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吃饭来说,有那一两粮和没那一两粮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但对于一个人来说,那就不仅仅是一两粮的问题了,它不仅关系到是否认可一个人做人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而且还直接关系到是否认可一个人的生命。所以我认为,如果给了我那一两粮,就不仅承认了我这个人有做人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而且还承认了有我这么一个人在世界上活着。如果不给我那一两粮,就不仅剥夺了我有做人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而且还剥夺了我的生命。因此,尽管每天只给我供应一两粮,我的心里仍然十分高兴,十分激动。因为我不仅有了一两粮,而且有了做人的权利和尊严。
经过两个罗卜的事件之后,不仅我不在食堂里吃饭了,而且母亲、房山成和婆也不在食堂里领饭吃了。我们把粮食领回家里自己做饭吃。我们四个非劳力,每天可以领到四两粮。那四两粮无疑由母亲控制着吃。母亲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绝不会使家里断顿。一天吃两顿饭,早晨吃一顿,下午吃一顿。早晨三个人吃一两粮,下午四个人吃三两粮。因为时间的关系,除了礼拜天以外,我仍然不在家里吃早饭。
家里没有戥子,母亲顿顿都凭着手感抓粮下锅。每次抓粮下锅的时候,都害怕自己把粮抓多了,抓到手里以后,就反复掂量。掂量得差不多了,又用两个指头捏一点儿下去,放到另外一个小碗里,这才把那一点儿粮食扔进饭锅里。积少成多,一个月下来,竟能攒下半碗粮食,两个月就能攒一碗粮食。两个月一满,母亲就用那碗攒下的粮食煮一顿不参与野菜和树皮、草根的稀饭吃。
一九六一农历二月二十七日那天,母亲起得特别早。一起来就把那碗攒下的粮食倒进锅里煮了起来。那碗粮食里面有米、有面、有包谷糁子,还有绿豆、小豆和黄豆,要一齐煮熟还真不容易。
我躺在草窝里,见母亲正往锅里倒那碗粮食,就十分不解地问母亲:“娘,不是还没到月底吗,你咋就煮啊?”
母亲说:“就今天吃,你再好好睡一觉,起来吃就是了。”
那天是礼拜三,因为老师要到公社去开会,所以就给学生放了一天假。
尽管我没有去上学,但大哥却破例没有叫我到生产队去参加劳动,而叫我在家里休息一天。我觉得很奇怪,但却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主动去上工,就真的赖在了家里。长年累月起早贪黑地上学和劳动,不但使我觉得很累,而且还觉得非常瞌睡。既然大哥叫我休息,我就真的狠狠地睡了一个懒觉,直到太阳红了才从草窝里爬起来。
我起来的时候,婆、母亲和房山成都已经吃过了饭。母亲正坐在灶前等着我起来吃饭。我洗脸以后,母亲就亲自把一大碗稀饭递到我的手里说:“这是给你留的饭,吃吧,吃了玩儿去。”
我捧着碗,看着那一大碗金黄的稀饭愣住了。虽然一阵一阵的饭香直往我的鼻孔里钻,但我却没有立即就吃。我觉得这事情有点儿蹊跷,大哥不让我去参加劳动,母亲又给我留了一碗稀饭,这是为什么啊?平常可不是这样,平常都是让婆先吃再给我和弟弟吃,今天怎么让我吃这么多呢?
母亲见我发愣,就催促着说:“快吃吧,别凉了。”
我说:“你们都吃了吗?咋让我吃这么大一碗呢?我不吃。”
母亲说:“平常谁让你吃这么多啊?今天是你八岁的生日呢。”
我恍然大悟,难怪大哥叫我休息一天呢,原来是这样!但我仍然没有吃那一碗稀饭。我看着那馋涎欲滴的弟弟,看着那浑身浮肿的母亲,看着那躺在床上的婆,想着正在生产队劳动的大哥、二哥、三哥和三姐,我吃不下去。我把稀饭放在灶上,又去拿了三个碗,然后就把那一大碗稀饭分成四份儿。给了婆一份儿,给了弟弟一份儿,给了母亲一份儿,给自己留了一份儿。婆和弟弟几口就把那一份儿稀饭吃完了,但母亲却没有立即就吃,我也没有立即就吃。母亲又把那一份儿饭递给我说:“还是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我今天吃得很饱,不想再吃了。”
我说:“你吃得再饱也要把这一点儿饭吃了,如果你不吃,那我也不吃。”
母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这个孩子,咋就这么不讲道理呢?我明明吃过了嘛,还让我吃?”
我说:“你今天咋样都得把这一点儿饭吃了,你不吃我就不吃。”
母亲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吃,难得你有这样一份儿孝心,我也总算没有白养你一趟!”
我见母亲开始吃了我才开始吃。母亲吃一口,我就吃一口。母亲停下不吃了,我就也停下不吃了。母亲一边吃一边流着泪,我虽然没有流泪,但心里却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母亲终于吃完了那一点儿饭,我也终于吃完了那一点儿饭。母亲知道我没吃饱,就又叫我吃了一碗野菜。放下碗,母亲就突然把我和房山成拉到身边,一只手摸着我的脑壳,一只手摸着房山成的脑壳,语气沉重地说:“对你们两个孩子说实话吧,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麻雀蛋子和你们的婆,我可能早就死了哩。有好几次我都把绳子套上了脖子,但一想到你们和你们的婆,我就又死不下去了!”
我大人似的说:“娘,你可不能那样想。你别看我们现在穷,我们都长大以后,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房山成也说:“娘,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等我长大了,我就给你称肉吃、买新衣服穿。”
我说:“娘,等我长大挣到钱了,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医生给你治病。”
母亲泪雨滂沱,但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好,好,有了你们这样的孝顺儿子,娘就是死也值得了!哎,山鹰,你今天不是过生日吗?到你二姐家去玩一天,说不定你二姐还能给你做点好的吃呢。把山成也领着,我得去给你们的婆擦洗身子了。”
自从二姐嫁给周长寿以后,我就再也没没到周铁匠家去过了。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没有时间去。平常我要去上学,而星期天我又要砍柴或者到生产队去劳动,根本就脱不开身到二姐家去。再说,大哥也不让去。大哥说,无事不能去麻烦亲戚。如果把亲戚麻烦多了,亲戚之间就会翻脸,所以我一年多都没有去过二姐家里了。现在既然母亲让我和房山成到二姐家去玩一天,所以我和房山成撒起脚丫子就跑了。我们想去看看二姐,更重要的是想二姐给我和房山成做一顿好饭吃。
但当我和房山成跑到二姐家去的时候,我却深深地失望了。想不到时隔一年多,一向以殷实之家称道的周铁匠也穷得揭不开锅了。
也难怪,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再富有的家庭也被折腾空了。周铁匠房前屋后的所有树木的树皮都被剥光了。被剥光了皮的树木枝条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呼啸。我领着房山成走到周铁匠的大门前,大声地喊了一声二姐。二姐没答应,却见姐夫周长寿提着一把斧头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叫了我和房山成一声,然后就指着院内的一棵老柏树有气无力地说:“山鹰,山成,我家也已经穷得没有裤子穿啦!我娘和你二姐因为没有裤子穿,所以都不得不整天呆在家里。我伢虽然有一条烂裤子,但已经饿得爬不起来了。昨天一天我们五个人只吃了五张树皮,五张巴掌大的树皮。也没有生火,就那样把树皮生吃了。今天我们到现在还没吃啥,伢已经饿昏了,娘和你们二姐也已经饿得不能动了,所以我想把这棵老柏树砍了去卖点钱,然后再买点粮回来。你们既然来了,那就在我家等着,等我把粮买回来了,我叫你们二姐好好地给你们做顿饭吃。你们进屋里去吧,我要砍树了。”
听周长寿这样说,我和房山成就到屋里去了。但到屋里一看,我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周铁匠躺在床上,周铁匠的老伴儿躺在床上,二姐也躺在床上。二姐见了我和房山成,话还没来的及说,眼泪就流了出来。她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把我和房山成拉倒床边,抚摸着我和房山成的脸说:“你们真是稀客,可我......可我连一顿稀糊糊都管不起你们一顿了!娘还好吧?你们都还好吧?你们如果再不来看我,说不定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眼泪一个劲地往出涌。房山成跟着二姐一块儿哭了,我的鼻子也是酸酸的。我怕二姐哭坏了身子,就忙一拉房山成说:“别哭了,走,我们去看长寿哥砍树去。”
周长寿站在老柏树跟前,真的要砍倒老柏树了。他朝手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操起磨得明光发亮的大斧头,狠狠地向老柏树砍了过去。
但他失败了,斧头碰着树身又弹了回来。斧头脱手飞到了空中,几乎把他弹了一个跟头。斧头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砸在了他左脚的脚指上。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顿时就把他左脚的大脚趾给砸碎了。他哼都没哼一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天呐,我已经没有力气砍树了!斧头砸了我的脚,我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砍倒了树,我也不可能扛到公社的街上去卖了。即使我能把树扛到街上,也不会有人买我的树了。大家都没有饭吃,都在饿肚子,谁还会买树呢?即使有人买,也只能给两三个鸡蛋的钱。唉,不砍了、不砍了!还是先找点儿野草吃吧!”
二姐可能听到了周长寿的说话,立即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用一块破布围在腰间,遮住下体,然后来到周长寿身边说:“碰到哪里没有?不要紧吧?”
周长寿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说:“不要紧,你快进屋吧,你这光身子让人看见了多不雅观!”
这时正有几只乌鸦在头顶上盘旋,二姐看了看盘旋的乌鸦,凄然一笑说:“现在已经不会有人来偷看我的身体了,可能都在死亡线上挣扎呢。能看我身体的大概只有乌鸦了。不过它们不是想耍流氓,而是看中了我身的肉。因为我身上的肉能给他们做食物,所以他们随时都会俯冲下来把我啄个稀烂。它们会先啄瞎我的眼睛,然后再吃我的肉。因为它们怕我到阴间找它们报仇,所以要先啄瞎我的眼睛。”
周长寿说:“再别说话了,快进屋里去。一定要保持体力,千万别饿死了。我去找点野草先充饥,然后再想办法。”
二姐极不情愿地进了屋,我和房山成连忙把周长寿从地上扶了起来。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就劝他说:“你也进屋去休息吧,你这个样子,还能去找野草吗?”
周长寿挣脱我和房山成的手说:“全家的人都快饿死了,我能休息吗?你们走吧,还是回家去吧。哥对不起你们,让你们饿肚子了!”
说着,就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拿了一个挎蓝出来。我知道他要去找野草,于是就和房山成一左一右地扶着他,也和他一块儿去找野草。
但山岗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刚刚长出来的野草早就被别人拔光了。几只被饿死的蚱蜢仰躺在没有草的草地上,已经被蚂蚁啃成了空壳;还有几只被饿死的乌鸦栽倒在地,也已经变成了一堆羽毛。在远处的一个小院中,有一个妇女正光着身子在晒太阳,嗡嗡嘤嘤的啼哭声被风送进了我的耳朵。
走下山岗的另一面,就到了我们的生产队。我家住在第二生产队,周长寿住在第三生产队,两个生产队之间只隔着那一道小山岗。下了小山岗,就到了李达清的房后。李达清的家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股淡淡的炊烟在房顶上缭绕。炊烟,已经是极其奢侈、极其稀有的现象了。家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谁还会生火做饭呢?既然李达清的家里生了火,那就一定是在做吃的东西了;只要李达清家在做吃的东西,那我们也就饿不着了。我们绕着李达清的房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都没有发现李达清的家里什么异常情况。可就在我们正要离开的时候,屋里却传出了一阵低低地说话声。
“你也真是,人都快饿死了,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事啊?”是何明菊的声音。
“干那个事有啥了不得?我们又不是没干过?”是沈幸福的声音。
“要干也行,但你得给我粮食?”何明菊又说。
“给你粮食?你家能没粮食?”
“我家真的快断顿了,只有几斤荞麦面了。”
“我家也快断顿了,只有几升包谷了。”
听到这里,我们撒腿就跑,一溜烟跑到了沈幸福的房后。也顾不得名誉和尊严了,趁着沈幸福家没人,我们就撬开窗户,偷了他家的几升包谷和仅有的三个鸡蛋,一溜烟回到了周长寿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