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父亲果然送了一斗包谷回来。不过那斗包谷不是父亲应得的工钱,而是向徐老板借的。因为大伯死时,多拿了徐老板的两斗包谷,所以父亲所挣下的包谷都给徐老板还账了。不过许老板还算仁义,并没有扣帐,仍然让父亲把包谷背了回来。
这次父亲回来并没有在家里住一晚,而是放下包谷就又赶回火纸厂去了。他要赶回去把耽误的时间都补回来,挣回更多的包谷。
正是农历四月天气,山青了,树绿了,太阳也变得热烘烘的了。
我家种的几亩地包谷,随着夏季的到来,已经长到半人高了,郁郁葱葱,一片绿色。不过,不仅仅是包谷苗的绿色,地里的野草也很茂密,若不及时清除,就会影响包谷的生长。
这天吃罢早饭,母亲就领着大哥、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到地里拔草和找野菜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婆。母亲本来是不让三姐去的,但三姐闹着要去,母亲没法,只有带上了她。
那块地是陈延清祖上在很久以前开垦的一块山坡地,也是大黑沟里唯一的一块山坡地,父亲就是看上了那块山坡地,才在大黑沟里定居下来的。定居之后,就把那块山坡地从陈延清的手里租了过来,每年给陈延清交租子。实际上,那块地并不多,也就三四亩的样子。那块地也并不好,遍地都是石头娃子。大大小小的石头层出不穷,怎么拣也拣不尽。那块地只能种包谷和黄豆,种别的一律不长。如果风调雨顺,收成倒也不错,除了给陈延清交租子,倒也还能剩下少许的粮食供自己吃。但如果碰上旱年,那就惨了,不说给陈延清交租子,有时候竟连种子都收不回来了。不过陈延清并不象其他的地主那样可恶,看在我们一大家子人的份上,他竟连一次租子也没有收过。
母亲领着哥哥姐姐们扯了半天草,还找了一挎篮野菜,就又领着哥哥姐姐们到山下担水去了。老天爷自从在我出生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就再也没有下过雨,水井早已干得起了灰尘。本来就没有粮吃,如果再没有水吃,那就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母亲领着哥哥姐姐们走了以后,就把我留给了婆。婆陪着我在家里呆了一会儿,就把我抱到门前的太阳底下晒太阳。她剥光裹在我身上的破布,把我放在一块破席子上,然后就细心地为我寻起虱子来了。我身上的虱子真是太多了,不是成千上万只,而是成万上亿只。那些可恶的寄生虫们既不怕我瘦弱,也不怕我不经吃,见了我细嫩的肉体,就肆无忌惮爬,肆无忌惮地啃,不但吃着我的肉,喝着我的血,而且还常常往我的眼睛、鼻孔和耳朵眼里钻,真是讨厌透了!我自然对那些寄生虫们毫无办法,抓又抓不够,捉有捉不到,除了哭,就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
现在,虱子们的末日终于到了。婆既不会怜悯它们,也有办法对付它们。婆把裹着我的破布一层层解开,破布上立即就出现了一片黑糊糊的虱婆和一片白糊糊的虮子。婆的眼睛看不见,没法捉,就用牙齿咬。别看婆的年纪大了,牙齿却极其整齐,也极其锋利,咬起虱子和虮子来就像吃炒包谷豆一样干脆利索。随着婆的嘴巴的一张一合,裹着我的破布就发出一阵阵咯咯巴巴的脆响。那种脆响极其悦耳,也极其残酷,无论是成年的虱子还是未出生的虮子都在那一阵阵的脆响中血肉横飞,见了阎王。婆把那些虱子和虮子咬碎之后并没有吐出来,而是吞下了肚子。吞下去以后还吧嗒几下嘴唇,呈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那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光着身子躺在光天化日之下,太阳照在我的光身子上,有如一匹缎子盖在身上,既光滑,又柔软。虽然微风里还带着少许的丝丝凉意,但那些丝丝凉意却凉得恰到好处,既使我感到暖和,又使我感到凉爽。几片绿叶从天上飘飘忽忽地落下来,正好落在我的肚皮上,使我感到了一种凉飕飕的舒服。天是蓝的,蓝得深不见底。几片白色的薄云在蓝天下悠悠地飘着,又悠悠地从太阳底下游过,霎时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落到我的肚皮上,惊飞了我肚皮上树叶子。它们跳了几下,叫了几声,还啄了一下我的“小雀子”,又“轰”地一下飞走了。
婆还在继续津津有味地咬着虱子,咬一会儿就用手摸一下我,看我还在不在破席子上。我手舞足蹈的在席子上翻滚着,嬉笑着,既忘记了饿,也忘记了哭,还咿咿呀呀地说起了话,究竟说了些什么,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一只高大的野山羊从房后的树林里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又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它用机警的眼睛东望望,西看看,仿佛要看出这个破烂农户里有没有它的敌人和陷阱。它的眼睛里除了警惕,还有慈爱。也许它是一只母山羊,正在为孩子寻找食物。直到它觉得没有什么危险了,才衔起一片绿嫩的树叶,在嘴里咀嚼起来。
突然,它好像发现了什么,一个蹦子就消失在树林里不见了。与此同时,就从树林里钻出了两匹狼来。那两匹狼是棕色的,有着狗一般的体型。它们可能是为追野山羊而来的,但野山羊跑了以后,却意外地发现了婆,也发现了光着身子的我。不过它们并没有立即就跑到场院来,而是藏在树丛里,警惕地看了一阵子,才慢慢地向场院靠拢。
它们可能也是一对夫妇,公狼走在前面,母狼走在后面。母狼脑袋的正中有一块黑色的绒毛,那一块黑色的绒毛十分醒目。母狼走得很慢,乳房是涨鼓鼓的,似乎才刚刚养过孩子。公狼走几步,就要回过身子对母狼哼哼几声,好象在跟母狼商量什么事情似的。
在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它们就又不走了,四处张望了一番,竟坐了下来。公狼把头偏向母狼,在母狼的嘴巴上舔了几下,而母狼却没有理公狼,径自把头从脊背上折过去,抬起后腿,舔自己的乳头。
片刻之后,两匹狼终于一步三看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母狼先是用长着黑色绒毛的头顶在我的身上抵了抵,接着就用舌头舔了舔我的脸,又舔了舔我的精身子,还把我的“小雀子”舔了一下,神情里充满了母性的爱抚和温柔。
我闻到了一股从未闻到过的腥气,也闻到了一股我所熟悉的奶香,但我并不知道它们是狼。当母狼舔我的时候,我竟感到了一种惬意,一种温馨,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母狼绕着我的光身子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竟突然在我的身边躺了下来。它用爪子把我的脑袋拨到它的乳房上,把它的乳头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衔住母狼的乳头就嘬了起来。乳房是饱满的,乳汁是香甜的,我嘬得极其投入也极其贪婪,不一会儿就把小肚子吃饱了。
婆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立即就把手伸过来抚摸我,当她刚把手触到母狼那毛乎乎的脊背的时候,就惊乍地叫了起来:“哪里来的死狗,竟和孩子睡到一起了!快走!快走!”
公狼吓了一跳,母狼也吓了一跳。母狼立即站起身来,用它锋利而又有力的牙齿,把我从地上叼起来,很快就和公狼一起钻进了树林里。
它们居然没动婆,只衔着我走了。也不知道它们是顾不得动婆,还是不屑于动婆那把老骨头。
树林里到处都是厚厚的树叶,到处都是野兽的枯骨,到处都散发出一股股湿润而又霉烂的气息。阳光从树林的缝隙中照进来,树林里到处都是一片片斑斑剥剥的银辉。一大蓬一大蓬红的、绿的、紫的、白的刺花,散发出一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
两匹狼替换地叼着我,不紧不慢地在树林里穿行。走一走就支愣起耳朵听一听,又回过头去向后面看一看,好像怕人追来了似的。它们翻过了一座小山尖,又越过了一条小山沟,还下了一道小山梁,终于在一个很高大的石岩屋下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很高大的石岩屋,置身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几块巨大的石头自然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遮住了石岩屋下的一个舒适的狼窝。狼窝里铺着厚厚的野草,隐蔽而又干燥。这里既是那两匹狼的爱巢,也是两匹狼的可靠堡垒。风吹不进来,雨打不进来,若不专门寻找,是很难发现这里藏着狼的。
公狼把我放进草窝以后就走了,可能又去寻找食物去了。母狼依依不舍地一直目送着公狼离去之后,才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的身上已经被树枝和林间的小刺划了一道道口子,正在向外冒着点点血迹。疼痛使我扭动着身子,“哇哇”地哭了起来。
母狼在我脸上闻了闻,又蹭了蹭,就在我的身边躺下来,又把乳头塞进了我的嘴里。它一边给我喂着奶,一边用舌头舔着我身上的伤口。舔得我痒酥酥的,舒服极了。伤口也似乎不那么痛了。我睁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看看,一瞬间就把什么都忘了。
母狼用它的肚子和四条腿把我紧紧圈起来,似乎是怕我被冻着了,又像是怕我被吓着了,就象一个充满爱心的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我保护起来了。
我没有感觉到冷,也没有感觉到怕,相反的,我竟感到了温暖和安全。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正是农历四月中旬的天气,天空不仅挂着圆溜溜而又明晃晃的月亮,而且在浩瀚而又深远的夜空中还悬挂着密密麻麻的星星。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显得深邃而又神秘。几只夜鸟从石岩屋下掠过,翅膀撞下的几撮尘土,沙沙拉拉地掉在了我的身上。
公狼踏着月光悄声没气地回来了,它叼回了一只野兔子。那只野兔子很大,也很肥,足足有三斤多重。公狼亲自把野兔子送到母狼的嘴边,让母狼把野兔子吃下去。母狼似乎推让了一下,这才几口就把野兔子吞了。母狼把野兔子吃了以后,似乎要感谢公狼似的,竟把嘴巴凑向公狼,让公狼舔了半天。原来狼也是有感情的,竟也相亲相爱。
夜渐渐深了,也寂静极了,似乎世界万物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月光透过树梢,把斑斑剥剥的银辉既撒在了我的身上,也撒在了狼的身上。棕色的狼被撒上银色的月光之后,竟变成了火红色。
突然,远处的丛林里燃起了一片火把和手电筒的光亮来,那一片光亮摇曳着,晃荡着,霎时间就把石岩屋围了个水泄不通。火把劈劈啪啪地燃烧着,火光东倒西歪地闪烁着,把石岩屋的顶部照得一片光明。一杆一杆装满了火药和铁砂子的火枪,在火光中闪烁着无不清冷的光芒。
父亲脸色似铁,目光如电,无语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原来我被狼叼走不久,父亲就被大哥找回来了。后来听说,大哥去找父亲的时候,父亲正在飞快地捞着火纸,听说我丢失了,就“呼啦”一声扔掉了捞纸的竹帘子,也没顾得上跟徐老板打招呼,就一路小跑地往家里赶。当然,父亲知道他一个人是无法对付狼的,所以一边跑就一边拉着哭声大喊:“我的孩子让狼拉去了!我的孩子让狼拉去了!”
山里民风淳朴,为人厚道,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霎时间就有几十名壮汉和火枪手跟随着父亲一齐奔上了大黑沟。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已经哭得躺倒在地上了,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也都哭得震天震地,婆跪在神龛前一边磕头一边祷告:“玉皇大帝啊、南海观世音菩萨啊、房家的列祖列宗啊、山神土地啊,保佑噢!保佑野物把我家的雄鹰平平安安地给送回来噢!”
父亲冲向跪在地上的婆,一伸手就把婆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真是老糊涂了,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父亲怒气冲冲,恨不得一挥胳膊就把婆抡到门外去。
婆在空中无力地蹬着腿,老泪纵横,无可辩驳。
父亲愣怔了片刻,又轻轻地把婆丢到了地上。他欲哭无泪,有气无处泄,就猛地扬起右拳,带着呼呼的风声掠过婆的头顶,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圆弧,“砰”地一声砸在了土墙上。土墙立即就被他砸了一个血坑,晃了几晃,半天才停住。
父亲悲愤之极,几下就拆下了一块楼笆子制成火把,向壮汉和火枪手们一挥手,就凭着狼留下的脚印和种种迹象找到了石岩屋。
母亲也来了。母亲被大哥搀扶着站在人群中就象一具木偶,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里空无一物,神智似乎正在浩淼的天空中漂浮,根本就看不出来她还是一个活人。
父亲登上一块石头,向狼窝里看了看,又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他发现我了没有,就冷峻地对周围的壮汉和火枪手说:“狼可能把我家的雄鹰叼到这里来了,也许已经吃了,也许还没有吃。我很早就听人说过,母狼一般是不吃小孩子的,尤其是刚生过小狼崽的母狼更不吃小孩子了。如果我家的雄鹰还在,那就给它们让开一条路,把它们赶走算了;如果他们把我家的雄鹰已经吃了,那就用乱枪把他们打死!”
晚风轻吹,月光冷凝。父亲把话说得十分沉重。
一个高大的汉子突然说:“那如果它们把孩子带走了咋办?”
父亲没有说话,他向众人挥了挥手,叫众人让开狼进出的那条甬道,就率先向狼窝攀去了。
实际上,从火光和手电筒在树林中出现的那一刻起,那两匹狼就已经烦躁不安了,它们好像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了,早早地就站在了狼窝里。公狼对着母狼的嘴摩擦了一阵子,母狼才又躺下来给我喂奶。它更紧地搂住了我,大有一种生死离别的悲情在它的心头涌动。我衔住母狼的乳头猛烈地嘬起来,吃饱了也不肯丢嘴。母狼很着急,几次都想丢开我站起来,但想想又不忍心,又耐心地躺了下来。当火光把狼窝包围了的时候,公狼终于沉不住气了,它从母狼的肚子上强行叼起我,就在狼窝里打开了转转。
父亲举着一支明亮的火把在一块石头上出现了,他终于看到了狼,也终于看到了我。他把火把在空中晃了晃,似乎在吓唬狼,又似乎在向我打招呼。
“还在!我的雄鹰还在!还没有死!”父亲大声地向众人宣布着他的发现,好象发现了一个世外桃源一般那么欣喜。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人群中却响起了母亲的哭声。
狼都是怕火的,见火光已经来到了身边,就更加着急了。它们不仅更快地在狼窝里打起了转转,而且嘴里还不断地发出一种“呜呜”的咆哮声。
父亲怕狼不往外逃,就叫众人都把火把熄灭了,都埋伏在甬道的两旁,只留他一支火把还在明晃晃地亮着。这时候天也亮了,亮得能看清人的面孔了。父亲又攀援到石岩屋下的另一块石头上,晃动着火把把狼往外面驱赶。
两匹狼终于慌了,也终于停止了转动。公狼镇定地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经常出入的豁口,突然身子一纵,就向豁口蹿了出去。但还没有蹿到十米,就有一根木杠子横空砸在了它的腰上。公狼“嗷”地一声大叫,就松开了嘴,把我扔在了地上。它也顾不得我了,后腿一蹬,一个纵步就跃起了两丈多高,从人们的头顶上越过,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母狼见公狼跑了,就也向外猛冲。但它并没有忘记我,它把头一低,就从地上把我叼起来,拼命地向外蹿去。
由于人们投鼠忌器害怕伤了我,所以就不敢拼命打狼。因此,我仍然被狼叼走了。
父亲狼一般“嗷”地大叫了一声,就不顾一切地向叼着我的母狼追去。母狼因为嘴里叼着我,跑不动,所以很快就要被父亲追上了。
母狼见跑不掉了,竟然放下我来,向父亲迎了上去。它张开血盆大口,呲着白亮亮的牙齿,一会儿凌空跳起,一会儿左右腾挪,总使父亲接近不了我。
父亲“嘿、嘿”地大叫着,把手里的火把舞得跟陀螺一般,他接近不了我,母狼也就近不了他。
这时,所有打狼的人也都包操过来了。大哥冒着被母狼咬伤的危险,把我从草丛中抱了起来。
父亲见我已经获救,也就无心恋战了。但就在他刚转过身子的时候,只听得“唰”地一声响,一根弓着身子的木杆从地上弹了起来,母狼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吊在了半空中。
原来那是大伯生前下的套子发挥了作用,母狼误打误撞地上了套子。
父亲也顾不得狼了,连忙把我从大哥的手里接了过去。我的光身子上遍体鳞伤,父亲轻轻一摸就钻心的痛。父亲把我贴在他的胸口上,哭声和笑声同时都迸发了出来:“你这个狼崽子啊,差点儿就变成狼孩了!”
我终于得救了!我终于又回到了人间!我终于又回到了人类母亲的怀抱里!
但要离开那片树林的时候,父亲却没有忘记砍倒那根正套着母狼的木杆子,放了对我有哺乳之恩的母狼的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