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务民兵连仅存在了三个月就解散了,我有幸被转成了国家正式干部,被分配到县上新成立的一个国营煤矿当文书。
那座煤矿实际上并不是煤矿,而是一个小煤窑。那个小煤窑就置身在灵岩寺那座山的半山腰上,也不知道地质队是怎样勘探的,竟说那座山全都是煤炭。县委和县革委会听信了地质队提供的勘察报告,所以就成立了那个煤矿。
建矿初期,只有两个干部和二十八个工人。两个干部是我和喻世斌,二十八个工人都是从义务民兵连转过来的民兵,这样的团队素质好,战斗力强,所以县革委会就给煤矿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做战斗煤矿。
虽然单位的名称变了,性质变了,人数也减少了,但驻地并没有改变,仍然住在以往义务民兵连住过的地方,不过我不再睡大通铺,而是住了一个小单间,既在里面办公,也在里面睡觉。我的主要工作是收发文件、书写文件、统计报表、财务管理、伙食调剂、参加领导部门召开的会议、调解工人们之间矛盾等等,喻世斌则什么都不干,只动嘴,不动手。
我们的户口也是县革委会派人去办理的,具体地说,是县工业局派人去办理的,根本就不用我们自己操心。据说派到各公社给我们办理户口的人并不是单纯的去办理户口,还带有外调和政审的性质在里边。在非常复杂的阶级斗争时期,干什么事情都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绝不能让阶级敌人和阶级异己分子混进我们的革命队伍。外调期间,两人一组,抹脸无情,公事公办,如果社员群众和地方组织不同意谁转为工人或者干部,那就坚决退回原籍仍然去当农民。
实际上,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凡是被推荐到县义务民兵连参加训练的基干民兵,各公社早就考察过了,都是根正苗壮、红心向党的优秀分子,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们仍然派员去了。
到仁河公社考察我的是县工业局的会计王功燕和分管社办企业的副局长金成义。他们回来后毫不保留地对我说,他们在全面了解了我的家庭情况的前提下,才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征求意见。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全体社员和大、小队干部都对我赞不绝口,一致同意我参加工作,并转为国家干部。尤其是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李胜友,简直把我夸成了一朵花。因此,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将我的户口和所有档案材料转到了县里。
所有手续办完,就到了一九七零年四月二日,也就是说,从一九七零年四月二日起,我就不再是农民、而是干部了,是拿上了工资、吃上了商品粮的干部了,再也不用担心忍饥挨饿、受苦受累了。
这是我生命的又一次升华,它不仅变更了我的身份,而且使我永远地离开了农村。
可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令人不可思议。
义务民兵连成立不久,也就是一九七零年春节刚过去不久,连部突然下达了这样一道命令,命令我们三排挑大粪到灵岩寺去。
我们都知道武装部在灵岩寺上面种了一大块蔬菜,有白菜,有芹菜,有雪里蕻,有莴笋,还有葱蒜之类的调料。春天已经姗姗而来,正是万物生长的大好季节,所以连部命令我们挑大粪去给蔬菜施肥。
那可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无异于爬雪山、过草地。因为我去过灵岩寺,知道那里的情况。从我们的驻地到灵岩寺的菜地大约有五里山路,而那五里山路十分狭窄、十分陡峭,不说肩上挑上一担几十斤重的大粪上去,就是空着手上去有时候也要手脚并用。
但军令如山倒,不干是不行的,用当时的话说:“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接到命令之后,仍然有许多民兵有畏难情绪,尤其是李万有,他竟然咕咕叨叨地说:“他妈的!这是啥任务啊,分明是搞阶级剥削、让我们给武装部打短工呢!”
我见李万有说得太不像话,就严厉地警告他说:“李万有同志,请你说话注意分寸,你说今天挑大粪是搞阶级剥削,那我问你,你是什么阶级,他们又是什么阶级?”
李万有自知语失,连忙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请看在老乡的份儿上,千万别去告诉连长和指导员!”
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去告密的,但你要注意,以后再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了!”
李万有撇撇嘴,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很不服气地躺在了地铺上。
李万有刚躺下,哨子就响了,三排长命令三排全体指战员立即集合执行任务。
民兵们已经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艰苦训练,行动非常迅速,全排三个班五十一个人,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就集合好了。在三排长“立正”、“稍息”的口令声中,整齐的队伍鸦雀无声,都静静地等待着三排长分派任务。
三排长名叫王自运,是个退伍军人,说话办事都雷厉风行。他把队伍扫视了一遍,然后就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我不说大家也知道,今天的任务非常艰巨,每个人至少要挑三担大粪上山才能完成任务,所以我要求大家,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注意安全。三班长的年纪小,李万友同志的身体不好,你们两个就不用挑粪了,就在家里负责舀粪。你们要知道,舀粪也不是轻松的活儿,必须保证随时把大家的粪桶舀满。你们速度的快慢直接关系到整个任务是否能够按时完成,听明白了吗三班长?”
“明白了排长,保证完成任务!”我高声回答,很像黄继光要去堵枪眼。
三排长看了我一眼说:“好!我命令你和李万有同志赶快去舀粪,舀满了我们好挑走。”
命令一下,我和李万有立即就往厕所跑去。
喻连长和王指导员早就请当地老乡借来了五十担粪桶,整整齐齐排列在厕所的外面。
那是一个全封闭的公共厕所,就建在我们训练的那个大操场的里侧,我们在大操场上训练时,也常常到那个厕所里去解手。
我和李万有一到厕所,就立即舀起大粪来,正像三排长说的,这还真不是一个轻松活儿,先不说如何脏、如何累、如何臭,关键是呛得人透不过气来,那刺鼻的气味儿冲击肺部,不仅令人无法呼吸,而且还令人一阵一阵的作呕。
好不容易舀满了五十担大粪,全排的战友们一拥而上就挑走了。我也连忙走出厕所,在外面呼吸起新鲜空气来,这时候我才觉得胸口又闷又痛,一股股臭气伴随着一股股液体从喉咙里涌了出来,把我吐了个昏天黑地。
那些挑粪的战友们不愧是年轻小伙子,也不愧是从农村来的精英,他们不一会儿就将大粪挑到了菜地里,担着空桶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我和李万有又得忙起来。尽管此时我还头晕脑胀、四肢无力,但在任务面前,我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冲锋陷阵。
但李万有却不见了,我喊了十几声也不见他回答。我以为他回了宿舍,就到宿舍去找他,可宿舍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影子,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无奈,我只得一个人舀粪。我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厕所的气味,不觉得那么臭了,也不觉得那么呛了,就是不停地作呕,时不时地要吐上那么几口。
这还其次,关键的问题是舀不起来。前五十担大粪已经把上面能舀到手的大粪都舀走了,剩在下面的大粪虽然还很多,但我却无法把它们舀上来。因为我个子太矮,胳膊太短,粪坑又太深,粪瓢够不着,所以我干看着没办法。
眼看战友们担回来的空桶越来越多,都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给他们舀粪,我急得心头起火,嗓子眼里冒烟,虽然还天寒地冻,而我额头上的冷汗却一个劲地往下流。三排长说过,舀粪速度的快慢,直接关系到整个任务是否能够按时完成,因此,这虽然不是政治任务,却胜似政治任务。我不能因为我的失误,而使全排的荣誉受损。
再也来不及瞻前顾后、怕这怕那了,我飞快地脱掉衣服,只穿一条裤衩,“噗通”一声就跳进了没腰深的大粪池中。
粪池里的大粪并不很冷,比厕所外面的温度要高得多,我跳进粪池以后,就对挑粪的战友们说:“这要麻烦你们了,我在下面舀,请你们站在上面提。”
战友们都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几十个人“呼”地一下就涌进了厕所关切地看着我,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竖起大拇指,三排长似乎还有点儿生气地说:“房山鹰,你不要命了?这么冷的天,感冒了咋办?”
我笑笑说:“没事没事,粪池里不冷。”
喻连长和王指导员也很快就来到了厕所里,不过他们没说什么,只关切地看了我一会儿就走了。
我拼命地舀着大粪,战友们也拼命地提着大粪,速度之快,令人惊诧,只用半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
当我从粪坑里爬上的时间,我已经不像个人了,浑身都糊满了屎尿,就连头上、脸上、嘴唇上都是大粪水,既臭不可闻,又不堪入目。三排长让厨房提前借了一个杀猪用的大木盆,又烧了几大锅热水,还把自己的香皂送给我,让我把浑身上下洗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洗到在我身上再也闻不到大粪气味儿了,才让我穿上衣服回到宿舍。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李万有已经回来了,他捂着鼻子讥讽地说:“房山鹰,这下你可把风头出尽了!”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十分严肃而又十分生气地说:“李万有同志,你怕苦怕累,临阵脱逃,马上写一份儿检讨交给排长!”
他向我做了一个鬼脸,冷笑着说:“我肚子痛,到医院打针去了。我刚才已经给排长说了,排长叫我好好休息。你算个啥东西,有啥权利让我写检讨?”
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本来想给他点颜色看看,没想到反被他抢白了一顿。我心里气不过,就走出宿舍,准备到连部去告他一状。
可这时,哨子突然“吱吱”地叫了起来,王指导员大声喊:“集合了、集合了,就在宿舍集合开会。”
民兵们大多都在宿舍的大通铺上坐着,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闲聊,只有几个人没在宿舍,听到哨音和王指导员的喊声也都进来了。
刚安静下来,喻连长和王指导员就进来了。喻连长是工农干部,讲话往往都是开门见山,他来到宿舍站定后说:“今天晚上开会内容不多,只宣布一道命令。请大家坐好注意听,不要说话。现在,请太极县人民武装部作战参谋、义务民兵连指导员王文玉同志宣读命令。”
喻连长的话音刚落,王文玉就展开手中的两页白纸大声念道:“经中共太极县委、太极县革命委员会批准,太极县人民武装部义务民兵连,关于授予房山鹰同志为‘英雄民兵’光荣称号的命令。房山鹰同志自从参加义务民兵连以来,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勇于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自觉以英雄模范人物为榜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艰苦的训练中做出了令人瞩目的巨大贡献。因此,太极县人民武装部决定授予房山鹰同志为‘英雄民兵’光荣称号。我们希望房山鹰同志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做出更大的成绩。并号召全县民兵向他学习,学习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学习他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优良品质,为‘备战备荒为人民’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王文玉刚宣读完毕,掌声就响了起来。因为房子太封闭,所以掌声有点像雷声滚动,又有点像大河咆哮。
掌声过后,喻连长就给我颁发了一张奖状,一套毛选,两本英雄人物事迹汇编,还有一本《雷锋的故事》。
我有点儿懵懵懂懂,也有点儿惊慌失措,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变成了“英雄民兵”。因为在我跳下大粪池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哗众取宠,也没有想到过要表现自己,更没有想到过要当什么英雄人物,我是完全凭着一个农民的本分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以往在生产队劳动时,什么苦活儿、累活儿、脏活儿我都干过,谁会想到当什么先进呢?
但是,这次我却当“英雄民兵”了,奖状就在我的手上拿着,《毛选》就在我的手上捧着,还有英雄人物事迹汇编和《雷锋的故事》也在我手上拿着,它们的身上都盖有太极县人民武装部红红的大印,都是实实在在的荣誉。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县广播站也跟着起哄,把我的“英雄”事迹在广播上播了一遍又一遍,整整播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让全县人民都知道了仁河公社,都知道了仁河公社的水泉坪,也都知道了仁河公社的水泉坪有个房山鹰了不得,在县上露了脸。
这么一露脸我就有了资本,所以义务民兵连解散时,我自然而然地就被留下当了干部。
但李万有却没留下,李万有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无可选择地仍然回到枫坪大队去了。农历四月初一,我用五块钱在国营食堂里请他吃了一顿便饭为他践行。我身上一共有十五块钱,都是义务民兵连给我发的零用钱,我一直都没舍得用,看他要走了,我就买了一盘鱼,一盘回锅肉,两碗米饭请他吃了。四月初二清晨,他就依依不舍地上了路。我背着他的被卷儿,把他送出了驻地,送出了垭子口,一直送到通往仁河公社的路口,他才回头拦住我说:“别送了山鹰,你回去吧,你现在是有工作的人了,不能因为送我而影响了工作。”
实际上,我还没有上班,义务民兵连刚刚撤销,新的单位还在筹备,要等煤窑的索道架好了,工人们才能去挖煤,我也才能正式上班。
我看了一眼蜿蜒在旬河边的山路,嘱咐他说:“山路不好走,你走慢点儿,别把自己累着了。你身体不好,回家后要好好地休息保养。农村的苦活、累活多,做不了的活你就别做,保重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哪是啥身体不好哇,都是父母把我惯坏了。父母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农活儿不让我干,当兵也不让我去,就让我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这次要不是李胜友书记发现了我,说不定义务民兵连我都来不了呢!”
我说:“既然你家里的条件那么好,那你咋不多念点儿书啊?”
“我念不进书啊!”他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一见到书我的头就痛,好不容易念完初小,我就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我说:“你念不进书,父母亲又不让你劳动,那你将来咋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说,“这次回去我就准备到生产队去干活儿,干不了重活儿我就干轻活儿,反正不能当二流子。”
我说:“对,生在农村,不干活儿咋行呢?父母健在时倒还好说,父母一旦老了,不干活儿吃啥呀?”
他说:“这一点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也想多干些农活,可就是懒得动。这一懒倒好,把自己一辈子的前途都懒没了!”
我说:“你这话从何说起?”
他说:“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那天我要是和你一起跳进大粪池舀大粪,那我不也就成了‘英雄民兵’、不也就留下当干部了吗?唉,不说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我见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就忙安慰他说:“事已至此,你就别想太多了,路太远,你还是快走吧,回去后,多到公社里去走走,也许还有机会让你出来。”
“没有机会喽!俗话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向前走去。
他走以后,我还在路边站了许久许久。看着他一个人在山路上懒洋洋地行走,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虽然他曾经看不起我,虽然他曾经伤害过我,但此时,我却觉得他有点儿可怜。公社派出来两个人,而回去的却是他一个人,如果旁人问他还有一个人到哪儿去了,他将如何回答呢?是实言相告?还是撒谎骗人?如果实言相告,那他的脸往哪儿放呢?......
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我才心情沉重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