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不让我和弟弟去上学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又让我和弟弟到地里去撵老鼠。这个决定一作出,就象一瓢冷水泼在了我的头上,不仅使我打了几个寒战,而且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我“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弟弟也“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我们两个人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股哭的洪流在夜空中激激荡荡。
大哥被我和弟弟的哭声哭烦了,就火气烘烘地从楼枕上取下一块篾片子在手里呼闪着说:“你们嚎死啊嚎?再嚎我就一人给你们几篾片子!上学上学,人都快饿死了,还上啥子学啊?上学能当饭吃吗?从明天起,都乖乖地到地里去给我撵老鼠,如果不去就别想吃饭!”
也是,地里的老鼠依然多得铺天盖地,如果不撵就保不住苗。我不敢再哭了,弟弟也不敢再哭了,我们都十分害怕大哥,害怕挨大哥的篾片子。大哥的病虽然好了,但他的心里一直很烦,烦得动不动就发脾气训人,甚至打人。挨打最多的是二哥。因为二哥是个蠢人,爱认死理,也爱钻牛角尖,不看形势,也不看脸色,倔强起来就象一个冥顽不化的榆木疙瘩,常常跟大哥顶嘴,也常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所以就常常挨大哥的打。
晚上睡下之后,我第一次失眠了。想到从此再也不能念书了,就几乎整整哭了一夜。鸡叫三遍以后我刚要睡着时,大哥的声音却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山鹰,山成,快起来到地里去,再不去老鼠就把包谷种子扒光了!”
我和弟弟无可奈何地从草窝里爬起来,拿上破竹侉子,又象前几年一样在地里哟呵呵哟呵呵地吆喝起来了。前几年吆喝的时候,我的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深沉而又响亮;现在吆喝的时候,我的声音是从口腔里发出来的,慵懒而又无力。前几年我在撵老鼠的时候是在满地里跑着撵,而现在我却懒跑得了,我就坐在一个大石头上不停地吆喝,不停地摇着破竹侉子,而眼睛却盯在书上。弟弟比我负责任,弟弟不但不停地吆喝,而且还不停地跑,哪里有老鼠,哪里就有弟弟瘦小而又活跃的身影。
大哥每天早晨都气势汹汹地喊,我每天早晨都慢腾腾地起床。我也不知道我上学的那一股劲头跑到哪里去了,反正就是起不来。往往弟弟起来等我了,我还赖在床上不起来。大哥见我连弟弟都不如,就毫不客气地打我的屁股。每一篾片子下来都发出一声脆响,每一篾片子下来都像火烧一般,直到把我撵到了地里才算了事。
我心里愤怒到了极点,也沮丧到了极点,所以就用消极怠工来发泄心中的不满。我常常把书包背到地里,先是把已经学过了的课文一篇一篇地往下背,背得滚瓜烂熟以后就用小石头在大石头上默写。写一遍再写一遍,满地的石头上都留下了我的字迹。
当包谷苗长起来以后不需要再撵老鼠的时候,母亲终于站出来为我和弟弟说话了。母亲畏畏缩缩地用商量的口气对大哥说:“山鹰和山成想念书,就让他们去吧?最好让他们把水泉坪小学念满。”
母亲说让我和弟弟把水泉坪小学念满,也就是叫我和弟弟念完小学四年级。大哥沉吟了一阵,终于长叹一声说:“那就让他们去吧!”
我和弟弟辍学了半个月,又欢天喜地地上学去了。
大哥消沉了一阵子,就又把心思用在了娶媳妇上面。大哥的媳妇比原来更难找了。附近的姑娘该出嫁的都已经出嫁了,没有出嫁的要么已经和别人定了亲,要么嫌大哥的生活作风不好都不愿嫁给大哥了。大哥无奈,就把眼睛盯到了外地。但到外地去找媳妇他自己不好去找也没时间去找,所以就只有请徐家沟的那个伯娘去给他找。大哥把徐家沟的那个伯娘请到家里好酒好饭地招待了一顿,又给那个伯娘买了一双袜子,就算把给他找媳妇的任务落实到了那个伯娘的头上。徐家沟里的那个伯娘本来就是一个以说媒为生的人,见大哥央求到了她的头上,也不推辞,接了袜子,就乐颠颠地走了。
一走就是几个月都没有讯音。大哥去问了好几次,她都说快了快了,可就是没有一个准信。直到秋天到来的时候,她才上了大黑沟,一到我家就对母亲和大哥叫苦连天地说:“哎呀呀呀!这半年为了给山树找个媳妇,差点儿把我的腿都跑断了!我跑了好几个县,鞋子袜子都跑烂了好几双,才终于在镇安县的常家沟找到了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你们快作准备吧,那个姑娘过几天要来看家呢。”
准备什么呢?本来挖了“四边地”是有一个好收成的,没曾想当把包谷种上以后政策又变了,又说挖“四边地”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不但不准再挖了,而且已经挖了的、种上了的也被没收了.
大哥听了那个伯娘传来的喜讯,喜不自胜,立即就忙碌起来了。他先是把婆原来房里的墙壁用刀刮去了一层,糊上了白白的报纸和几张年画;把坑坑洼洼的地面挖去了一层,又用新土填平了;把婆过去用过的、本来都是一些没用的家具都扔到了房后的石岩下,在房里摆上了一张小条桌和一个独凳子;把婆曾经睡过的炕也拆了,而安上了一张木板床。然后他就去借回了一升大米、两升麦面和几斤腊肉,只等客人来了好进行招待。
几天以后,那个伯娘果然领着一个婆婆和一个姑娘来到了大黑沟。那个姑娘虽然相貌比余应凤和余应珍有着天壤之别,但却长得五大三粗,力大如牛,是干农活、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那个伯娘介绍说,那个姑娘姓常,叫常玉环,是镇安县常家沟的人。那个婆婆是常玉环的母亲。那个伯娘还说,常玉环年方二十,弟兄姊妹也多,家里也穷,因为急着要出嫁,所以那个伯娘仅去说了一次,她就叫她的母亲陪着她到我家来看家来了。
常玉环一见大哥,立即就被大哥那堂堂相貌给迷住了,她借故把她的母亲叫到门外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就悄悄地对那个伯娘说,她一不嫌我家穷,二不嫌我家住在大黑沟里,三不嫌小叔子、小姑子一大群,四不嫌大哥的年龄大,只要大哥没意见,她就同意这门亲事。
那个伯娘很快就把常玉环的话转告给了母亲和大哥。大哥先是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就高兴地说:“只要她愿意,我没有啥好说的。”
大哥是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大了,如果再拖下去找媳妇就更难了;又住在大黑沟里家庭环境又不好,所以只要有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就很不错了。
母亲当然也同意大哥娶常玉环。因为常玉环对那个伯娘袒露心迹之后就到厨房去给母亲帮忙做饭去了。母亲高兴得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不为别的,就看常玉环勤快,身体好,长得结实,既能劳动,又能替她的手,所以就对常玉环格外满意了。
男愿意女愿意,双方的母亲都愿意,看来大哥和常玉环的婚事就有希望了。但结果却没有成。没有成的原因很简单,是被二哥给搅黄了。
二哥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大哥正在陪着客人们喝酒。二哥放下锄头,向酒桌看了一眼,脸一下子就出现了怪样子。他也不说话,也不洗手,就直接进了厨房要舀饭吃。
母亲知道二哥的禀性,知道要坏事,就忙向二哥又是使眼色、又是摆手、又是向客人呶嘴,叫二哥千万别胡来。但二哥对母亲的暗示装作没看见,兀自拿出一个大老碗,就揭开锅盖舀了满满一碗大米饭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锅里的大米饭是做给客人吃的,本来就不多,二哥舀一大碗后就所剩无几了。
大哥气得只瞪眼珠子,母亲气得只叹气,可又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发作出来,只能忍气吞声地看着二哥吃。
要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二哥偏偏还不罢休。当他把碗里的米饭吃到只剩下半碗了的时候,就又旋风一般地刮到客人的饭桌上,把盘子里的菜连汤带水都倒空了。
大哥傻了眼,客人也傻了眼。客人的饭吃不下去了也没有啥吃了,就放下酒盅、放下了筷子、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客人就那么走了,就证明婚事已经黄了,就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了。大哥那个气呀,眼珠子都红了。客人刚走,大哥就从楼枕上取下篾片子,对二哥劈头盖脸、劈劈啪啪地打了起来。
大哥打得非常狠,篾片子在空中呼啸着,招招下去都是杀手。一边打还一边说:“我叫你吃!我叫你吃!我看你究竟是人还是狼!”
二哥仍然低着头吃着饭,好像那篾片子不是打在他的身上而是打在别人身上。不仅如此,他还一边飞快地往嘴里扒着饭一边说:“你管我是人是狼?我吃我的又没吃你的!”
大哥狠狠地说:“没吃我的?要不是我,只怕你们早就死了呢!”
“你们”二字当然包括了家里所有的人。大哥的“你们”两个字一出口,三哥和三姐的脸上就出现了怒意,母亲的脸上也出现了怒意。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三哥和三姐转身就到门外去了。而二哥却回敬大哥说:“你少说这些话!没有你我们照样活得好好的!”
大哥说:“你们想想,伢死的时候你们才几岁?要不是我养活你们,你们能活得好好的吗?”
二哥又回敬大哥说:“你总说我们是你养活的,那好,从明天起我们都不干活儿了,就你一个人干活儿去!”
大哥一向都是只准他说别人,不准别人说他的。这时他见二哥又和他顶上了牛,就更加狠狠地打二哥。一边打一边说:“我是哪一辈子欠了你们的债啊?叫我这一辈子来给你们还啊?为了你们,我不但没有出去工作,而且连个媳妇都找不下,我这到底活的是啥人啊!?你们都是我的债主!都是债主!”
大哥的话就象一根根牛皮鞭子抽打在了我嫩稚的心头,我的心头立即就升腾起一阵阵难忍的疼痛,眼泪也立即就流到了我冰凉的脸上,也流到了我的嘴里。我感到我的眼泪既是咸的,又是苦的,还伴随着我心里的阵阵隐疼。我再也忍不住了,就也想跟大哥吵架。
但我还没有来的及说什么,三哥却一头从门外撞进来抢先开了腔。三哥说:“大哥,你总说是你把我们养活大的,也总说我们拖累了你,那你就找双铁筷子把我们都夹出去吧!”
三哥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慑人的力量。
大哥愣了一下,正要说话,母亲却开了腔。母亲害怕把事态扩大,就马上制止大哥和三哥说:“你们吵啥呢吵?常言道,和气生财。现在饭都还吃不饱,你们咋还有力气吵架呢?现在,你们的伢不在了,你们的婆也死了,家里的日子就全靠你们弟兄几个了。将就到都长大了,都把媳妇接了,就把家分开过。但现在谁都不准提分家的事!都要鱼帮水、水帮鱼地把日子过下去。好了,啥也不准再说了!山树,你也别再打山林了,出出气也就行了。吃饭吧!”
大哥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劝阻,仍然狠狠地打着二哥。
二哥已经在篾片子的重创之下吃完了一老碗米饭,接着就去把锅里剩下的米饭连锅巴都一老碗装了。
大哥更生气了,嫌篾片子打着不解气,又到屋外去找了一根木棍子拿在了手里。那根木棍有酒盅那么粗,不象一根棍子,倒象一根杠子。如果真要用那根木棍子打二哥,就是不把二哥打死,恐怕也要伤筋动骨。
母亲终于对大哥的那种暴戾行为忍耐不下去了,就在大哥正要对二哥实施暴行的时候,病病歪歪的母亲终于挺身而出挡在大哥的面前护住了二哥。母亲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声色俱厉地说:“房山树,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真地要房山林的命?如果你真要房山林的命,那就别用木棍子打,干脆去找把刀来,一刀把房山林杀了算了!”
大哥一时语塞,扬起的木棍子停在了半空中。
母亲又说:“如果你还要再打房山林的话,那你就先把我打死吧!”
大哥拿着木棒子的手,慢慢地从空中垂了下来。
母亲接着说:“你们的老子死得早,你为弟弟妹妹们吃了一些苦头是事实,但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残酷无情了呢?你嫌他们拖累了你是不是?你如果嫌他们拖累你了,你完全可以分家另过!”
大哥双手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母亲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那年当干部没有让你去,你伢把你箍在了家里;那年招兵我又没有让你去,又把你箍在了家里;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没有找下媳妇。……
“娘,别说了!”大哥就象一只受了重伤的狼,“嗷”地嚎叫了一声,突然哭了。
母亲见大哥哭了,知道大哥心里难受且有了悔改之意,也就不说话了,就去掀开二哥背上的衣服查看二哥究竟伤得怎样。这一掀,二哥才“哎哟”一声大叫,手中的大老碗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原来二哥的脊背已经被篾片子抽了个稀烂,连衣服都砸进了肉里。母亲一把搂住二哥就哭了起来:“山林,你咋就这么老实啊?你大哥打你的时候你咋就不知道跑啊?”
二哥也哭了。二哥的哭声就象牛一样吼,震耳发馈。哭了一阵就不声不响地去睡了。下午没去上工也没有吃饭,第二天也没有去上工也没有吃饭。到了第二天晚上母亲去喊他吃饭的时候却找不见他的人了。母亲预感到二哥要出意外就慌了手脚,马上吩咐我和弟弟去都找二哥。我和弟弟在房前屋后找了一圈儿,终于在苦李子树茂密的枝桠间找到了二哥。当我和弟弟找到二哥的时候,二哥已经用根葛藤栓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挂在了苦李子树的枝桠上。我发现二哥的两条腿还在空中胡乱踢腾,就忙去喊来了母亲。母亲急中生智,一把将二哥搂住,叫我赶快上树去砍断葛藤。我猴子一般蹿上树,一刀就将葛藤砍断了。母亲把快要断气的二哥平放在苦李子树下的石头上,一边哭着一边揉着二哥的胸口。良久,二哥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流了出来。
母亲见二哥醒了,就又痛又爱地说:“你咋就这么想不开呢?大哥打你几下有啥了不得,你咋就寻死呢?”
二哥悲哀地看着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娘,你们为啥要救我呢?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好呢!”
这时,大哥、三姐和三姐也从生产队劳动回来了。一母同跑的亲情和良心的谴责立即使大哥把二哥从苦李子树下的石头上抱了起来。大哥一直把二哥抱进屋里,放到床上,这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不知道他是为自己哭还是为二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