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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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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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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一十三章

一九五九年夏天的时候,那风骚而又迷人的桃花被风风雨雨洗净了撩人的粉红颜色,裸露出了青里透红而又令人垂涎的漂亮脸蛋儿。妖娆的百合花已经悄然谢去,而在枝头上结出了绿色的果实。只有山坡上那些不知名的各种野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把山坡装点得分外美丽。

更美丽的还是那块包谷地,站在家门口向那块包谷地看去,包谷林就像竹林一般郁郁葱葱。由于除草及时,包谷苗很快就长起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很快就变成了一块包谷林,并且还很快就挂了穗子。虽然地是没有挖的,但由于是原生地,草木灰厚实,肥料充足,所以包谷苗仍然长得又粗又壮,十分壮观,给人一种丰收在望的喜悦和振奋。

这时候,大哥又给我们姐弟三人准备了破竹侉子,叫我们到地里去转悠。这时候到地里去转悠已经不仅仅是撵毛老鼠了,还要撵乌鸦和野猪。毛老鼠、乌鸦和野猪是包谷的三大天敌,梢不留意,所种的包谷就会颗粒无收。

毛老鼠真是一个可恶的东西,包谷刚刚挂上穗子,它们就成群结队地钻进包谷地里,顺着包谷杆子曲曲溜溜地上到包谷穗子上把包谷穗子啃个精光。

山里的乌鸦也特别多,多得遮天蔽日。它们饿急了不但会不停地在空中盘旋,而且还会发出一种特别难听的叫声。它们“呱呱”地叫着,叫得人头皮发麻、心惊肉跳。婆经常对我们说乌鸦是一种不祥之鸟,它们的叫声会导致灾难,甚至会导致死人,所以我非常憎恨乌鸦,见了乌鸦就恨不得全部打死才好。

但憎恨归憎恨,我却拿它们半点办法都没有。它们在空中飞,我在地上跑,鞭长莫及。乌鸦们见了包谷穗子,就张开双翅,箭一般地射下来,肆无忌惮地啄,不一会儿就能将一整穗包谷啄得只剩下一个包谷芯子。

山里的野猪也特别多,多得一夜之间就能把十多亩包谷吃完。那些丑陋而又凶残的夯货,挺着一对长长的獠牙,成群结队地在包谷地里横冲直撞。如果防不住野猪,那就一切都完了。

因此,不管是来自天上的还是来自地上的就都得防,不防就会前功尽弃。白天是我们姐弟三人防,晚上是大哥、二哥和三哥防。白天防,主要是防毛老鼠和乌鸦;晚上防,主要是防野猪。为了使眼看就要到手的包谷不受野猪的侵害,大哥就把家里的那杆枪拿了出来,并装满火药,每天晚上都到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去放上几抢。火药枪的响声很大,杀伤力也很大,一连放了几天,竟还打了一头野猪。

但野猪实在是太多了,轰走了这一群,又来了那一群,无论大哥怎样用枪狂轰滥炸,也没能阻止得了成群结队的野猪肆无忌惮地往包谷地里窜。一天晚上大雨过后,一群野猪竟闯进包谷地里,将一亩多地的包谷糟蹋了一半还有余。大哥气得眼睛里火星子直冒,就把我们一齐带到地里,在地边上搭起窝棚,燃起篝火,整夜整夜地巡逻,才有效避免了野猪的祸害。

然而,地上的野猪防住了,天上的老天爷却防不住,包谷刚刚灌满浆,老天爷就刮了一场大风。那一场大风不是普通的大风,而是十二级大风,不但把地里的包谷刮了个一棵不剩,把我家房子上的石板给揭了个精光,而且还把我家门前的那一棵水桶粗的核桃树连根拔了起来,扔到十里路以外的山下去了。多亏我们全家人拥成一团躲在靠山墙的石岩底下才没有被狂风刮走。

风停以后大哥到地里去转了一圈儿,回来后就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双手抱着头伤心地流起了眼泪。父亲知道大哥心里凄苦,就有气无力地劝慰大哥说:“山树啊,你也别太伤心了,这都是命啊!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老以为今年有个好收成,能吃几顿饱饭,没想到又遇上了这么个天气!唉!”

父亲已经瘦得成了鬼魅一般,再也起不了床了,他麻花一样蜷曲在床铺上,刚说完那几句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绵不断地发出一种空空的声音。那是一种垂死挣扎的声音,也是一种奋力拼搏的声音,惊天动地,惊心动魄。他吐出来的已经不是痰和血,而是脓,是又腥又臭的脓。

父亲的咳嗽声刚停,母亲就把手伸到父亲的嘴巴底下接着。给父亲接完脓,又赶快给父亲喂水让父亲漱口。父亲漱完口,又连忙给父亲擦嘴。那一切,都做得那么娴熟而又那么入微。几个月以来,母亲都是这么做的,整天整夜地不睡觉,义无返顾地守在父亲的床边。

母亲也患着寒痨病,有时候父亲咳嗽,她也跟着父亲一块儿咳嗽。有时候父亲的咳嗽结束了,她还咳个不止。全家人既在他们的咳嗽声中入睡,又往往被他们的咳嗽声惊醒过来。

由于父亲的病情日趋沉重,婆竟也停止了在尿桶里抓屎尿往身上抹、在身上拍,她常常跪在神龛下,一遍一遍地作着无为的祷告:“玉皇大帝啊,观音菩萨啊,十殿阎王啊,你们让我死噢,别让我岩柏死噢!......”

父亲吐出的脓是五花色的,有点儿像猪脑子。母亲知道父亲已经不久于人世,就背过脸去偷偷地抹着眼泪。母亲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两只眼珠子深深地陷了进去。但她仍然哭,每天都哭,她不在父亲的面前哭,而是背着父亲哭。

天已经黑了,无边的黑暗顷刻间就笼罩了这个苦难的家庭。我们都围在父亲的病床边,无奈地看着父亲。大哥对母亲说:“娘,今天晚上你去睡吧,我来招呼伢。”

大哥见母亲太劳累了,就想替换母亲去休息一下,但母亲却摇摇头,轻轻地说:“你们去睡吧,还是我陪着他。我老早就对他说过,我要伺候他一辈子。”

婆也摸摸索索地起来了,她要到外面去为父亲收魂。自从她知道父亲病了以后,就使出浑身解数不停给父亲蒸胎。她给别人蒸了一辈子胎,收了一辈子魂,对六道轮回投胎转世深信不疑。在最后一次给父亲蒸胎的时候,她叫母亲在父亲的衣领里包了一个鸡蛋,她要看看父亲究竟投胎转世了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当胎蒸好之后,她就叫母亲把鸡蛋剥开看。母亲在灶沿上轻轻地磕破鸡蛋,又一点点地剥掉蛋壳,这时候奇迹就出现了,鸡蛋上布满了豹子的花纹,整个鸡蛋就是一头活灵活现的豹子。全家人都被惊呆了,难道人真的有三魂七魄?难道人的魂魄真的能投胎转世?难道人真的有来世?难道真的有阴曹地府、六道轮回?

当婆知道父亲的来生将要变成一头豹子的时候,就昏天黑地地大哭起来,哭过之后,就跪在神龛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祷告起来:“玉皇大帝啊,观音菩萨啊,十殿阎王啊,送子娘娘啊,你们大发慈悲噢,别让我的岩柏变成了豹子噢,我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噢!……”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父亲看看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婆不死心,仍然要到门外去给父亲收魂。婆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以后,就拄着拐棍,拐着一双三寸长的小脚来到父亲的床边,把父亲的贴身衣服搂进怀里,趔趔趄趄地向门外走去。母亲连忙搀扶着婆说:“娘,你眼睛看不见,还是我去叫吧?”

婆抓住父亲的衣服不丢手,竟有些忿忿地说:“他的魂你是叫不回来的,只有我才能叫得回来。因为你是他的女人,女人是管不了男人的。而我是他的娘,娘的话他不得不听。我知道他有花心,烦你了、腻你了就想另外再找一个女人。为啥他的病总不得好?就是有一个女鬼在缠着他,把他的魂魄给勾去了。我非把他叫回来不可!他再不回来,我就抽他两拐棍!”

母亲被婆说得哭笑不得,只得放了手,叫我扶着婆向门外走去。

屋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晚风掠过树梢,鬼一般低吟着。婆用无神的眼睛看看深远而又苍茫的夜空,就跺着拐棍高声叫了起来:“岩柏吔,回来哟!岩柏吔,回来哟!岩柏吔,回来哟!.......”

那声音是从一个母亲的丹田里发出来的,凝聚了母亲全身的真气和力量,洪亮、浑厚、悠长、悲沧,令人震颤而又催人泪下。

婆在外面喊,母亲就在屋内答应:“回来啰!回来啰!回来啰!……”

但父亲的魂魄已经走远了,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他已经奄奄一息,每咳嗽一阵都要吐出一摊子脓和血来。一九五九年农历九月初四下午,父亲终于吐完了最后的一口脓和血,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父亲的死,使我第一次看见了一个人的死亡过程。公,也就是我的爷爷在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就死了,大伯虽然是在我出生以后死的,但却并没有死在家里,而是死在了黑瞎子沟里,我所见到的只是大伯的几根骨头。只有父亲的死我亲眼见到了。原来人死的时候非常简单,一口气不来也就死了。父亲死得及其明白,也及其平静,在最后时刻竟然自己坐了起来,自己穿上了新做的寿衣和寿鞋。父亲的寿鞋是母亲用白布做的,鞋面子用颜料涂成了黄色,每只薄薄的鞋底上都贴着七枚用黑布剪成的小小的三角形。那三角形代表着铁钉。据说人死以后魂魄要走过光溜溜的冰山,不在鞋底上钉上铁钉就会打滑难以从冰山上走过去。

父亲死的时候一家老小都像最忠诚的卫士监护着国王一样守护在父亲的身边为父亲送终。母亲给父亲喂最后一口水,父亲摇摇头没有要。大哥坐在父亲身后,让父亲仰躺在他的怀里。父亲用十分柔弱、十分凄婉的目光扫视了围着他的一家人,又透过孩子们的包围圈扫视了一下房子,看了一会儿母亲,看了一会儿妻子,这才把目光从孩子们的脸上一一巡视过去。父亲大约太累了,迟迟疑疑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就透出一种必死无疑和视死如归的沉静。他可能已经预感到时间已经十分有限了,突然扭过头,一下子就把沉静的眼睛盯住了大哥,也一下子就死死地抓住了大哥的胳膊,用坚定得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大哥说:“山树,我要走了,我马上就要走了,今后的担子就全部交给你了。现在,你必须答应我四件事,第一件事,我在你婆跟前没有尽到孝,你要代我完成尽孝的义务,不管她活到啥时候,你都要善待她,把她送老归山。第二件事,我对不起你娘,你娘跟了我二十多年,除了劳累还是劳累,除了生孩子还是生孩子,没有享过一天福。你们长大以后要多孝顺娘,让她过几天好日子。第三件事,作为父亲,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只生了孩子,却没有把孩子养活大。在弟兄中你是老大,是长兄,俗话说,长兄比父,长嫂比母。你虽然是他们的大哥,却要像父亲一样把老弟、老妹都养大成人。第四件事,你要尽快找个媳妇,不仅是为了你,更重要的是给你娘替手,你娘虽然年纪不大,但身体太差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还有,今后无论遇到啥子好事你都不能走,你一定要把这个家紧紧地箍住!”

父亲突然不咳嗽了,说了那么多的话竟连一声都没有咳嗽。但说完那些话之后,他就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艰难地闭上了眼睛。但仅是一小会儿,他又把眼睛睁开了。他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大哥,等待着大哥的回答。

大哥早已哭成了泪人,强忍着悲痛说:“伢,你别乱说,你是不会死的。”

父亲的嘴唇裂了一下,似乎想苦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但他的声音却提高了,再次问大哥:“你先说,你答应不答应我那四件事吧?”

大哥愣着,一脸的茫然,一脸的痛苦,面对家庭的这一个乱摊子,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父亲这最后的要求。

母亲急了,忙向大哥使眼色,叫大哥赶快答应父亲的要求。母亲知道,父亲的生命正在作着最后的挣扎,多拖延几分钟,就会给父亲多增加几分钟的痛苦。

父亲狼一般地“嗷”了一声,更紧地抠住了大哥的胳膊,眼睛里竟然露出了一股凶光:“你说话呀?这是老子最后一次求你了!”

也许大哥的胳膊被父亲抠痛了,也许大哥见父亲的确已经不行了,他挺着一脸的哭相,慌忙说道:“伢,我答应,我都答应!你……你就放心吧……”

父亲遽然丢了大哥的胳膊,又把眼光从围着他的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把眼光在我的脸上死死地定了格。那是一种慈爱的眼光,也是一种不信任的眼光。许久之后,他才对母亲说:“你去拿把锄头来给山鹰,叫他摆个锄地的架势给我看看。”

母亲拿了把锄头递给我,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摆开锄地的架势,在屋子里装模作样地锄起地来。虽然我的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但父亲见了却连连摇头、连连叹气,眼泪也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这娃子完了!”

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可能全家人都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过了许久,父亲才对母亲和大哥说:“看来山鹰在锄头把儿上是过不了日子、讨不了生活的,你们要多想想办法,让他多念点儿书吧!”

母亲连忙说:“你放心,我们一定送山鹰多念点书!”

父亲摇摇头,艰难地对母亲说:“这话该山树说,你是没有力量送山鹰念书的。”接着就把头转向大哥说:“山树,你答应我,多送山鹰念点儿书!”

这一次大哥没有犹豫,立即就答道:“你放心吧,我一定送山鹰多念点儿书!”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情,接着就把脸转过来看着我说:“你大哥愿意多送你念点儿书,这就看你自己的了,人一辈子最终还要靠自己!”

父亲说完这话,呼吸就突然不畅起来,随着两股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喉管里咕噜一响就断了气。

家里立即就被死气和悲伤笼罩了,一家老小都昏天黑地、肝肠寸断地哭了起来。婆扑到父亲的身边,搂着父亲一边哭一边说:“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你咋不让我死呀,而要我的岩柏死啊?”

父亲就那么死了,死时年仅五十一岁。死后眼睛睁得老大,显然是为没有把儿女养大成人而死不暝目。他的最终遗言就是叫我多念点儿书。

大哥“嗷”地一声就昏死过去了,醒来时父亲已经不在床上而在木板上了。据说人死以后不能再躺在床上,而应该“下榻”,否则后代就不兴旺。母亲为了后代的兴旺发达,就以坚强的毅力忍住悲痛,让父亲直挺挺地躺在了一块木板上,并且给父亲的脸上盖上了火纸。

大哥醒来后,又“嗷”地一声跪在父亲的尸体旁大哭起来。

母亲把大哥从地上拉起来说:“你不用哭了,人死了是哭不活的,还是先考虑如何来安葬他吧?家里就你一个主事人,你不安顿,别人是没有办法安顿的。”

大哥止住了哭声,但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但对如何安葬老人这样的大事却还是第一次经历。加之家里除了有洋姜酒和一头小猪之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母亲毕竟见多识广,知道父亲的死是一件大事,必须安排得有条有理才行。她见大哥急得团团转,就把大哥叫到面前说:“山树,你也这么大的人了,红白喜事你也见过是咋样办的,我给你提个醒儿,你赶快安排。当前要紧的是办好这样几件事,第一,你考虑一下,都给哪些亲戚朋友报丧?我们是外来户,亲戚朋友不多,是不是给与我们有来往的人都说一声?第二,你考虑一下,究竟把你伢在家里停放几天?究竟是停放“一七”呢还是停放三天?你伢辛苦了一辈子,又养了你们这一大群儿女,不可能刚死就送到地里去埋,如果那样做的话,不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就是众人也不会答应。第三,你考虑一下,到哪里去给你伢弄一副棺材?要安葬你伢,没有棺材是不行的,好歹也得有一副棺材板子。我就给你提醒这三点,其余的事情都由你去安排。”

大哥在母亲的提示下想了一想,就叫二姐去给外公的家族报丧,叫二哥去给徐有德报丧,叫我和三姐去给周铁匠报丧,叫三哥去给大队和生产队的社员报丧,他自己去借粮食和给父亲买棺材。同时决定请一个道士给父亲做三天三夜的斋教,超度父亲的亡灵。请一班歌师,给父亲打三夜丧鼓,唱三夜孝歌。

当晚,就有许许多多的人上了大黑沟。他们都知道我家穷,都没有空着手来,有的拿着几升米,有的拿着几升麦子,有的拿着几升包谷,还有的拿着几斤酒、背着一挎篮罗卜。周铁匠慷慨解囊,竟给了父亲一副棺材。李达清见棺材放在山下,没法将父亲装殓,就用竹子给父亲做了一个棺罩子把父亲罩了起来,以免父亲的尸体继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锣响起来了,鼓响起来了,道士很快就念起了经文,歌师也很快就唱起了孝歌,“圣人制下埋葬事、自古人死众家帮”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丧事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了三天。第四天,几十个人把父亲抬到山下、装进棺材下葬了。因为我家是外来户,在当地没有祖坟,所以父亲就在山下水泉坪北面的山坡上占据了一个位置,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堆就成了父亲的新的住所。那个地方位于八龙山下的黄龙庙旁,是大哥请阴阳先生反复看了以后才把父亲葬那里的。前面五座高耸的大山代表着我家弟兄五个个个兴旺发达,后面连绵不断的山脊代表着我家的子孙后代像长河一般生生不息。在父亲的坟前还立着一尊方形石柱,那一尊方形石柱上大下小,方方正正,天工地造,光可鉴人,上底边长三丈三尺三寸,下底边长五丈五尺五寸,高九丈九尺九寸,极像一颗巨大的石印。阴阳先生说父亲葬了一个正穴,后代一定会有人当官掌握印把子。

给父亲送葬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家里的客人也走完了,全家人都悄无声息地围到了那盏如豆的灯光之下。走了父亲一个人,家里立刻就变得空荡荡的了,也显得毫无生气了。婆嚎啕大哭了一阵,就操起了老行当,又从尿桶里抓起屎尿在身上抹了起来,拍了起来。我和房山成一边一个拥着母亲坐在灯影里,既没有了说话的兴趣,也没有了睡觉的兴趣。母亲紧闭着两只眼睛,一脸的凄苦,一脸的疲惫,似乎已经进入了入定状态。二姐和三姐在灶上忙碌着,收拾着灶上零乱的碗筷。二哥不停地往火塘里架着柴,柴被烧得噼啪连响,火塘里烈火熊熊。三哥被大火烤得满面通红,就起身坐到了门槛上。大哥坐了一阵,就起身到门外去找了半块竹子回来,在微弱的灯光下用弯刀仔细地削了三块光溜溜的竹片子。他把每一块竹片子都拿在手里忽闪了几下,然后就插在楼枕上,打破寂静阴沉沉地说:“你们到给我听着,如今伢死了,婆已经成了那个样子,娘的身体也不好,所以这家里的事情就全靠我们弟兄姊妹来支撑了。为了使这个家不散摊子,我得给你们念几条王法,第一,必须起早贪黑、勤劳肯干、不得偷懒耍猾、好吃懒做、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第二,必须尊敬婆、孝顺娘,不得跟婆、跟娘顶嘴,依照个人的性子行事;三是弟兄姊妹之间必须互相尊重、和睦相处,不得以大欺小、持强凌弱。第四,既然我是当家人,那你们就都得听我的,我叫你们干啥你们就得干啥。谁要是违反了以上四条中的任何一条,我就用这些竹片子打,直打到告饶为止!你们都听清没有?”

大哥说完这些话,目光就从二哥、三哥、二姐、三姐、我和房山成的脸上一一扫过,似乎是期待着弟弟妹妹们的回答。可正在这时,二哥却突然怒气冲冲地说:“我没听到,也不想听,你有啥权利打我们?”

二哥的性格有点儿像大伯,傻不拉几的,说话的口气连老牛都能冲倒。大哥被二哥的话呛得脸上发了青,就从楼枕上取下竹片子来,也不说话,就照着二哥的脊背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说:“你看我有没有权利打你!你看我有没有权利打你!”

二哥起初还想反抗,但不一会儿就被大哥打得躺在了地上。他嚎叫着,就像山坡上垂死挣扎的麂子。我被吓得抖抖瑟瑟的,房山成被吓得哭了起来。

起初母亲不但没有阻止大哥,反而还把脸拧到了一边。直到大哥把二哥打了十几竹片子以后,母亲才突然愠怒地对大哥说:“你打他几下、给他一点儿怕也就行了,你咋能这样没死命地打他呢?他还是孩子呢!你伢刚死,你这个当大哥的就这么打他们,你伢在地下能安心吗?你们长这么大,我可是一指头都没打过你们呢!”

大哥住了手,却仍然余怒未休地说:“这一大家子的五王八侯,没有王法行吗?没有王法岂不是要反天?”

母亲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他伢啊,你咋就那么走了啊?扔下这一屋子的孩子该咋活下去啊!”

不言而喻,母亲的哭,既为父亲的早逝伤心,也为一群孩子长不大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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