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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阵“滴滴答答”的军号声惊醒的。当我醒来的时候，大通铺上所有的人几乎都起了床。有的正在穿衣服，有的正在系裤带，有的正在穿鞋子，有的则用手捂着裆部急急慌慌地往厕所里跑。清一色都是年轻人，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左右。我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
突然，一个年轻人来到我的身边，操着一口江南话，神秘兮兮但又是无头无脑地问我：“哎，你是哪个公社的？”
那个年轻人大约有二十左右，圆圆的脸上细皮嫩肉，留着一个小分头，似乎不是从农村来的农民,而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城里人。但从衣着打扮上和说话的口气上来判断，他又的确是农民，而且还是离我老家不远的农民。
身处他乡，又初来乍到，有人主动跟我搭话，我感到很荣幸，于是就慌忙回答说：“我是仁河公社的。”
“你也是仁河公社的？”他似乎感到很惊奇，“公社咋派你这个小娃子来了？”
言下之意，我还是一孩子，到县上来根本不够格。语气中饱含着惊讶和蔑视。
老乡见面的热烈气氛，被他一句话给全搞砸了。我不再理他，身子一拧，就洗脸去了。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交往，我才知道了他叫李万友，二十二岁，是枫坪大队着力培养的民兵连长。原来年前他也参加了招兵体检，并且体检上了，但由于他是独生子，所以他的父母亲坚决不让他去当兵，就这样，他才被公社派到义务民兵连来了。这时候我也才知道，仁河公社派到义务民兵连的基干民兵并非我一个人，还有一个叫李万有。
我洗罢脸刚回到宿舍，就听到一阵号声响了起来。我听不懂那种号声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但见人们都跟着几个退伍军人向门外涌去，我就也跟着他们向大门外涌去。他们都跑到了大操场，我也跑到了大操场。
那可真是一个“大”操场，比一个足球场还要大许多倍。它置身于旬河边一片茂密的白杨林中，足足占了十余亩地。
当我跑到大操场的时候，人们已经在大操场内侧的主席台前整整齐齐地排好了队伍。我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那里晃动，就也畏畏缩缩地站在了队伍后面。
主席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王文玉也在主席台上。王文玉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红色的领章和帽徽格外显眼。台上还有一个穿着军装的胖子坐在那里，时不时和坐在两边的人交谈几句。大喇叭一直在轰鸣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声豪情激越，震耳欲聋。半个小时以后，大喇叭终于停止了吼叫。一个中年人用手指敲了敲麦克风说：“太极县人民武装部义务民兵连成立大会现在开始！第一项，请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武装部长蔡嘉玉同志讲话。”
那个穿军装的胖子站了起来，沉稳地走到麦克风前说：“同志们，战友们，太极县人民武装部义务民兵连今天成立了，我代表太极县委、太极县革命委员会对太极县人民武装部义务民兵连的成立表示热烈的祝贺！......”
从蔡嘉玉的讲话中我才知道，县上为了落实毛主席关于“三线建设要抓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号召，才成立了这个义务民兵连。这个民兵连直属太极县人民武装部领导，随时听从太极县人民武装部的命令和指挥，享受与部队官兵同等的福利待遇。
民兵连除连部领导、连部工作人员和炊事班之外，由一百五十三个退伍军人和优秀基干民兵组成，连长由从部队转业的老营长喻世斌担任，指导员由武装部作战参谋王文玉担任。下辖三个排，每个排三个班，每个班十七人。
喻世斌先任命了排长，又任命了班长，最后才按照事先拟定好的名单把人员划分到各排各班。
但是，直到名单宣布完了，也不见我的名字。是把我忘掉了？还是把我漏掉了？是把我刷掉了？还是对我另有安排？我一下子就坠入了五里雾中。我伤心得几乎要哭了，要是把我刷掉了，让我仍然回去，那我该多丢人呐！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王文玉从台上跳了下来。他径直来到我身旁，摸着我的脑壳说：“你哭什么呀？是不是没听到你的名字急哭了呀？嘿嘿，真是一个孩子！连现行反革命分子你一个人都敢‘押’，却为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哭鼻子。别哭了，啊？天气怪冷的，先回去再说。”
王文玉就像大哥哥一样拉着我冰凉的手，一边走一边说：“我们考虑到你年纪小，个子还没有枪高，所以就把你分到了炊事班。”
一听说被分到了炊事班，我的心马上就凉了半截。干什么事我倒不在乎，关键的问题是怕老家的人知道了笑话我。老家的人如果知道我在义务民兵连做饭，就一定会这样说：“我以为房山鹰到县上去干啥呢，原来是去做饭啊！”这话如果从老家人的嘴里说出来，那就等于我把人丢了。但这话我又不能当着王文玉说，所以我就不说话了，只是闷闷不乐地向前走。
王文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马上又说：“房山鹰同志，让你当炊事员你不高兴是不是？你要知道，干什么都是一样的。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希望你能痛痛快快地接受这项任务，不要闹任何情绪。”
声音虽然不高，但听起来却十分严肃。我知道部队里的纪律非常严明，只能服从命令听指挥，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就说：“你放心，我一定当好炊事员。”
炊事班长名叫李启山，大约有三十多岁，是一个大高个子。王文玉领着我一走进厨房，他就一把把我拉进怀里说：“这个孩子好，这个孩子我喜欢！”
厨房里热气腾腾，几副多层次的蒸笼都在蒸着馒头。一股股的白面馒头的香味从蒸笼里冒出来，使我馋涎欲滴。由于头一天中午没有吃饭，又押着欧世昌走了那么远的路，所以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到了后背上。
也许李启山发现了我下意识地吧嗒嘴唇，所以王文玉刚走，他就拿起一个蒸好的馒头递给我说：“饿了吧，吃！我们炊事班没有其他好处，就是可以随便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只要不拿走就行。”
那是一个很大的馒头，足足有半斤多重。我也不客气，马上就吃了起来。说实话，我长到十七岁，还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馒头。在家的时候也吃过馒头，但那都是参有麦麸子的馒头。像这种又白又软又大又香的馒头，过去连想也不敢想。
炊事班一共十个人，李启山是班长，何佳谋是副班长，其余的都是一般的炊事员。他们都把我当小弟弟一般看待，顶多只让我在灶前添添火，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让我干。就这样，在周评的时候，他们还异口同音地把我评了一个优秀炊事员。
这天周末，李启山突然对我说：“房山鹰，你已经来一个周了，整天都在厨房里忙，也没到城里去转转。我今天给你放一天假，你到处去转转、看看。”
听了李启山的话，我立即就走了。看了县城的全貌，又到山上去看灵岩寺，看了灵岩寺，有去看汉江边上的大沙洲，一直看到天快黑了，才精疲力尽地返回了驻地。
实际上，义务民兵连的驻地就在县城的东门外，“门”虽然已经不在了，但“门”两边用巨大的青石条砌成的遗迹却还分外醒目。
我喝了一口水，并与李启山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走了出去。出了“东门”，就来到了街上。县城有三条街，分别为河街、中街和后街。只有河街还像个“街”的样子，其余的两条街与其说是街，还不如叫胡同更合适。
河街呈东西走向，大约只有五米宽左右。北边是参差不齐的房舍，南边是滔滔奔流的汉水。站在河街向北面看去，除了街道上有几幢砖瓦房之外，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石板房和草房。那些石板房和草房都非常低矮，和贫民窟一般无二。显得十分凌乱，满目苍痍，破破烂烂，不堪入目，使人感到十分寒酸。在河街中部有一个国营食堂，我进去看了看。见食堂里根本就没人吃饭，就忙退了出来。
河街不长，大约还不到五百米，不一会儿我就走到了上渡口。上渡口停了很多船，有渡船、货船、还有客轮。那时候太极城不通公路，东到武汉市、西到金州市全靠坐船。
看了上渡口，我就上到垭子口，向中街走去。
中街根本就没有街，只有一条小道，有的地方连自行车都骑不过去。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也叫街？叫小路还差不多！”
离开中街，我又返回到垭子口。记得我那天晚上押解欧世昌到公安局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我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很快就进了县城的西门。那西门还建得宏伟，大约有九米高、五米宽，虽然历经沧桑，但一尺多厚的木板门上镶嵌着的碗口大的铜钉还整齐地排列着，闪闪发光，令人生畏。
进了西门，不一会儿就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门卫还认得我，跟我打招呼说：“房山鹰同志，你咋跑到这来了？”
我说：“我到处转转，看看。”
可我还没来得及转，就碰到了李启山，我随口问了一句：“李班长，你也转呐？”
李启山说：“我哪是转啦，是在找你呢。王指导员刚才对我说，不让你在炊事班干了，命令你到三排一班去当班长。”
我说：“妈吔！你骗我的吧，我能当得了班长？”
李启山说：“我骗你干啥？是真的叫你当班长。不信，你回去就知道了。”
李启山拉着我从后街回到驻地，直接把我送到了王文玉的办公室。
王文玉正在和连长喻世斌商量着什么，见了我就忙招手说：“房山鹰，我刚才还找过你呢。根据你押送欧世昌和最近一个周的表现，经我和喻连长商量，决定命令你担任义务民兵连三排一班班长。”
我心里“咚咚”乱跳着，胆怯地说：“我这么大个人当班长怕不行吧，谁愿听我的呀？”
王文玉说：“你别担心，因为我们这是军队，每个军人都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
既然这样，我只有勉为其难地当上了三排一班的班长。班上连我在内一共十七个人，可以说是一个加强班，战士们个个都比我的年龄大，也个个都比我的个子高。他们见我当了班长，就一齐笑了起来。其中我的老乡李万友竟然挖苦我说：“看来你们房家的老坟山野鸡抱窝了，不然的话，你咋能当上班长呢？该不会让你当排长吧？”
我听了很生气，就正色道：“李万友，你注意点！班长并不是我自己要当的，而是连长和指导员让我当的。既然让我当了，那我就得当好。如果你不服从命令听指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马上就去给连长和指导员汇报，看他们咋样处理你！”
李万友见我发火了，就不做声了，兀自在地铺上躺了下来。
天已经黑了，寒风肆无忌惮地从门口窜了进来。我见李万友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就说：“把衣服脱了睡，当心着凉！”
李万友说：“我懒脱得，都来一个周了，还没搞过紧急集合，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来个突然袭击，到时候想穿都来不及了。”
我说：“不行，你必须脱！如果你不脱，我就罚你站岗！”
李万有见我态度强硬，就只有脱了衣服。
还真让李万有不幸而言中了，当晚果然进行了紧急集合。幸亏我在看书没有睡，听到军号声，我第一个就冲到了操场。可当李万有跑到操场的时候，我早就带着战士们出发了。
十公里急行军，从操场出发，沿着县城周围的小路跑两圈儿。当我们跑第二圈的时候，李万有连第一圈还没跑完就累得趴下了。回到大通间，我气狠狠地说：“李万有，你真是个大怂包！不仅影响了我们全班的成绩，而且我们全公社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李万有自知理亏，半天没说话。可过了一会儿，他才十分不满地说：“你不就是当了个班长嘛，有啥了不得？总有一天，我会收拾你的！”
这时，连部通信员突然来了，通知班长以上的干部到连部开会。
那次会议将近开了四个小时，主要是总结紧急集合和急行军的经验教训。会议快结束时，俞连长突然说：“明天县上要召开公判大会，公开枪毙欧世昌等六名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民兵连的任务是站岗放哨，一排和二排在操场周围警戒，三排二、三班到灵岩寺警戒，三排一班到小河北的山包上警戒。希望你们提高警惕，坚守岗位，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
小河北在太极城的南面，在旬河的北面，那里没有多少人家，到处都是臭哄哄的水坑和乱七八糟的垃圾。不过在旬河即将流进汉江的拐弯处有一个山包，那个山包刚好在大操场的对面，能看到犯人在河边被执行枪决。
我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竟没高没低地说：“欧世昌被我送到看守所不是才一个星期吗？咋就要枪毙？是不是太.......”
连长瞪了我一眼，连忙说：“散会！回去都动员一下，叫大家做好战斗准备。房山鹰留一下，我还有话说。”
等大家走了以后，连长才严肃地对我说：“房山鹰同志，以后说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嘴上时刻要留个把门的，千万别乱说。现在阶级斗争的形势非常复杂，话说得不好是会坐牢的。我希望你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努力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真正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我忙惊慌地立正回答：“是！连长。”
第二天，义务民兵连全员出动，很快就到达了各自的战斗岗位。民兵们全副武装，钢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中午时，大会在“拿枪的敌人消灭之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的歌曲声中结束之后，欧世昌等六名罪犯就被全副武装的武警架到旬河边上执行枪决。随着沉闷的枪声响起，那六名罪犯霎时间就倒在了沙滩上......
晚上我躺在大通铺上迟迟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欧世昌的影子就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