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说的没错,大伯的确去了黑瞎子沟。自从在狼洼捕了两匹狼之后,大伯的心思就彻底被捕猎野兽这件事情给迷住了。他除了回家吃两顿饭,其余的时间全都用在了狩猎上。他白天守在山上,晚上也守在山上。婆阻挡他,他不听;母亲阻挡他,他也不听;大哥阻挡他,他更不听。他雄心勃勃、热血沸腾,心无旁骛,一心狩猎。
他一连苦干了二十多天,在狼洼所有野兽可能出没的地方都挖下了陷阱、设下了套子、支下了塌板,还没明没夜地在山上转悠,总希望做成一笔大买卖。他自己是傻瓜,总以为野兽也是傻瓜;他自己很贪婪,总以为野兽也很贪婪;他自己很愚蠢,总以为野兽也很愚蠢。他常常以自己的身体作诱饵,呆在陷阱里等待着那些食肉动物的光临。但是,他的那些心机都白费了,一连二十多天,他竟连一只老鼠也没有逮住。
于是他急了,就一个人去了黑瞎子沟。
黑瞎子沟和大黑沟一样,都是三元沟的分支。三元沟地处水泉坪的南侧,是一条很宽阔的山沟,相传古时候在三元沟里一连出过三个状元,所以就留下了三元沟这个非常荣耀的名号。从三元沟口进去五里许,一条沟就变成了三条沟,那三条沟分别是野猪沟、黑瞎子沟和大黑沟。除了大黑沟的沟垴上住着我们一家人之外,野猪沟和黑瞎子沟都是天荒地老、渺无人烟的地方。
顾名思义,黑瞎子沟实际上就是黑熊沟。那里不仅有黑熊,而且还有豺狼、豹子、蟒蛇等等许多凶恶的野兽。大伯一个人跑到那里去,无疑会凶多吉少。
但大伯硬是一个人到黑瞎子沟去了,走的时候亲口对大哥说要猎一头狗熊回来。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脸都吓白了,忙埋怨母亲和大哥为什么不拦住大伯。
母亲说:“大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拦得住啊?”
父亲再没说什么,也不顾得陪外公、外婆喝酒了,忙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从婆的房里拿出了火枪。那杆火药枪是陈延清送给我们家的,他说大黑沟里野兽多,隔三差五地对着夜空放上几枪,会对野兽起到威慑作用。实际上,自从陈延请把火药枪送我家之后,我家压根儿就没用过。因为父亲没在家,谁也不敢使用火药枪。不过火药倒很充足,装了满满一大葫芦。那是危险之物,就挂在了婆房里的楼枕上。母亲严令,谁也不准动那个葫芦,谁动那个葫芦就抽谁。
父亲取下葫芦,就向火枪里装火药。不但装了火药,还装了一把铁砂进去。那铁砂花生般大小,一粒粒都油光发亮。父亲准备好一切,就背着火枪、挂着葫芦出了门。临走时,一大家子人包括外公外婆都把他送到门外,叫他千万小心。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千万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父亲郑重地点点头,就心急火燎地向山下跑去。他知道他一个人去黑瞎子沟无济于事,于是就去喊附近的山民给他帮忙。附近的山民都是热心人,父亲一喊,就都拿着火枪赶到了父亲身边。父亲数了数,整整三十人。父亲神情凝重地给每个山民都装了一袋旱烟,然后就领着山民进了黑瞎子沟。
黑瞎子沟十分险峻,原始森林遮天蔽日。众人一边寻找大伯的蛛丝马迹,一边艰难地向上攀登。他们找得很细致、很艰苦,一直找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在大黑沟的半山腰上发现了大伯。
大伯在半山腰上挖了一个陷阱。那个陷阱两米见方,一人多深,置身在两棵大树之间。那可真是一个壮举,也只有大伯才能挖得出来。因为那个工作量太大了,仅挖出来的土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而且树根盘根错节,要挖出那么一个陷阱委实不容易。可能在挖好陷阱以后,天就快黑了,于是大伯就坐在陷阱的边沿歇息了一阵,还抽了一袋烟,接着就去挖了一窝何首乌吃了。他把何首乌吃了以后,就去砍回了一小捆毛竹在陷阱边上削起竹矛来。狗熊也许就在大伯削竹矛的时候出现的。大伯见狗熊出现了,就倒在地上装死。因为他懂得狗熊的习性,一般只吃活人、只吃死人。狗熊在大伯的鼻子上嗅了嗅,见大伯气息全无,就准备起身走开。但就在这时,大伯却偏偏憋不住,张开嘴角透出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马上就引起了狗熊的注意,狗熊伸出鲜红的舌头在大伯的脸上轻轻舔了一下。狗熊的舌头上长满了锋利的倒刺,这一舔,就把大伯脸上的皮肉舔了个精光。大伯一声惨叫正要跳起,却想不到狗熊“嗷”地一声就在大伯的身上坐了下来。狗熊的那一屁股何止千斤之力?马上就把大伯坐成了一个肉饼。一股鲜血和着粪便从大伯的嘴里喷薄而出,大伯连叫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就断了气。
但狗熊并没有吃大伯,它得意地看了看大伯的尸体就转身走了。谁知狗熊刚走,就有一群饿狼来到了大伯尸体的旁边,它们扯的扯、拉的拉、咬的咬、啃的啃,不一会儿就将大伯吃了个精光。
当然这都是推断,究竟是不是那么回事谁也无法说清。
父亲面对着大伯白亮亮的头颅和几根腿骨砰然跪倒,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把山上的古树都震得簌簌发抖。跟父亲一起上山救援大伯的山民们也都哭了,都为大伯的死感到惋惜。但人死不能复生,再哭也哭不活大伯。在众人的劝慰下,父亲终于脱下自己的破褂子,把大伯的骨头一块一块地包了起来。
当父亲一路哭着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些山民也跟着上了大黑沟。婆见大伯变成了几根碎骨,当即就昏了过去。人们手忙脚乱地把婆抬到床上,哭的哭,喊的喊,家里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父亲一步跨到婆的床上,就嘴对嘴给婆做起了人工呼吸。良久,婆才醒了过来。醒过来后,就抱着大伯的骨头哭了起来。婆的哭声很响,就像惊涛拍岸,震得房上的尘土纷纷下落。婆哭,父亲哭,母亲哭,一群孩子也哭,我们家一瞬间就被哭声笼罩了。
这时,沈支书也上了大黑沟,到我家来了。沈支书才二十多岁,是一个很体面的小伙子。他也是要饭出身,因为在解放时他带头斗争恶霸地主,所以就入了党,当上了支书。沈支书一来就大声对父亲说:“你是一家之主,跟着哭啥呢?快坐下来,商量后事吧。”
父亲如梦初醒,马上就止住哭声站在了沈支书的身旁。沈支书也不看父亲,就对那些来奔丧的山民们说:“陈延清,你带着几个人连夜砍树,尽量砍粗的、砍大的;李达清,你去把吴木匠父子两个找来,就说我说的,叫他们连夜给房岩松做棺材;同时,叫你的媳妇和唐青叶来帮忙做饭;沈幸福,你去安排几个人剁柴、挑水。其余的人都给我回去,有粮的拿粮,有菜的拿菜。常言道,人死众人帮。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大家不帮衬咋办?房山树,你弄个本本把大家拿的啥东西、拿了多少都给我记着,等事情结束了,你再把本本交给我看。”
支书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不听,也没人不敢不听。再加之山里人厚道,就是支书不安排,他们也会帮忙。因此,各路人马很快就行动起来了。在很短的时间内,树就砍回来了,棺材就做起来了,粮食、蔬菜都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我们家里。有包谷,有麦子,有大米,有荞麦,有黄豆,有绿豆,有洋芋,有红苕,虽然每家都拿得不多,但汇总起来也是相当可观的。
徐老板也来了,他不但送来了一斗包谷和一万火纸,而且还专门给父亲放了几天假,让父亲在家处理大伯的后事。父亲感激淋涕,让大哥率领一帮子弟弟妹妹以孝子的身份给徐老板磕了三个响头。只有我没去磕头,因为我太小,没法磕头。两天来,也真为难哥哥姐姐了,无论谁来奔丧,他们都要磕头。这是规矩,既然是孝子,就得磕头。古话说,孝子头,值狗球。不磕不行。
棺材做好以后,大伯的骨头被装进了棺材。第二天天刚擦黑,锣鼓就响起来了。先开歌路请神,接着就开始唱孝歌。山里唱孝歌的人很多,都抢着唱。这个一首歌刚唱完,另一个马上就开了腔,生怕轮不上他唱似的。鼓点打得节奏分明,孝歌也唱得有板有眼。
大哥率领着一帮弟弟妹妹披麻带孝跟在唱歌人的后面为大伯转香,一个个头颅低垂,神情肃穆。只有我躺在母亲的怀里,瞪大着眼睛看着那一切。锣鼓响了一夜,孝歌唱了一夜,大哥率领弟弟妹妹们也转了一夜,直到天亮,大伯的灵柩被抬到了门外,他们才昏昏糊糊地坐了下来。
天亮后,在沈支书的主持下,终于把我大伯埋在了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山窝里。
这一场变故,不仅使婆失去了一个儿子,使父亲失去了一个哥哥,使我们兄弟姐妹失去了一个伯父,更重要的是使我们房家全家人几乎失去了生存的条件。大伯的一场丧事,几乎花光了父亲三个月的工钱,刚把大伯送上山,家里就连一颗包谷都没有了。这不仅苦了婆,苦了母亲,苦了我们兄弟姐妹,而且也苦了父亲。父亲一连奔波了三天,才借回了三升荞麦。父亲把那三升荞麦递给大哥,眼睛里闪着泪光说:“山树,这三升荞麦就是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你和你娘安排着过吧!你伢没本事,还得去捞火纸,去挣那一斗包谷。这个家就交给你和你娘了,你们多找些蒿子菜草、多挖些火藤根吃,千万要把命保下来。一个月后,我才能送一斗包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