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人果然都没有饿死,都活下来了。
转眼就到了冬天。
一九六一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刚进入农历九月,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当那漫无边际的雪片儿飘飘荡荡地落到大黑沟的时候,陡峭而又狭长的大黑沟就换上了另外一副景象,那景象就像我的课本上写的那样:地上白了,树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
大黑沟是高寒山区,每年只有七个多月的无霜期。头一年下的雪,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能融化。雪也下得早,当山下还在下雨的时候,大黑沟就开始飘飘荡荡地下雪了。
九月初十下了第一场雪。准确地说,是九月初九的晚上下了第一场雪。那场雪下得非常大,一开始就显出了它的凶猛和暴虐。九月初十凌晨我刚打开屋门,就有一股狂风挟着雪片儿扑面而来了。我被风雪推着打了一个趔趄,又打了一个寒战,就举着一个长长的火把出了门。
乌云夹着沉重的雪片儿,在昏暗的天空中肆意地飘荡。狂风挟着刺骨的寒潮,在摇摆的世界里悲惨地凄嚎。本来就冷得早的大黑沟,下雪之后就更冷了。抬眼望去,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冰,天和地浑然一体。一口热气吐出去,霎时间就变成了一团白色的烟雾,随着雪片儿飘向了远方。
我手中的火把在寒风的狂吹中熊熊燃烧着,把雪地照得一片光明。山路已经被厚厚的积雪埋葬了,再难看到道路的痕迹,火把照在雪地上,泛起一道道银光。火把不仅是为了照亮,更重要的是为了驱赶野兽。我对山路已经十分熟悉。尽管它被深深地藏在积雪下边,但哪里有坑,哪里有凹,哪里比较平坦,哪里是悬崖峭壁,我依然了如指掌,只要稍加注意,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而野兽是没法防的,它们出没无常,穷凶极恶,稍微不注意,就会成为它们的美餐。它们也像人一样,在饥饿难耐的时候就要出来找东西吃。它们已不在深山的树林里藏匿,而是常常堂而皇之地在农户的门前屋后转悠,或者在山路上徜徉
我一边走一边察看山路上有没有野兽留下的脚印,若有野兽留下的脚印,就好早作准备。所谓早作准备,也就是在精神上早作准备,免得碰上野兽的时候措手不及。在其他方面我如何早作准备呢?我一个孩子再作好准备,又如何对付得了庞大的野兽呢?我瞅哇,瞅哇,瞅了半天也没有瞅到野兽的脚印。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是十分愚蠢的。那么大的雪,别说野兽没有留下脚印,即使野兽留下了脚印也早就被大雪覆盖了,我又如何能看得到呢?
我知道再想察看野兽的踪迹已是白费力气,所以我也不察看了,就飞快地向路途中的一间茅草棚子跑去。
在大约离家四里路的地方有一块大石板,那块大石板丈二见方,一米多厚,平平展展地卧在山路的边缘。它不但给崎岖的山路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而且还给我们全家人提供了一个绝妙的休息场所。为了在山路上来往的时候歇息方便,大哥就领着二哥和三哥在大石板上用茅草搭了一个棚子。那个茅草棚子就象一间房子,冬暖夏凉。我上学的时候,那间茅草棚子就成了我的驿站。夏天我走到那里的时候就进去乘凉,冬天我走到那里的时候就进去搓脚。搓脚是我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御寒经验,脚冻疼了或者冻麻木了我就使劲地用手搓。开始搓的时候还没有任何感觉,搓的时间长了,脚就发了热,浑身也跟着暖和起来了。我得出这个经验之后,就每天都进茅草棚子里去搓两次脚,上学的时候进去搓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再进去搓一次,如果不搓,就冻得受不了,就不能顺利地赶到学校,也不能顺利地回到家里。当然,我不仅在山路上搓脚,而且在教室里也搓脚。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我就把两只赤脚放在课桌底下不停地互相摩擦借以取暖。因此,搓脚成了我冬天上学的一个重要环节,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很快就跑到了茅草棚子的所在地。可就在我就准备钻进茅草棚子里去搓脚的时候,茅草棚子里却传出了一种呼哧呼哧的声音。我觉得很奇怪,也感到很害怕,于是就马上站在茅草棚子的门外借着火把的光亮向里面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一只似狗非狗、似猪非猪、浑身布满铜钱一般花纹的动物正躺在茅草棚子里呼呼大睡。那种花纹我在婆给父亲蒸胎的鸡蛋上见过,也就是金钱豹的花纹。我立即就意识到自己碰上金钱豹了,一种死的恐惧也立即就笼罩了我的全身。我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我想跑,两条腿却象灌了铅一般地沉重。幸好火把还在我的手上,求生的本能使我不停地摇晃着火把。
也许是我福大命大,那只金钱豹被我惊醒之后竟没有伤害我。金钱豹在明晃晃的火光中慢腾腾地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之后,才慢腾腾地走出茅草棚子,流星一般地蹿入了山林。
我定了定神,也顾不得搓脚了,就带着无边的惊恐向山下狂奔而去。在大风的狂吹中,我手中的火把不但越来越亮,并且还发出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响。我仍然穿着三年前母亲用她的烂褂子改成的那件破破烂烂的单衫和用大哥那条破裤衩子改成的不知补了几十个补丁的烂裤子,赤着双脚在那皑皑白雪的山路上奔跑。
并不是母亲不心疼、不爱护我,也不是大哥嫌弃我、不顾我的死活,而是家里就是那个条件,已经是顾得上这一头、顾不上那一头了。虽然生产队的大食堂已经撤消了,但家里依然很穷,依然是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弄点儿打草鞋的龙须草,也得先保证下地干活的人先穿,所以我这个念书的人就只有打赤脚了。更何况,龙须草也是有限的,用完以后哥哥、姐姐们也得打着赤脚下地,哪里还有我的份儿呢?
要说不冷是假的,冷才是真的。没有受过冻的人可能不知道,寒冷对于人来说真是一种无形地折磨,它就像无数锋芒从脚板底里扎进去,从身上扎进去,一直扎进骨髓,扎进心脏,疼得使人发抖,使人发晕,使人觉得生不如死。但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死。婆曾经无数次地教导过我:“山鹰,念书可是个苦差事。但再苦再穷你也要把书念好。一个人,吃不了苦中苦,就熬不出人上人。”
我虽然知道自己当不了人上人,但我却有野心。我的野心就是把书念好以后将来离开大黑沟,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这不仅是求生的本能所赋予给我的一种信念和一种精神,而且也是我的野心所赋予给我的一种追求和一种力量。我很喜欢“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句话,我把这句话当作我的人生信条,不仅写在一张草纸上贴在了我的草窝边,而且还常常地在嘴里叨念。我觉得,人的确是要有一种信念、一种精神的,如果没有信念、没有精神,就必定一事无成。我就是被那种信念和那种精神支撑着的,要不是有那种信念和那种精神,可能也就没有后来的我了。
我奔跑了一阵,就有点儿晕晕乎乎的了,因为我走的时候喝了一碗洋姜酒。自从父亲死了以后,我家里就没有洋姜酒了。不是因为父亲死了没人吊洋姜酒了,而是要把洋姜当作食品吃。洋姜可比树皮草根好吃多了,它不但可以生吃,而且还可以烧着吃、煮着吃和腌着吃。不过洋姜也并不是好吃的,吃到肚子里以后就会产生一种气体,那种气体不仅会使人胀得难受,而且还会使人“扑通扑通”不停地放屁。大哥为了不再受那种洋罪,就吊了一些洋姜酒。
大哥继承了父亲吊洋姜酒的全部衣钵,也成了吊洋姜酒的一把好手。我为了御寒,也为了充饥,所以走的时候就喝了一碗洋姜酒。一碗洋姜酒虽然给了我无穷的热力、无穷的活力和无穷的生命力,但也许喝得太多了,冷风一吹,肚子里就翻江倒海地折腾,不但心里难受,而且还有一种要吐的感觉。大脑也突然变得昏昏忽忽、迷迷登登起来了,就象做梦一般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尽量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山路上狂奔。但两条腿却是越来越软、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轻飘飘地就象腾云驾雾一般。眼前也突然迷茫起来,好象到处都是路,又好像到处都没有路了。因此,尽管我小心翼翼,仍然一个跟斗就栽进了山林,要不是一棵大树挡住了我,那我就摔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了。
我在大树底下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衣服全被雪水浸湿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睁开眼睛一看,竟躺在了大哥的怀里。
大哥是到生产队去上工的时候发现我的。大哥发现我时,我还在昏迷之中。我被摔得浑身都是伤,脸上也被划了几条血道子。幸好都未伤筋动骨,还能走路,还能去念书。大哥见我摔得很重,又是满嘴的酒气,就说:“这念书真是太辛苦了,你就别念了吧?”
我摇摇头,只简短地说出了一个字:“念!”
说完,就从大哥的怀里跳下地,拔腿就往学校里赶。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着,风也在呼儿呼儿地刮着,风雪扑在脸上就像刀子在脸上削。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地赶到学校去。
但紧赶慢赶,仍然迟到了。当我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下早自习了。那是我第一次迟到,心里就像擂鼓一般忐忑不安。我偷偷地站在教室门口张望了一下,乘老师没在教室,就做贼一般地溜进去,飞快地打开书包,拿出课本,读起书来。
谁知我还没有读完一页书,班长刘有福就来到了我的身边。刘有福先是夺下了我手里的书,然后就咬牙切齿地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着站到了教室门口。
我从来都没有被罚站过,这是第一次。
罚站并不是刘有福发明的,而是老师的发明的。也并不是一个老师发明的,而是所有老师发明的。迟到早退要罚站,不认真听讲要罚站,完不成作业要罚站,打架骂人更要罚站,好像罚站是老师的专利,也是老师对学生唯一的惩罚方式,除了罚站,就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作为班长,刘有福是罚站的具体执行者。他就像老师的鹰犬一样,时刻都用犀利的眼光扫视着全班的每一个座位和每一个人。一旦发现谁有不轨行为,就及其凶狠地以站在教室门口作为惩罚。刘有福比我大一岁,是个留级生。除了长得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和家里比我富裕之外,在其他方面没有一样能赶得上我的。刘有福不是水泉坪大队的人,而是和水泉坪大队相邻的团结大队的人。刘有福的父亲当着团结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姐夫当着团结大队的大队长。和我相比,刘有福是属于那种富得流油而又不学无术的学生。夏天,刘有福总爱穿着一件白雪一般的白衬衣,穿着一条蓝艳艳的蓝裤子,还穿着一双他母亲用丝线编织成的草鞋,把白衬衣扎在裤腰里,精神得令人眼红。冬天,刘有福就戴着棉帽、穿着棉衣棉裤、蹬着棉靴子,就像置身在棉花包里一样。刘有福对我学习好、在班上当尖子很不服气,常常纠集一些同学背着老师暗暗地欺负我。不过刘有福还是很狡猾的,他从来都不在学校里欺负我,而是在回家的路上欺负我。轻则羞辱我,重则就打我。羞辱了我或者打了我还不准我报告老师,如果我报告了老师,他就会更进一步地欺负我。他的书包里每天都装有鸡蛋、干饭锅巴和包谷面饼子之类的食物,每当午自习下了以后,他就炫耀一般地拿出来吃,谗得我直流口水。他还会用食物拉拢同学,如果他想做坏事或者他要收拾某个同学的时候,他就给他的亲信们一小块锅巴或者小半个鸡蛋加以笼络,所以他的周围总是围着一圈人听他的指挥和调动。
熊老师见刘有福有一定的号召力,就让刘有福当了班长。刘有福既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也没有尝过寒冷的滋味,所以他就像一只凶恶的豺狼对待可怜的羊羔一样对待他的同学。他对那些迟到的和在班上调皮捣蛋的同学都毫无怜悯之心,动不动就揪耳朵、打耳刮子、罚站。
我的耳朵早已经长满了冻疮,裂开了一道一道的血口子。不说是用力揪,就是轻轻碰一下也钻心的痛。但刘有福却偏偏揪住我的耳朵不放,一直把我从座位上拖到教室门口站好才丢手。刘有福还踢了我一脚,正好踢在我的腿梁子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感马上就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真想给刘有福两拳,但我忍住了,一来我的个子小、力气小打不赢刘有福,二来我迟到了输着理不能来横的,所以我只有用极其愤怒的眼光盯了刘有福一眼,就乖乖地在教室门口站住了。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迟到过,所以也就不知道站在教室门口的滋味了。起初因为跑热了我还并不觉得有多么冷,但不一会儿,我就感到了站的艰难。寒冷就象锥子一样往我的肉体和心脏的深处钻去,我感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正在一点点地被撕裂、被吞噬,使我痛疼难忍、痛苦万分。我对自己的迟到真是太后悔了,后悔得几乎撞墙。如果我不迟到,这时候我肯定正坐在教室里念书,也正坐在教室里搓脚。教室的窗户被有光纸糊得严严实实的,冷风无法在教室里施虐;教室里人多,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可以温暖着我的躯体;尤其是我坐在座位上以后,两只脚可以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活动以驱赶暴虐的寒冷。但此刻不行了,此刻我是被罚者,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迟到了!
早自习下了以后,同学们都一窝蜂地涌出教室到外面玩去了,但我却仍然在教室门口站着。因为刘有福没有叫我进教室,所以我不敢动。如果擅自不站了,刘有福就会在回家的路上收拾我。
一股一股的寒风向我扑了来,不停地围着我打着旋儿,好像要把我冻僵似的。我紧咬着牙关挺立着,不让自己颤抖,也不让自己哭泣。
上课铃终于响了起来,熊老师手里拿着教案、课本和粉笔盒来到了我的面前。熊老师见我站在教室门口,就亲切地问:“你咋不进教室啊?”
我说:“我迟到了,是班长叫我站在这里的!”
熊老师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就拉着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了讲台上。熊老师放下教案、课本和粉笔盒,就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上,声音低沉地说:“同学们,站在讲台上的这位同学你们都认识,他就是我们班上的房山鹰。你们看看,在这寒天冷冻的大冬天,他还穿的是单衫,穿的是裤衩,打的是赤脚。难道他不知道冷吗?不!他知道冷。他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既然他也是人,那他咋会不知道冷呢?他知道冷,但他不怕冷,每天基本上都能按时到校。你们知道他住在哪里吗?他就住在大黑沟的沟垴上的,每天都要走十多里路才能走到学校!你们知道那十多里路是什么样的路吗?那十多里路都是羊肠小道,人迹罕至,野兽出没,处处凶险,步步艰难,稍有不慎不但会摔下悬崖峭壁,而且还有可能被野兽吃掉啊!可他今天却迟到了。他今天为什么会迟到啊?可能他今天在路上跌跤了,所以迟到了。你们看,他的腿被刮破了,脸也被刮破了,衣服也被刮破了。他每天鸡叫的时候就起床往学校赶,从不叫苦叫累,并且还是我们班上的学习尖子。这样的同学,我们能不能罚他站啊?”
“不能!”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对,不能!”熊老师接着说:“我们不但不能罚他站,而且我还要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同学们,这样的同学,值得不值得我们学习呀?”
“值得!”同学们又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好感动啊!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会得到这样的殊荣。
但很快,这种殊荣就被屈辱代替了。下午放学之后走在路上的时候,刘有福就约了一帮子同学欺负我。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先是用手指在自己的脸上刮,一边刮一边唱:“房山鹰,不是人,给根棒槌当成针;丑得象个猪八戒,瘦得象个小猴精;肚子饿得空盆盆,肠子饿得纽绳绳,肝子饿得摇铃铃,脑壳饿的象牛牛。”接着又把身子转过去,一齐用屁股对着我,一撅一撅地唱:“叫你好,叫你能,放个臭屁叫你闻,臭死你,呛死你,找根绳子勒死你;栽到河里淹死你,栽到岩下摔死你,遇到饿狗咬死你,遇到豺狼吃了你;一人一掌打死你,丢进水田冻死你。”
他们唱毕,就真的照着我的脸一人打了一巴掌,然后就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起来丢进了水田里。
水田经过深翻,犁沟里已经积满了水,水面上又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他们把我丢进水田之后,我的屁股就把水田里的冰砸了一个大窟窿,整个人都躺进了水里。我从水田里爬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了一根干纱,冷风一吹,全身的衣服就结成了冰块,裸露在外面的两条腿,霎时间就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就像被刀划的一般密密麻麻。寒冷和饥饿将我整个人都包围了,浑身都僵硬得似乎变成了木头。我已经哭不出声了,只能裂着嘴、机械地、下意识地迈动着脚步。
雪依然在下着,风依然在刮着,我就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落水狗在山路上蹒跚而行。这种天气是不会有人出门的,山路上渺无人迹。我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气和力量。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因此,我咬紧牙关,一步又一步地走着,一步又一步地向大黑沟攀登着。当我走到茅草棚子的时候,就到里面去歇息了片刻,然后又手脚并用地往家里爬。当我爬回家里的时候,寒冷和饥饿几乎已经把我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但我回到家后,却没有谁理我。全家的人都挤在了婆的房里,惊天动地的哭声从婆的房里传了出来。我心里一惊,马上就意识到可能婆死了。像婆那么大年纪的人,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什么时候从树枝上落下来,谁也说不清。
我霎时间就忘记了寒冷和饥饿,站起身来,就踉踉跄跄地撞进了婆的房里。
除了自己的家人全部拥挤在婆的房里之外,还有大姐房山花、二姐房山叶、大姐夫纪绪武、二姐夫周长寿和周铁匠也拥挤在婆的房里。周铁匠已经明显的见老了,也明显的消瘦了。自从二姐嫁给周长寿以后,周铁匠就很少到我家来了。我知道周铁匠为什么不到我家来,原来周铁匠的家里也穷得和我家里差不多了。我曾经以周铁匠的干儿子和二姐的弟弟的身份到周铁匠家里去看了几次,周铁匠家里的生活条件已经远不如以前了。在没有吃食堂之前,周铁匠家里有酒、有肉、有粮,自从吃食堂以后,周铁匠家里就也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了。周铁匠是一个死要面子活要脸的人,既然穷了,就不走亲戚了,也不说笑了。我每次叫周铁匠到我家来玩,周铁匠都摊开两手苦笑笑,说不好意思。
所有的人都挤在婆那狭窄而又臭烘烘的小房里,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每个人都把眼睛盯在婆的脸上看着婆的一举一动,好象要把婆最后的形象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似的。
婆的房里本来就黑,人涌进去以后就更黑了。一盏如豆的桐油灯放在婆床前的箱子盖上,灯光昏暗而又摇摇曳曳。灯盏里的桐油可能已经快被烧干了,一副行将熄灭而又尚未熄灭的样子。灯光把人们的脸一会儿推向光明,一会儿又推向黑暗,就像鬼影子一般模模糊糊、隐隐绰绰。
所有的人都在以哭声来为婆送行,有嚎啕大哭的,也有小声低哭的,每个人都在为婆的生命结束、灵魂远去而感到悲伤,每个人的脸上也都呈现出一种悲痛欲绝而又难舍难分的表情。
我虽然站在人群的后面看不到婆的真实形象,但我也为婆的死亡感到十分悲痛。婆虽然狠狠地打过我的屁股,但在这一刻,从我心里涌出来的却不是对婆的仇恨,而是对婆深深的眷恋和敬意。我猛然想起了婆曾经在寒冷的冬天把我紧紧地楼在她的胸口上为我取暖的情景,也猛然想起了婆曾经在炎热的夏天摇着一顶破草帽为我搧风送凉的情景,我还猛然想起了婆曾经在漆黑的夜里不停地挥舞着胳膊为我驱赶蚊子的情景,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涌出了一种难分难舍的激情。我拼命地从人缝中挤进去,就站在婆的床前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