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婆的那天天突然晴了,不但晴得天空没有了一丝云彩,而且一大早太阳就露出脸来了。不过冬天的太阳并不暖和,尽管阳光把雪山和雪地都照得金灿灿的,但空气却仍然冷得令人发抖。当然,这也许是熬了夜的的缘故。人一熬夜不但会觉得很冷,而且还会觉得很累。人们都说熬夜比干活儿还累,这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假。打眼看去,凡是熬了夜的人,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再也打不起精神了。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要为婆抬灵柩的那些“金刚”们还显得精神抖擞。
因为抬灵柩的时候一般都是八个人一班,所以就把抬灵柩的人称作“八大金刚”或者称作“八仙”。当然这都是尊称,如果按照当地的方言来称呼,那就称作丧夫或者杠头。天刚亮,那些“金刚”们就七手八脚地婆的灵柩捆了起来。他们先把竹子划成指头粗的竹篾,编成两个“龙圈”放在灵柩的两头搂住灵柩的底部,再把两根称作“龙杠”的大杠子从“龙圈”中穿过去紧紧地夹住灵柩,这就算把灵柩捆好了。
“金刚”们把灵柩捆好之后,就拼命地喝酒,拼命地吃肉,拼命地吃饭。吃饱喝足之后,就一个个红脸关公一般围在了婆的灵柩旁,只等“金刚”头儿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婆的灵柩抬走了。
干任何事情都得有个头儿,抬灵柩也得有个头儿。因为沈幸福是生产队长,手里掌握着“人权”,所以他就自告奋勇地当了“金刚”头儿。沈幸福自从知道他和他母亲的性命都是母亲救的之后,就对我们家的人亲切了许多。他虽然还当着生产队长,但却不像以前那样翻脸不认人了。
“金刚”的班数和人数都是按照棺材的轻重和路程的远近来确定的,如果棺材轻路程近,就安排一个班或者两个班的“金刚”抬,如果棺材重路程远,就安排三个班或者四个班的“金刚”抬。因为婆的棺材是用漆树做的,又要送到水泉坪北面的黄龙庙埋在父亲的上首,不但棺材极其沉重,而且路程又远又难走,所以沈幸福就安排了四个班的“金刚”一共三十二个人来抬婆的灵柩。
“金刚”们刚把婆的灵柩捆好,母亲就从屋里扑出来扒在婆的灵柩上昏天黑地地哭了起来。母亲绝对不是假哭做样子给世人看,而是真心实意的哭,扯心扯肺地哭。假哭是没有眼泪的,而母亲的眼泪一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熬夜和劳累,所以就几乎成了大风地里的油灯,随时都有了熄灭的危险。但她仍然伤心地哭泣着,好像要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似的。谁也劝不住她,谁也拉不开她,直到她哭昏过去了,人们才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进了屋里。
把灵柩从屋里抬到大门外叫“出柩”。把灵柩开始往墓地里抬叫“起柩”。把灵柩往墓穴里放叫“落字”。“出柩”、“起柩”和“落字”的时间都是经过阴阳先生认真测算了的,绝不能超前也不能推后。人们刚把母亲抬进屋里,“起柩”的时间也就到了。沈幸福向“金刚”们挥了挥手,“金刚”们马上就各就各位作好了“起柩”的准备。沈幸福又挥了一下手,只听:“起呀!”一声断喝,八个“金刚”就把婆的灵柩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那一声断喝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给自己鼓劲。据说人死了都很沉重,如果不用那一声断喝来给自己鼓劲,就很有可能把灵柩抬不起来。第二层意思是驱逐鬼魅。据说人死以后就变成了一种叫做“恶煞”的东西,那种“恶煞”非常厉害,任谁撞上了都会死亡,所以就要用那一声断喝将它压住。
“金刚”们刚把婆的灵柩抬走不远,母亲又突然从屋里扑了出来。因为她刚从昏迷中醒来,所以她的衣衫极不整齐。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路嚎哭着,跌跌撞撞地向送葬的队伍赶来了。我见母亲脸色苍白、摇摇晃晃、一副要跌倒的样子,就连忙和大姐、二姐一起搀扶住了母亲。但母亲甩开我们的手,很快就赶上婆的灵柩为婆送行去了。这一下可真把我搞懵了,当初父亲上路的时候母亲都没有送行,为什么婆上路的时候母亲非要送行呢?母亲和婆仅仅是婆媳关系,又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呢?古往今来,婆媳之间的关系都是水火不相容的,她们之间哪来那么深厚的感情呢?但从现象上看,母亲对婆的感情不但是深厚的,而且是真实的。周铁匠劝母亲回去,母亲不回去,大姐和二姐劝母亲回去,母亲也不回去,其他人劝母亲回去,母亲仍然不回去。母亲说她一定把婆送到墓地去心里才踏实。大哥见谁都把母亲劝不回去,就怒气冲冲地说:“娘,你咋就这么不听话呢?你是想今天埋婆、明天埋你是不是?”
不知道大哥是有意说的那句话还是把话说失口了,反正叫人听来非常刺耳和不舒服。自从母亲阻止了大哥和余应凤结婚的事情之后大哥就变了,既变得不通情理了,也变得不会说话了。大哥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一次,偶尔回家一次也是阴沉着脸,好像谁借了他的陈大麦还了他的老鼠屎一样满脸的怒意,不是指责二哥、三哥和三姐太懒惰,就是指责我和房山成太不懂事。有几次大哥都不让我到学校去了,说农村人念书没用。要不是母亲在前面为我挡风抵浪,也许我早就念不成书了。
母亲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但却隐忍着什么也没说。直到大哥又随着婆的灵柩离开之后,母亲才叹一口气对大姐、二姐和我说:“唉,你们哪知道我和你们婆之间的感情呐!她虽然是我的婆婆,实际上她比我的娘对我还要亲。我十七岁和你们的伢成亲,那时候我啥子都不会做、啥子都不懂,都是你们的婆一手把我带大的。你们别看她有时候厉害得像只老虎,还打过我,其实她的心眼儿是蛮好的,一直都把我当作宝贝蛋儿一样看待。我们在一起要饭的时候,她总是把干净的东西和好吃的东西让我吃,而她自己却吃人家的饭角子或者猪食。她的眼睛没瞎的时候从来都不让我干重活,凡是重活脏活都是她自己干。说来,她也是一个苦命人。你们的公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就死了,她整整守了四十二年的寡。再加上你们的大伯和你们的伢又死在了她的前面。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两大人生憾事都让她占上了。你们说她可怜不可怜?一个女人一辈子走到这一步咋说都不容易,除了你们这一帮子孙子、孙女,她唯一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如果我这个亲亲的儿媳不把她送一下,不说我心里不好受,可能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人都说养儿防老,种谷防饥,养儿养女究竟为了啥?说穿了就是为了在老得动弹不了了的时候有人给他送一口饭吃、端一口水喝,死了的时候有人为他顶一头孝布哭上几声把他送到地里去埋。唉,人呐,细想想真没意思!我和你们的婆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三十年呐!在一起吃苦,在一起受罪,相濡以沫,朝夕相伴。你们说,她就这么走了,我能不送送她么?”
母亲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婆的灵柩在众“金刚”和送葬的人群中缓缓地移动着,就像一头巨大的黑牛在山路上一起一伏。由于山路崎岖、狭窄又铺满了积雪和冰溜子,所以“金刚”们都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踩失使灵柩落了地。据说灵柩抬起来以后不到墓地是不能落地的,一旦落地,就会使死者的后代一落千丈,永不兴旺。所以所有“金刚”在抬灵柩的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都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全心全意地确保灵柩不落到地上。但是,绳子往往就从细处断,不该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正当“金刚”们抬着婆的灵柩走到大石板茅棚子的时候,抬灵柩大头的一根杠子却突然发出了一阵嘎巴嘎巴地断裂声。那种声音不但使“金刚”们大吃了一惊,而且也使所有送葬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事情明摆着,一旦杠子断成两截,棺材立刻就会落到地上。这可是大不吉利的事,一旦灵柩落到了地上,不但对孝子不利,而且“金刚”们永远都别想抬灵柩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突然向“金刚”们大吼一声说:“请你们快在两边捧住!”然后几个箭步就跳到灵柩的前面,“扑通”一声就给“金刚”们在雪地上跪下了。孝子们见母亲给“金刚”们跪下了,就也一齐给“金刚”们跪下了。孝子们都清楚,这时候只有以孝子廉价的下跪和磕头来乞求“金刚”们用双手捧住灵柩,才能确保灵柩不落到地上。那些“金刚”大多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也大多都把母亲叫长辈,他们一见母亲给他们下了跪,就一个个都羞红了脸。他们也真不愧是能征惯战的“金刚”,只听他们“起呀”一声大吼,竟把婆重逾千斤的灵柩举到了半空中。
母亲擦着冷汗站起身来给“金刚”们作了几个揖,一时间竟又恢复了病殃殃的老样子。母亲此刻的心理非常复杂,总有一团阴影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因为虽然灵柩没有落到地上,但一根杠子却断了。杠子断了也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母亲一生迷信,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很不痛快,所以她不但在一瞬间就变得病态毕露了,而且脸上也呈现出了一种惊恐万状的表情。
一个“金刚”很快就砍来了一根新杠子,婆的灵柩又按部就班地上了路。走出大黑沟虽然没有了积雪也没有了冰溜子,但道路却泥泞得如同进了沼泽地。“金刚”们经过断杠子的惊吓,再也不敢粗心大意了,八个人抬着,还有二十四个人在两边捧着,生怕一步不慎又出现问题。
母亲被大姐和二姐搀扶着一步三喘,终于随着“金刚”们有序的脚步把婆的灵柩送到了墓地。当把婆的灵柩埋进墓穴的时候,母亲又撕心裂胆地哭了起来。大哥和二姐也陪着母亲哭了一阵,才强行把母亲拉回了家。
给婆砌好坟台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时分,“金刚”们害怕再走大黑沟那一段遥远而又陡峭的山路,也就不到我家去吃“回丧”饭了,都疲惫之极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二哥和三哥在婆的坟前烧了一堆大火,就也精疲力尽地回了大黑沟。但大哥却没有立刻回家,当二哥、三哥、三姐、我和房山成往家里走去的时候,大哥却远远地离开了我们。当我们走进三元沟的时候,大哥还在水泉坪的防洪大堤上徜徉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更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我想喊大哥一起回家去,但却被三哥拦住了。三哥说反正大哥不在家里的日子多,喊也不一定能喊得回去。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姐和二姐已经帮母亲做好了饭,正等着我们回家吃。刚过完丧事,家里还剩下了少许的酒肉和粮食。因为大姐和二姐很少回娘家,所以母亲就狠狠心叫大姐和二姐帮着煮了一锅干饭。虽然是包谷米干饭,但仍然是稀奇饭,要不是婆死以后亲戚朋友和生产队的社员们送了一些粮食,我们家哪能吃上干饭呢?我老远就闻到了干饭的香气,也很快就勾起了我的馋虫。我不仅觉得肚子嘀嘀咕咕地叫了起来,而且口水也流出来了。我看了看大姐和二姐,又看了看二哥、三哥、三姐和弟弟,见他们也都眼巴巴地盯着饭锅看,也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也和我一样的饿了。早上虽然也煮的是包谷米干饭,但那是给抬灵柩的“金刚”们煮的,根本就没有我们自己人吃的份儿。直到“金刚”们吃结束以后,我们自己人才拣了一点儿汤汤水水的喝了了事。经过一天地奔波和劳累,早上喝的那一点儿汤汤水水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
我悄悄地对母亲说:“娘,吃饭吧,我肚子饿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大家一眼,说:“等一下吧,等你们的大哥回来一块儿吃。”
我家有个习惯,也是母亲给我们制定下的一条规矩,那就是无论吃什么饭都必须等全家人一起吃。除非其中某一个人确实不能回来吃饭了、其余的人才能吃,除此而外谁想提前吃那是绝对不行的。
但二哥却等不住了,他不管不顾地就拿起一个碗来不声不响地就要舀饭。他一贯都是那样,每顿饭都要舀第一碗。也不管家里有没有客人,也不管别人吃不吃,反正他要吃饱吃好。
母亲见二哥已经揭开了锅盖,就及时地把二哥拦住了。母亲瞪了二哥一眼说:“都没吃饭呢,你急啥呀?难得吃一顿干饭,还是等你大哥回来一起吃吧!”
二哥“咣当”一声把碗扔到灶上,生气地说:“等他做啥?谁知道他回来不回来?”
二哥是个不醒事的蠢人,脾气也倔,家里除了母亲,没有谁能管得下他。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坐下来说:“山树也真是,这天都黑了咋还不回来吃饭呢?好好的一个人,咋就变得像掉了魂似的呢?”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不见大哥回来。大约又等了半个小时,仍然不见大哥回来。这时,母亲也沉不住气了,她站起身来,就拿起婆曾经用过的那个大老碗揭开锅盖舀起饭来。母亲往那个大老碗里舀饭的方式非常特殊,她每往那个大老碗里舀一铲子饭都要用力地筑一下,就像筑土墙一样一层一层地往上筑,直到筑到冒了尖了,没有地方筑了,才在饭面上扒一个小坑,夹一些菜放在小坑里。她做得极其认真,极其专注,似乎在精心地雕刻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纪念品。我们都以为她是在给大哥留饭,所以就眼巴巴地心里很不舒服地看着她筑。但同时心里又充满了欣喜和期待,因为只要母亲把大哥的饭留好,往灶头上一放,就该我们吃饭了。
但母亲并没有把饭到灶头上,而是用一双手捧着送进了婆原来睡过的房里。婆睡过的房里已经人去房空,除了还充斥着一股子臭气之外,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母亲把那碗饭送进婆原来住的房里之后愣怔了一下,就又猛地从房里钻了出来。母亲从房里钻出来以后,就把饭碗重重地放在灶头上,坐在灶前盯着那一老碗干饭抖动着双肩伤心而又可怜地哭了起来。原来母亲在那一刻竟忘记婆已经死了,仍然按照惯例给婆送饭去,当猛然想起婆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就十分沮丧地把饭捧了回来。她可能是神经出了问题,不然的话她怎么能忘记婆已经死了呢?
母亲哭了一阵,就又把那碗干饭倒进了锅里,然后就盯着那只老碗喃喃地说:“他婆,你还好吗?我知道你肚子大,饭少了吃不饱。如果你以后在阴间吃不饱的话就回来吃吧!”
母亲虽然还只有四十七岁,但已经明显的苍老了,不但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而且头发也白得差不多了。她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不但把我说哭了,而且把所有的人都说哭了。
但正在这时,那个大老碗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嘎嘎巴巴的炸裂声。那声音虽然非常细小,但听起来却非常清脆。母亲“啊”地一声惊呼就站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大老碗就象受了冻的玻璃杯子猛然遇到了滚烫的开水一样,霎时间就炸成了一个个大小一致的三角形碎片。全家人都愣住了,谁也不知道那个大老碗为什么突然就破了。我愣怔了片刻,就把那些碎片一个一个地拣了起来。我一边拣一边数,数完后,刚好是九九八十一块。母亲看着那一堆碎片沉痛地对我说:“这大老碗是你婆拿去了,你快用纸把那些碎片都包起来,明天上学的时候送到她的坟上去。”
油灯里的桐油已经快烧干了,大哥仍然没有回来。母亲想了一下,终于阴郁不快地说:“不等了,吃饭吧!”
我们立即搬的搬桌子、舀的舀饭雀跃起来了,但刚把碗捧到手上,周铁匠却气喘吁吁地撞了进来。周铁匠一进门就急切地对母亲说:“黄嫂子,我这时候来是有一件急事要告诉你,但你必须要向我保证你能承受得了这件事!”
母亲愣了一下,很平静地问:“啥子事?是不是我家山树出了啥事了?”
周铁匠沉稳地点点头说:“是的。他被赵关强绑起来了!”
“是不是又犯了风流韵事?”
“是的。他正在和赵关强的媳妇余应珍睡觉,被赵关强回来碰上了,所以就被赵关强绑起来了,现在正被绑在赵家大院子里受冻。我听到消息后去看了一下,又给赵关强说了一通好话,叫他别太为难山树,才上大黑沟的。”
母亲听了周铁匠的述说,立刻就青着脸说:“他活该!我不管!就让他受罪去!我把嘴唇都磨破了,他总是不听,这下好,撞到刀刃上了!”
母亲话虽这么说,而实际上却已经动身找起了火把。我们自然不会让母亲一个人去,也顾不得吃饭了,就和母亲一起赶到赵家大院子去了,就连回娘家来赶事的大姐和二姐也跟着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