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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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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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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三十四章

我以非常优异的成绩念完四年一贯制初小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九六四的秋天。这时,大哥终于要我停学了。

原因很简单,大哥说我已经十二岁了,可以到生产队去劳动挣工分了。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靠工分吃饭,就得多挣工分。每多挣一分工分,就能多分到几粒粮食和几分硬币,而念书既顶不了饭吃,也顶不了衣服穿,还要耗费粮钱、给家里增加负担,所以大哥就坚决不让我去上学了。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念完初小之后,就不能在水泉坪小学念书了,而要到公社所在地的高小——仁河小学去念书了。仁河小学离我家四十多里山路,不可能再早起晚归地跑学了,必须吃在学校里、住在学校里。但要吃在学校里、住在学校里,就必须从家里拿成品粮和被子。这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而家里却偏偏都没有。

 一是粮食缺乏。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蒿子菜草都能将就,而到学校去就不行了,到学校去就得拿已经磨好了的包谷糁子。每天按六两包谷糁子计算,每个星期就得拿走三斤六两包谷糁子,一个月就得拿走将近十七斤包谷糁子。一年在校时间按十个月计算,就得拿走一百七十斤包谷糁子。把这一百七十斤包谷糁子折合成原粮,就是二百多斤。而从生产队分回的粮食,每人年平均口粮还不到一百斤。我要拿走那么都包谷糁子,岂不是把几个人的口粮都拿走了吗?

 二是没有被子。我家里总共只有四床破被子,大哥和大嫂子盖了一床,二哥和二嫂子盖了一床,三哥、我和弟弟盖了一床,母亲和三姐盖了一床。那些被子都是拿不走的,我要到仁河小学去上学哪来的被子呢?

三是大嫂子生了孩子。大嫂子给大哥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大哥给儿子取了一个充满希翼的名字,叫做房达文,意思是叫儿子将来在文化上有所发展。但他却不让我念书了,他要叫我在家一边劳动一边帮大嫂带孩子。

再一个,大哥原来就说过,母亲也说过,叫我只在水泉坪小学念完四年级就不让我念了。

 刚放暑假,大哥就对我说:“你在水泉坪小学已经念满了,也认得一些字了,以后就不要再去念书了。我们家里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你的学习成绩再好,我们也送不起。”

 我的年龄虽然还没到叛逆期,但我却没有听大哥的话,与生俱来的执拗和倔强以及害怕劳动的懒惰情绪和并不明确的理想追求都使我非要去念书不可。在开学报名的那一天,我没有征得家里任何人同意,就悄悄地离开了大黑沟,到仁河小学报名去了。

 可我刚走到大石板茅草棚子的时候,偏偏碰见大哥回来了。大哥见我行色匆匆,就问:“山鹰,你一个人到哪去做啥啊?”

 我知道这件事情瞒不住大哥,当然也不想瞒住大哥,所以就坦率地说:“学校已经开学了,我要去报名。”

 大哥一听,就立即瞪起眼睛说:“报名?谁让你去报名的?我不是已经给你说了吗?不许再念书了!”

 我站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许念书就不念书了,这个数我肥年不可!”

 “我说不许念就是不许念,转去!”大哥命令道。

 “我不!”我执拗地说。

 “转去!”大哥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不!我就要去念书!”我又执拗地说。

 “叫你转去你就转去!不听话,小心我剥掉你身上的皮!”大哥终于发火了。

 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我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一下,仍然执拗地说:“我就不转去!偏不转去!”

 “还得了了!你到底转去不转去?”大哥在路边折了一根黄荆条拿在了手里。

 我不为大哥手里的黄荆条所动,继续执拗地说:“我不转去!不转去!就不转去!你要打,就让你打死算了!”

 大哥被我气极了,立即就把手里的黄荆条挥舞起来了。天气尚热,我几乎是精着身子。黄荆条抽在屁股上、脊背上火辣辣的疼,我霎时间就在地上翻滚起来了。

 大哥大约打了我二十多黄荆条才住手,气狠狠地说:“太不听话了!念书!我看没有米面、没有铺盖、没有钱你咋样念书?”

 大哥把我打了以后就走了,我等大哥走远以后,才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但我并没有转去,仍然到仁河小学去了。到仁河小学去了以后,就去报名。但我没有钱,无论如何也报不上名。我傻眼了,就站在报名的那个教室门口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很快就引来了校长。校长姓雷,叫雷景星。雷校长见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哭得十分伤心,就问:“谁打你了哇?”

 我说说:“大哥!”

 雷校长又问:“你大哥为啥打你呀?”

 我说:“他不让我来报名,就打我!”

 “你大哥为啥不让你来报名啊?”

 “我家里没有钱、没有粮、也没有铺盖!”

 “哦!”雷校长迟疑了一下说,“你大哥不让你念书就算了嘛,你咋还来呢?”

 我说:“我喜欢念书。”

 “你喜欢念书?你的学习好吗?”

 “我的学习当然好了!”

 “那么多学生,你咋知道就你的学习好呢?”

 “我在水泉坪学校考的是第一名呢!”

 “你在水泉坪学校考的是第一名?你叫啥名字?”

 “我叫房山鹰。”

“哦,你就是房山鹰!”雷老师立即拉住我的手说,“告诉你吧,你不仅在水泉坪学校考的是第一名,而且在全公社也考的是第一名呢。”

雷校长说完这话之后就沉默了,摸出一支烟默默地抽了起来。良久之后才又说:“那这样吧,你打个欠条,我签个字,你拿着去报名,杂费就给你免了,书钱你先欠着。等开学以后,我去找你大哥要。你大哥叫房山树吧?我认得。”

就这样,我终于把名报了。回到家里之后,大哥的目光仍然是恶狠狠的。不过我的目光也是恶狠狠的。母亲见我体无完肤,就心疼地责备大哥说:“你手也下得太重了!他要念书并没有啥错处,你咋能下死手打他呢?”

 大哥黑着脸没有做声,只是连连地叹气。

 第二天我就要到学校去了,但的确是要什么没什么。家里其他人都不为我的念书操心,能为我念书操心的就只有母亲一个人。没有包谷糁子,母亲就架起磨子一边咳嗽一边推。没有被子,母亲就把她和三姐盖的那一床被面子拆下来叫我拿到学校去。临走的时候,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千万和同学们搞好关系,冬天争取能盖上同学们的棉被。

说来,我还真得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关爱,才使我终于在仁河小学念完了五年级。在我那个生产队,和我一起到仁河小学去念书的还有一个人叫叶志才。叶志才家里比我家富裕,一次就带了两床被子到学校去,一床作为褥子垫着,还有一床作为被子盖着。在水泉坪小学念书时,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就比较好。到仁河小学去了以后,叶志才就叫我把被面子当作床单垫着跟他睡。

对于我这个穷孩子来说,这无疑是进了天堂了。但是,我从小就有一个毛病,爱尿床。而且我的那个毛病还怪,夏秋两季不尿,偏偏就在春冬两季尿。仁河公社地处巴山深处,天冷得早,刚进农历九月,寒风就呼啸起来了。九月那一个月,他尿床的毛病倒没有犯,可一进十月,我就一连尿了两次床。尿第一次床的时候,叶志才倒没有说什么,叫我把被子凉干了继续和他睡。可尿第二次床的时候,叶志才就不依了。叶志才扔了我的被面子,就再也不让我跟他睡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不让睡了,我也就不跟人家睡了。不跟人家睡了我就和衣卷着被面子睡在了木楼板上。起初睡下去的时候,好像还不觉得有多么冷,可几分钟之后,我就冷得受不了了。我本来穿的就是破烂的单衣,把被面子卷在身上也御不了寒。一阵又一阵的寒冷袭来,我就浑身发抖,无论作怎样的努力也无法控制上牙和下牙的撞击。我坚持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晚上我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我冷得受不了,就到操场去跑步。我跑一圈,再跑一圈,一圈一圈地跑,直到跑得浑身发热了,才坐下来休息片刻。当寒冷又袭来的时候,我又开始跑,以跑来进行取暖。

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是我每顿只吃三两粮的包谷糊糊,根本就不能满足我体力上的消耗。二是长期得不到休息,整天都是迷迷糊糊的,根本就无法学习。三是体力消耗过大,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别说是跑,就是走路都要栽跟头了。一天晚上当我又以奔跑来进行取暖的时候,就一跟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多亏李老师发现了我,要不是李老师发现了我,也许我在那天晚上就被冻死了。李老师名叫李维新,不但给我带着语文课,而且还给我带着写字课。李老师的毛笔字写得好,从李老师手里写出来的毛笔字,既有骨头又有肉。李老师家里是地主成分,不但家里十分穷困,而且在学校里也倍受歧视。课余时间别的老师都三三两两地在一起高谈阔论,而李老师却像一个没娘的孩子一般,孤孤单单地蜗居在他的办公室里,那里也不去。为了消磨时间、打发寂寞,他除了备课、批改作业、就是写毛笔字。他对写毛笔字非常用功,每天晚上都要写到夜深以后才回家。他的家就住在学校附近,离学校大约有一里地的路程。因为回家的时候要路过操场,所以以往李老师回家的时候我都藏起来了。但那天晚上我栽倒之后就昏过去了,昏过去以后就被李老师发现了。李老师是如何发现我的,有是怎样救我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了李老师的办公室里了,李老师正把我搂在怀里给我喂开水。李老师的办公室很小,小得放一张办公桌、一张课桌、一个火盆和几把小椅子就几乎占去了房间的整个地面空间。也许正是因为房间小,所以房间里暖和。我醒过来之后李老师并没有责备我,而是和蔼地问我:“山鹰,你晚上咋不睡觉啊?”

 我如实答道:“我没有铺盖,没办法睡觉。睡在楼板上太冷,跑步暖和。”

 李老师听后,半晌都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才说:“你这个情况是没有办法念书的,我看你休学算了,等情况好一点儿了再来念书吧?”

 他像是劝我,又像是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不!一休学,我就再也念不成书了。”

 他说:“那长期这样下去也不行啊?长期这样下去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

 我说:“不要紧,我是会坚持下去的!”

 他想了一下说:“那这样吧,你去弄一些麦草来放在我办公室的角落里,你以后就到我的办公室来睡。虽然没有被子,但睡在办公室里总比跑步强。”

我对李老师的恩赐十分感激,但我却没有到他的办公室去睡。我想,作为一个学生,如何能弄一堆麦草放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呢?我仍然去跑步,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到学生宿舍的墙角里把背靠在墙壁上迷糊一会儿。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来月,我的问题才终于解决了。

学校要在门口的河边砌一道防洪大堤,请了很多农民工匠来到了学校里。那些农民工匠为了在休息的时候取暖,就在学校的院子里烧了一堆大火。那一堆大火不是用划细了的柴禾烧,而是把几个人才能抱得住的麻柳树架起来烧。学校附近的河边有许多被大水冲倒、而且枯死了的麻柳树,这根烧完了那些农民工匠就又把另一根抬回来烧,学校的院子里整天整夜都烟雾冲天,烈火燎燃。

那堆大火真是救了我的命了,那些农民工匠们在白天烤,我就在晚上烤。我在火堆旁边放了一堆麦草,烤一烤睡一睡,当防洪大堤完工的时候,冬天也就过去了。

 但是,旧的困难过去之后,新的困难又来了。当一九六五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又没有粮食吃了。一方面是家里没有粮食供应我了,另一方面是大哥坚决不让家里给我供应粮食了。家里没有粮食可以到生产队去借储备粮,既然家里都能借到储备粮,为什么我这个学生又没有粮吃呢?归根结底还是大哥不让家里给他供应粮食。大哥很明确地对我说:“你要念书也行,但要从家里拿粮食,没门儿!”

这明明是要逼我退学了。但我是个犟牛筋,是不会随随便便就低头的。大哥越是不让我上学,我就越是要去上学。大哥不给我供应粮食,我就空着肚子、空着手到学校去。

当然,吃的办法我还是得想的,不想吃的办法我岂不要饿死吗?人都饿死了,还谈什么上学呢?

为了能把生命维持下去,也为了能把学上下去,什么人格、什么尊严、什么脸皮我全都不要了。就象一条饿狗,更象一条癞皮狗,除了上课之外,就瞪着一双饥饿、贪婪、渴求而又血红的眼睛四处寻觅可以吃的东西。土地、河边是我光顾得最多的地方,因为土地里和河边上都可以找到可以吃的东西,或者野草,或者半截罗卜头,或者稀烂的白菜叶子或多或少都能拣到。刚出土的嫩草是我最好的食品。有一种野草叫刺芽芽子,刚进入春天它就从土里拱了出来。那种草无味无毒,但必须吃嫩的,稍微长大一点就浑身是刺无法进口了。我几乎每天都去找那种野草吃,吃得满嘴的绿液直往外冒。

同学们吃饭的时候我就眼巴巴地等着,等同学们吃完饭洗碗以后,我就用笊篱子在潲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捞潲水里的饭角子吃。为了捞饭角子,我专门准备了一把爪篱子。那把笊篱子是我请二舅黄西明给我编的,有老碗口那么大,小巧玲珑,携带极其方便。上课时我就把笊篱子塞在课桌里,同学们吃饭的时候我就别在腰上。只等同学们洗完碗之后,我就快速地从腰间取下爪篱子,扑到同学们洗碗的大木盆边在洗碗水里捞饭角子。也不知道同学们是因为饥饿的缘故还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大多数同学竟在吃饭以后都用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给我留下。不过尽管这样,我仍然能捞到一些饭角子。有时候能捞到半碗,有时候能捞到大半碗,尽管又脏又凉又没有任何滋味,但对于我来说,它已经是美味佳肴了。

就因为捞饭角子,我还和学校的炊事员干了一架。学校的炊事员姓陈,叫陈绍美。人长得十分风流漂亮,常常到年轻英俊的刘老师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用刘有福的话说,陈绍美已经和刘老师好到肉里头去了。陈绍美刚结婚不久,家就住在学校对面的街上,因为不堪农活的劳累,所以就到学校里当了炊事员。当然她到学校当炊事员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弄饭角子喂猪。自从我开始捞饭角子吃以后,她就一直对我恶狠狠的,好像我捞的不是饭角子,而是捞了她的孩子似的。一天我正捞饭角子的时候,她竟然怒气冲冲地说:“房山鹰,你究竟是人还是猪啊?以后你再敢来捞饭角子,我就把你提起来甩到河里去!”

 我自然不会把陈绍美放在眼里,马上就回敬说:“我捞饭角子与你有个屁相干,你管得着吗?你才是猪呢!”

陈绍美一听我也骂她是猪,就在我的身后猛地把我推了一把。我没有防备,一个倒栽葱就栽进了潲水里。同学们洗碗的木盆很大,是杀猪用的。我栽进去之后,马上就被潲水淹没了,潲水咕嘟咕嘟地直往我的肚子里灌,呛得我半天都换不过气来。我艰难地从木盆里爬出来,端起地上装着饭角子的饭碗就向陈少美那漂亮的脸蛋儿砸了过去。

也是该陈绍美背霉,碗刚好砸在陈绍美的额头上,立即就把陈绍美的额头砸了一条口子,鲜血马上就流了出来。

 这下我真是闯了大祸了,陈绍美捂着流血的额头马上就把我告到了那个年轻英俊的刘老师那里。刘老师并没有给我代课,更不是我的班主任,但听了陈绍美的话之后,不问青红皂白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进了他的办公室。把我拖进他的办公室以后,就让我立正站好,然后就“砰”地一声拴上门,从腰上抽下皮带,向我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皮带在空中呼啸着,每一下都有千钧之力。为了防止我挨打时发出嚎叫,他竟然用毛巾堵住了我的嘴。起初我还是站着的,后来就倒下了,但倒下了刘老师仍然打,直到他自己都累得气喘吁吁了这才住手。住手后,他又把我踢了几脚,这才让陈绍美把我送到校长雷老师那里去听候处理。

 陈绍美是恶人先告状,一到雷老师的办公室就捂着自己的额头对雷老师说:“雷老师,学校的饭我做不成了,连这么大个娃子都在欺负我了,我还咋做饭呢?你看你看,这就是房山鹰狗日的砸的。”

 雷老师真不愧是校长,他听了陈绍美的话,又看了陈绍美的伤,竟不急不躁地说:“究竟是咋回事?你详细说说。”

 陈绍美可真能杜撰,她竟当着我的面撒谎说:“咋回事?他拿着碗偷老师的米被我抓住了,所以他就打我。”

 雷老师愣了一下,很严厉地看了我一眼问:“是这么回事吗?”

 我说:“她胡说!我捞饭角子,她把我揎进了木盆,我才打她的。”

 雷老师说:“你捞饭角子干啥呀?”

 我说:“吃。”

 雷老师说:“吃?你吃饭角子?你没上伙吗?”

 我说:“家里不给我粮食,我没啥吃,只有吃饭角子!”

 “哦!”雷老师点点头,又问:“你一直都吃饭角子?”

 我说:“嗯。还找野草吃。”

 雷老师沉默了。许久之后,雷老师才突然对陈绍美说:“不是我说你陈师,他捞饭角子吃你为啥要把他揎进水里呢?你看他多可怜!”

陈绍美见雷老师没有批评我反倒批评她,就屁股一拧又到刘老师那里去了。

陈绍美走后,雷老师才问我:“你打了她,她没打你吗?”

 我实话实说:“她没打,刘老师打我了。”

 雷老师问:“刘老师咋打你的呀?”

我没说话,直接把衣服全脱了。雷老师一看,几乎眼睛都直了。我的身上鞭痕累累,遍体鳞伤,几乎体无完肤了。

一瞬间,雷老师的脸色立即就变了。他让我去休息,就铁青着脸到刘老师的办公室去了。雷老师把刘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不但让刘老师写了一份检讨,而且还警告刘老师说:“刘老师,我可警告你,如果你以后再这么体罚学生,那我就要给你行政处分了!”

 刘老师虽然对我狠得牙根儿痛,但雷老师的话他却不得不听。他硬着头皮向雷老师保证说,以后再也不打我了。

但事情并没有完结,就在那天晚上,陈绍美竟又领着她的男人张果富和她的婆婆王英廷气势汹汹地到学校找我算账来了。陈绍美和她的男人及婆婆的关系并不好,还常常闹着要和张果富离婚,但在关键时刻,她又依赖起她的男人和她的婆婆了。

陈绍美虽然是一个炊事员,但却是一个高中毕业生,本来在没有当炊事员之前是应该有一份工作的,只是因为她在结婚之前不愿意把自己尚未开苞的身子交给某个政府官员才使工作泡了汤。

张果富也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陈绍美正是看中张果富是高中毕业生才嫁给张果富的。谁知嫁给张果富之后她才发现,张果富不但自视清高,而且心胸还极其狭窄,动不动就骂老天爷处事不公给他生了一个瞎命,也骂共产党的政府官员瞎了眼睛竟发现不了他这个栋梁之才,竟让他这个大知识分子一直打着牛的后半截子。

这一骂倒也好,别的高中生都有了工作,吃上了皇粮,而张果富竟连个民办教师都没有当上。陈绍美见张果富虽然也是高中毕业生,却连半点出息都没有,连肠子都悔青了,真后悔当初没有把童贞交出去换取一份儿工作。所以结婚时间不长就和张果富闹开了矛盾,除了和刘老师相好之外,还要求和张果富离婚。

张果富知道陈绍美和刘老师好到了肉里之后,气得吐了几次血,也想离婚算了,但他的母亲王英廷却拗住不行。王英廷教训儿子说:“女人偷人养汉怕啥?男人戴绿帽子怕啥?哪个女人一辈子不偷几个男人?哪个男人一辈子不搞几个女人?她要偷人你就让她偷去,看她能偷多久?她再偷人也是你的人,我看她能飞了?孙悟空的跟头云再厉害,他能翻过如来佛的手心吗?”

王英廷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她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起就一直当着乡政府的妇联主任,现在仍然当着公社的妇联主任。她不但看得多,懂得多,而且两片嘴皮儿也极其能说会道,所以她根本就不怕陈绍美闹离婚。她叫张果富以合法的婚姻关系把陈绍美死死地缠住,不管陈绍美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都坚持早晨送陈绍美到学校、晚上接陈绍美回家,严防死守不让陈绍美闹出丢人现眼的丑事来。

但女人是防不住的,女人铁心要干出什么事来,纵然孙悟空也拿她没办法。不知道哪个哲人说过这么一句话,男人要搞女人很难找到机会,而女人要搞男人机会却比牛毛还多。

事实也确实如此。尽管张果富对陈绍美防范得十分严密,但陈绍美仍然和刘老师好上了,而且好上以后就丢不开手了,每天至少都要亲热一次。实际上刘老师已经有了妻室,妻子也是一个教师,他和陈绍美好也只是玩玩而已,并不是就要娶陈绍美,但陈绍美却死心塌地地要嫁给刘老师,常常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

 但在对付我的时候,张果福、王廷英和陈绍美却是同仇敌忾的。他们冲进学校,口口声声要我的小命。陈绍美一把鼻涕一把泪,睡在地上撒泼;张果富手里拿着一根木杠子,声言要把我砸成肉酱;王英廷也似乎忘记了她的干部身份,就象泼妇一般骂着不堪入耳的话。

我听到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就一骨碌从楼板上爬了起来,我就不相信他们真地能把我三尺扯成五尺长。再说我总是又穷又困,一条小命又能值几文钱?我准备豁出去,跟他们拼它个鱼死网破。

但我刚爬起来,就被同学们按住了。叶志才竟像大人一般对我说:“你给他们拼啥呀拼?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一个小娃子能拼得赢他们吗?让雷老师去对付他们去!”

 我一想,也对,就没有冲动。但我的心里仍然不服气,仍然想去听听他们究竟对雷老师说了些什么。同学们见我执意要去听壁根子,就拥着我一窝蜂似地拥到了雷老师的窗子外面。

 陈绍美他们还算有点儿理智,没有直接到学生宿舍去抓我,而是赖在了校长雷老师的办公室里。他们向雷老师提出了两点要求,一条要求是,要雷老师把我交给他们处置,另一条要求是,学校必须开除我。这两条要求雷老师自然都没有答应。雷老师义正词严地对王英廷说:“王主任,你作为国家干部,我想你应该是懂得学校得规矩。学生在学校犯了错误,自有学校按照国家的有关规定予以惩罚,我咋会将学生交给你处置呢?你们有这个权力吗?这是其一。其二,开除学生不是说开除就能开除的,房山鹰并没有犯错误,我为啥要开除他?至于他打了陈绍美,说到底还是怪陈绍美,陈绍美是个成年人,房山鹰只是个孩子,要论打,房山鹰能打得赢陈绍美吗?她要是不把房山鹰揎进水盆,房山鹰能打她吗?依我说,这件事就算了,就别再闹下了,闹下去对你们自己也没有好处。”

 但王英廷不听雷老师的劝阻,仍然强词夺理地说:“不行!一个孩子竟打起我们干部家属来了,这还了得!如果你们学校不把这件事当作正经事作出严肃处理,那我就到你们的文教卫生局去告你们!”

 雷老师也火了,雷老师狠狠地把桌子擂了一拳说:“就你们干部家属是人,我们学生都不是人了?好!王英廷,我等着你去告我!我看你以啥子理由去告我?第一,你家的陈绍美欺负房山鹰在先,房山鹰碗砸陈绍美在后,你找不出房山鹰多少麻烦;第二,房山鹰是个孩子,陈绍美是个成年人,一个孩子把一个成年人打了,责任究竟在谁?你自己掂量掂量;第三,你作为国家干部,不问青红皂白冲击学校,影响学校的正常工作秩序,请问你还有没有资格当这个干部?第四,你身为干部,竟要我把房山鹰交给你处置,你是要私设公堂是不是?第五,你竟然无理要求我们开除房山鹰,你依据的是哪条法律?以上五条你说得通吗?只要你说得通,你就去告我。我等着你去告!”

王英廷、张果富和陈绍美都哑了口,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了。静了许久,张果富说道:“好!雷老师,你不处理也行,那你以后就别怪我们对房山鹰不客气了。以后只要我们碰到了房山鹰,在哪里碰到,我们就在哪里打他!”

 雷老师又把桌子“砰”地擂了一拳说:“张果富,我看你还真地反了天了!亏你还是高中生呢,竟说起这种无法无天的话来了!我可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以后敢动房山鹰的一根汗毛,我就叫你们全家人都不得安宁!”

 张果富也把桌子擂了一拳说:“我就偏偏要打房山鹰,我看你这个球毛大的校长能把我咋了?”

 雷老师气得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但他却没有继续发火,他竟然咬着牙平静地说:“我这个校长官是不大,也没有品级,也拿你没奈何。但既然我是校长,我就得保护我的学生,维护学校正常的教学持续。现在,我就以校长的身份宣布,陈绍美同志已不宜继续在仁河小学当炊事员,从现在起就离开学校!”

 雷老师的这一招可真厉害,当下就把王英廷和张果富打哑了。而陈绍美这时却当着雷老师的面埋怨起张果富和王英廷来了:“我叫你们莫闹莫闹,你们偏偏要闹,这下好,把我的工作给闹掉了。我不干!我不干!我就要在学校当炊事员!”

 陈绍美一是舍不得丢掉工作,二是舍不得丢掉刘老师,所以就什么都不顾了,直给雷老师说好话:“雷老师,这事情都是我不对,明天我给房山鹰陪礼道歉。你就高抬贵手让我继续留在学校吧?啊?”

 雷老师这时真的强硬起来了,对于陈绍美的求情只是不理不睬。王英廷见不是势头,也只有涎着脸对雷老师说:“这事情也怪我们太急躁了。既然绍美都不追究了房山鹰了,那我和果富还追究个啥呢?这事情就按你说的算了。只是绍美这炊事员你看是不是还让她继续当着?”

 雷老师见王英廷发了话,就冷冷地一笑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让她继续当吧!只是以后再也不准往家里提猪食了,我要把那些饭角子都留下来给那些拿不起粮的学生吃。”

 陈绍美忙说:“行行行,以后你叫咋办我就咋办!”

 一场闹剧就那么结束了。当他们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但是,这一场闹剧结束了,另一场闹剧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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