的了,没想到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周铁匠比他更厉害。就家里的那个酒,父亲一顿喝两三斤也就足够了,没想到周铁匠一顿喝十斤还不醉。不但不醉,而且还象正常人一样头脑清醒,口齿伶俐,连趔趄都不打一个。如此大酒量的人,不说别人没见过,就连父亲也没见过。

一天的云散了,一天的雾也散了,众人把少喝两碗酒的不满都用在手上,也不声响了,就都飞快地插起秧来。不过李达清到底还是走了,这个发了一顿火、出了一顿洋相的人,在众人的哄笑中自己觉得脸上挂不住就真的走了。

插完秧后就真的就去了周铁匠的家。本来父亲不想去,大哥也不想去,但周铁匠却非要叫所有的人都到他家去不可,如果不去,他就要和父亲翻脸,也要和大哥翻脸。父亲和大哥被周铁匠逼得没了办法,只有领着所有插秧的人浩浩荡荡地向周铁匠家里开去。

人都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可周铁匠就无缘无故地帮我家请了这一顿插秧的“圆满”酒。我至今也不明白,是周铁匠本来就豪爽呢?还是他要帮助我家度过春荒难关呢?还是他要表现别的什么呢?还是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呢?反正周铁匠的那一顿酒,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本来父亲是不让二哥、三哥、二姐、三姐和我去的,在秧快插结束的时候父亲就吼叫我们赶快回家,但周铁匠一瞬间就变了脸色,竟怒气冲冲地对父亲说:“我说房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就是一顿饭吗?我既然请你们都到我家去喝酒,难道我还能嫌弃你家的几个孩子不成?说实话,你可以不去,但孩子们必须去。孩子可比你们大人要贵重得多,我想要那么多的孩子老天爷还不给我呢!”

父亲不好再阻拦,就让我们都去了。我一到周铁匠的家里,就被周铁匠家里的气势给震住了,也对周铁匠家里的生活羡慕极了。

周铁匠的家住在和大黑沟相邻的徐家沟里,祖上给他留下了一院四水归堂的大瓦房。大门口有个门楼子,门楼子两边蹲着两头石狮子;大门高大得像城门,除了门扇,其余的全是用巨大的青石打磨而成的;门扇上包着铁皮、铆着铁钉、漆得油光发亮,一对虎头的嘴里衔着巨大的门环嵌镶在大门的正中,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进了大门是一个小天井,四根明柱亮晃晃地矗立在天井的四个角上;穿过天井又是上堂屋,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很气魄地摆在上堂屋里。周铁匠的老婆钟英莲已经在八仙桌上铺好了酒盅和筷子,很显然,这顿酒周铁匠是早有预谋的。

我刚走进周铁匠的天井,就见周铁匠的儿子周长寿拿着一根腊肉骨头从厨房里跑了出来。那腊肉骨头上粘满了红鲜鲜的腊瘦肉,一股一股的肉香直往我的鼻孔里钻。说实话,我长到两岁多还没有吃过肉,更没有吃过腊肉,但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肉我仍然认为那一定是很好吃的东西。周长寿的确很傻,看我都眼馋得流口水了,也不知道把腊肉骨头给我分一根。

幸亏很快就开了席,周铁匠把我们都安排到了饭桌上,才使我避免了一场无言的尴尬。周铁匠专门开了一桌孩子席,他当孩子王,抱着我坐在上首,不停地招呼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吃菜,也不停地往我嘴里喂东西,还笑嘻嘻地叫我把他喊伢。但这时我却什么也不想吃了,既感到冷,又感到困,浑身软塌塌的直想睡觉。周铁匠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立即就对父亲说:“哎呀,坏了,雄鹰有点儿发烧。”

家里的孩子多,这个头痛、那个发烧的是常有的事。这号疾病,司空见惯,你说头疼就头疼,你说发烧就发烧,父亲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的,所以父亲虽然听说我发烧了,却没有当成一回事,仍然八马五魁首地和插秧的人划着拳。

饭吃到深夜方散,回到大黑沟时已经到了后半夜。父亲见我已经被高烧烧得昏迷不醒了,这才着了急。但既无医,又无药,着急也是干着急。所不同的是没有让我再睡到草窝去草窝去,而把我放到了母亲的身边。

那一场病真是既来得急也来得重,我不但肚子疼,而且还发高烧,差点儿就把我的小命要了。婆听说我是因为栽到稻田里去以后才生病的,所以就认为我是被吓掉了魂。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使出浑身解数给我烧胎收魂,每天晚上都叫母亲把我破烂的裹肚布抱着,把我的魂往回叫,“雄鹰哦回来哟!”“回来喽!”“雄鹰哦回来哟!”“回来喽!”母亲喊,父亲答,声音低沉而又悲苍。但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一连六天高烧不褪,一连六天水米不粘,已经摸不到脉搏的跳动,已经探不到气息的进出,只有胸口上还有一点儿温热,看看就和死人一般无二了。父亲和母亲见我就象一盏熬干了桐油的小灯马上就要熄灭了,就眼泪汪汪地叫大哥去想办法弄了几尺布,给我缝了一套新衣裳。还找了几块木板,给我钉了一副小棺材。那口小棺材既为埋葬我,也为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和弟兄之情尽最后一点儿心意。也许他们觉得,我毕竟到世界上来走了一遭,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似乎有点儿不大合适。

我很快就穿上了一身新衣裳。那是我出生以后第一次穿衣裳,也是我要死的时候才穿的一套新衣裳。是花洋布做的,也是母亲亲手缝的。因为是给要死的我穿,所以就缝得粗针大线、松松垮垮。穿上衣裳后,就等我咽下最后的一口气了。等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就把我放进小棺材里,然后扛到地里去埋。

但令父亲、母亲和大哥都想不到的是,我竟然顽强而又神奇地醒转来了。我迷迷糊糊地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了六天六夜,第七天上午,我终于又听到了婆那熟悉而又低沉的祷告声:“玉皇大帝啊,观世音菩萨啊,房家的列祖列宗啊,保佑噢!保佑我家雄鹰的病赶快好噢!”

我还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对话声:

“我们养了那么多孩子,除了山树,就数这个孩子灵一点儿,老指望他将来有点儿出息呢,没想到他却是一个短命鬼!”这是父亲的声音。

“有啥办法呢?可能他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孩子,是投错胎了才到我们家里来的!”这是母亲的声音。

“死了也就死了,你也要想开一点儿,我们有五个儿子,死一个,也还有四个呢!”父亲又说。

“亏得我怀他呀!生下来还不到两斤重,长到两岁多,容易吗?”母亲说。

接下来,父亲不响了,母亲也不响了,都“扑哧、扑哧”地哭了起来。

我感到肚子不疼了,昏昏糊糊的神智也开始清醒。我把眼皮无力地抬了一下,既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母亲,他们都坐在床边上,都在等待着我的最后时刻。我是躺在床上的,身上盖着父亲的破袄子。房山成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被二姐抱走了。我觉得好饿,就喊了一声:“娘——”

我的那一声“娘”,似乎是从天外传出来的,又象是从阴曹地府传出来的,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认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竟一时都怔住了。片刻之后,又都急着看我,看我是不是真的活了。母亲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急切地叫着:“雄鹰,是你喊娘吗?是你喊娘吗?”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娘,我饿!”

“雄鹰活了!雄鹰活了!”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惊奇,母亲竟然大声地向全家人宣布着这个消息。

立即,全家人就像看稀有动物一般围住了我,这个喊一声雄鹰,那个喊一声山鹰,好象他们过去从来就没有见过我似的。他们把一份儿浓浓的情和一份儿浓浓的爱都融入了那急切的呼叫声中。此时此刻,就是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们也会摘给我的。

婆也颤颤抖抖地带着一身臭气来到了母亲的房里,她细细地摸着我的脸说:“我就说他是丢了魂嘛,这把魂一收回来他不就好了?”

二姐很快就把一碗面条送进了母亲的房里,递到了母亲的手上。母亲挑起一筷子面条用嘴吹凉了才喂到我的嘴里。吃面条稀奇,母亲给我喂饭更是稀奇。我不但没有吃过面条,而且自从弟弟出世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给我喂过饭了,每顿吃饭都是我自己用手抓着一把把地往嘴里喂。我真感谢那一场病。那一场病不但使我穿上了新衣裳,而且还使我体验到了世界上真正的亲情。

虽然吃了一碗面条,但我的身上却仍然没劲儿,六天六夜的高烧使我变得十分虚弱。我刚下到地上就栽倒了,母亲又把我抱到床上让我躺下,并把父亲的破袄子又盖在了我的身上。

正在这时,周铁匠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周铁匠已经不是稀客,来来去去都很随便。他一进门就大声说:“我来看看山鹰。山鹰好些了吗?烧退了没有?”

父亲说:“哎呀,差点儿都把人给吓死了!你进来时没发现吗?棺材都给他做好了!”

“现在咋样?现在不要紧了吧?”

“不要紧了。已经醒过来了,还吃了一碗饭。”

周铁匠把一小块腊肉和一小袋面粉递给母亲说:“孩子太缺乏营养,你用这些东西给他补一下吧。”

母亲接了腊肉和面粉,客气地说:“我们这是在哪一辈子积下的福,在这一辈子竟遇上了你这么一个好人。这让我们咋感谢你呢?”

周铁匠说:“我不要你们感谢,你们就把山鹰‘过继’给我算了。我就喜欢山鹰,一见到他我就高兴得了不得。我也不把他领回家,儿子还是你们的,就是让他把我喊伢就行了。”

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难得有人这么看得起,父亲和母亲一口就答应了,大哥也同意了。母亲俯在我的脸上问我:“山鹰,你周伯伯叫你把他喊伢你喊吗?”

我对周铁匠已不陌生,也有了好感,因此,当周铁匠那期待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就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伢。

周铁匠高兴地“哎”了一声,眼睛都笑眯了缝,似乎他为我们房家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我把他叫一声伢。

从此,我就有了两个父亲、两个母亲,还增加了周长寿那个哥哥。两个父亲、两个母亲都很心疼我,都把我视如己出。后来,我家和周铁匠家真的结了亲,我二姐嫁给了周长寿。

说来也怪,自从我把周铁匠叫伢之后,周长寿的痴呆症竟也慢慢的好了一些。一次,周铁匠叫父亲带着我到他家去喝酒,周长寿也入了席。周长寿盯着周铁匠看了一会儿,好象从睡梦中突然醒过来一样,突然就叫了一声伢。那一声伢既叫出了周铁匠的眼泪,也叫出了周铁匠的笑声,更叫出了周铁匠的酒量。那一晚,他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父亲拿酒盅喝酒,他却拿碗喝酒,一直喝到第二天早晨方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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