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大旱终于过去了,一九六0年正月初八终于下了一场雪。不过那场雪下得十分吝啬,只下了指头厚那么一层就停住了。
黄昏前,突然有几个背着猎枪、空着两手的猎人头上顶着雪花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们的嘴里吐着浓浓的热气,直奔我家的火塘烤火。他们似乎都冻坏了,也饿坏了,一个个都如丧考妣一般垂头丧气。
母亲似乎认识那几个猎人,那几个猎人一到家里,母亲就立即给火塘里又架了一些柴,把火烧得大大的让他们烤。住在山里就有这个好处,柴不用掏钱买,想怎么烧就怎么烧。母亲见那几个猎人烤热了才问:“咋?今天没有打到啥东西?”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猎人叹了一口气说:“打啥呀打?整个山都打空了!”
去年漫长的天旱和史无前例的风灾,不仅给人造成了巨大的灾难,而且也给动物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人们在土地上找不到吃的东西,就把火都发到了山里的动物身上。一群一群的农民猎人,肩上扛着长长的火药枪,腰间挂着黑不溜秋的火药葫芦涌进山里,涌进树林,对山里的野生动物进行残酷的猎杀。大黑沟的空气里整天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那些找不到吃的东西的动物们,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了,能跑的都跑到远方去了,能下山的都下了山,能下树的都下了树。小鸟们都饿得没有了高飞的力气,乌鸦也饿得不在空中盘旋了,豺狼、豹子、麂子、野猪、野山羊也都不怕人了,都明目张胆地走出树林在有人居住的地方寻找起吃的东西来了。但它们万万没想到,无数支黑黝黝的枪口早就对准了它们的头颅,只要它们一露面,就绝无生还之理了。
山里的动物很快就被杀空了,就连乌鸦、斑鸠、麻雀和老鼠都成了人们的口中之餐。就是这样,那些猎人仍然不停地在大山里和树林里搜索,哪怕猎到一只老鼠也会高兴半天。但山里的动物毕竟是有限的,能杀到的都被杀了,杀不到的也都跑了,所以那几个猎人转悠了一天也没有猎到任何动物。
母亲见他们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就大方地给他们一人舀了一碗包谷米干饭让他们吃。那几个猎人也不客气,接过饭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包谷米干饭是周铁匠家来的客人吃剩下的,也是我家一群孩子的午饭。送走二姐和周铁匠家的客人之后,大哥、二哥、三哥、三姐、我和弟弟都想吃而没有来得及吃,而母亲却给那几个猎人吃了。我等了大半天,等的就是吃一顿包谷米干饭,没想到却是狗咬猪尿泡——空喜欢一场,我连一粒米都没有吃,锅里的饭却已经不多了。我流着口水狠狠地剜了母亲一眼,就一屁股坐在灶门口生起气来。
这天是二姐出嫁的日子。我起得特别早,一大早就起来等着周家的人来接二姐走,我好有一顿饱饭吃。这天对于二姐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和喜事,而对于我来说,却完全是为了享点儿口福。因为无论家里怎样穷,在二姐出嫁的这一天仍然会做点儿好吃的。大哥弄回了一小块肉,还弄了几升包谷米。听说肉是周家给的,米也是周家给的,我害怕起迟了没有我的份儿了,所以就早早地起来等着。
我起来的时候二姐也起来了。二姐起来以后就木木地坐在床边上发愣。她可能已经想到这是她最后一天在娘家了,也是她最后一天当姑娘了,只要她一跨出家门,就再也不是房家的人了,也再也不可能是姑娘了,她将去和周长寿睡在一起,履行一个妻子的职责和义务,无可选择地去完成由一个姑娘到一个女人的转化过程,也将去听从周长寿的摆布,去给姓周的人喂猪做饭、浆洗补连、相夫教子、传宗接代。所以看起来她并不怎么难受,实际上她的心里可能也在翻江倒海。她是不是还担心今后的命运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母亲在这一天没有让二姐再上灶做饭,第一次让二姐没有任何负担地休息。她一大早起来就把自己吃的饭做好了,然后就准备起客人的饭来了。
刚吃罢早饭,周家迎亲的人就闹闹嚷嚷地走进了家门。周长寿给二姐这个新娘子送来了一身衣服、一双袜子、两只发卡和一根红头绳子,还给我家送来了几升包谷和几升小麦,就是用这些东西把二姐给换走了。
二姐和周长寿的婚事是在我重新开口说话的那天晚上定下来的。大哥把付医生送到山下刚刚回来,徐家沟的那个老婆婆就又把周铁匠要二姐去给他当儿媳的事提了起来,她牵强附会地对大哥说这件事不但母亲同意了,婆同意了,而且二姐也同意了,现在就等大哥的意见了,如果大哥也同意的话,那么这件事就算圆满成功了。
这件事似乎早就在了大哥的意料之中,听完那个老婆婆的话,大哥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就说:“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只要周长寿和房山叶两个人同意就行了,我没有啥可说的。”
我知道大哥会那样说,也会做那个顺水人情,因为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这许多年来,周铁匠对我们一家实在是太好了,谁都没有办法、也不好意思拒绝周铁匠要二姐去给他当儿媳的要求,即使大哥有意见,他又怎么好意思提出异议呢?再说,二姐的确已经同意了。二姐似乎对周长寿那个人很有好感,也似乎迫切地想离开大黑沟这个贫穷而又苦难的家庭而去过一种全新的、每个姑娘都必须经历的那一种生活。因此,二姐和周长寿的婚事就是那么仓促而又顺理成章地定下来了。
周铁匠显得很高兴,当即就对母亲说:“古话说得好,不开亲是两家,开了亲就是一家。既然你们都不嫌我家的长寿蠢,也不嫌我的家里穷,同意把山叶嫁给我家长寿,那你们就还得讲讲彩礼的问题。我是个直性子人。你们随便讲。只要我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全都办到。”
母亲看了一眼大哥,意思是叫大哥说。母亲就是那么宽容和豁达,她想既然大哥是当家人了,她就要把一切事情都交给大哥做主。
大哥也不客气,当即就说:“讲啥呢讲?就凭你给我伢的那一副棺材,我们也不宜再讲啥了。我们啥都不讲,你选个日子把房山叶接去就行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几天以后,周铁匠就派那个老婆婆领着周长寿给我家送来了大红报贴,把迎亲过府的日子定在了一九六0年的正月初八。
就这样,十七岁二姐嫁给了十六岁的周长寿。
周长寿刚把衣服送来,二姐就急不可待地穿上了,上身穿的是一件大青布的褂子,下身穿的是一条毛蓝布的裤子,头上别上了发卡,还绑上了红头绳子。二姐本来就长得很漂亮,这一穿戴起来就更漂亮了。周长寿惊慌而又贪婪地看着二姐,恨不得一口把二姐吞下去才好。二姐发现周长寿那火一般的目光之后,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二姐大半天都没有哭,但走的时候却突然哭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的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娘,我走了以后你别牵挂,我是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母亲把二姐从地上拉起来,替二姐擦去眼泪,悄悄地交代说:“长寿还是个孩子,可能还不懂事,你比他要大些,要象对待老弟一样对待他才好,可千万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母亲的话里隐含的玄机,把二姐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她再也不敢看母亲一眼,扭过头就急急慌慌地走了。
母亲目送着二姐,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身来进了屋。刚回到家里,那几个猎人就来了。那几个猎人吃了第一碗,还想吃第二碗,但母亲却不给他们舀了。母亲见我眼巴巴地瞅着锅里的包谷米干饭,就笑着对那几个猎人说:“真不好意思,没让你们吃饱!”
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猎人通情达理地说:“吃饱了,吃饱了,我们已经吃得很饱了。是我们不好意思呢,我们可能把你们全家人的饭都吃了!”
那几个猎人刚走,又有一串人来到了我家。那一串人中有支书沈德凤,大队长胡思进,大队会计胡思义,生产队长沈幸福,生产队会计李达清,公社书记王天坤,公社社长易孝直。
王天坤沉着脸走进我家,也不说话,就直奔我家的厨房而去,当他看到锅里有包谷米干饭的时候,就黑着脸对着大哥吼了起来:“房山树,难怪你要耍单干啊,原来耍单干有干饭吃嘛!你好大的胆子啊!全民都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的指引下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可你作为共青团员、大队民兵连长竟敢在大黑沟里耍单干,挖社会主义的墙角!起初别人反映我还不相信,没想到这却是真的。耍单干当然好哇,有包谷米干饭吃啊,可一个耍单干、两个耍单干,能建成社会主义吗?所以,根据你的表现,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已经不再是大队的民兵连长了,也不再是共青团员了。我现在当着大队和生产队干部的面命令你,明天你就将家里的锅子、粮食都交到生产队去,领着全家人到生产队的大食堂吃饭去!”
我家在大黑沟耍单干的事不知道谁的嘴巴长去给公社报告了,所以公社书记和社长就亲自出马到大黑沟里来查处来了。这次查处,不但把大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撤了大哥的民兵连长的职务,开除了大哥的共青团员,而且还把沈支书他们几个干部也狠狠地批评了一通,就差点没给处分了。
王天坤是外地人,说话跟当地人不一样。他把“说”说成“否”,把“吃”说成“嘁”,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的,谁也不敢不服从。
母亲被吓得浑身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忙向王天坤解释说:“我今天嫁女,所以……”
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天坤就把大手一摆说:“啥都不要罗嗦了,就按我说的办!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绝不允许出现新的地主和新的富农!”
说完那些话,又好像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就又突然放低声音说:“你们都别怪我态度不好,也别怪我无情,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更不愿这么做,但不这么做咋办呢?我今天才从县上开会回来,全县的形势都是这样。这不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自然灾害。由于去年的百日大旱和特大风灾的影响,我县很多生产队目前都已经断粮了。全县已经有2549个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因为没有粮吃而停了伙。全县的缺粮户达到了53228户,缺粮人口达到了231671人,每天每人按半斤粮计算,就缺粮1123万斤,缺粮面积占整个农村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患浮肿病的人到处可见,也有少数人因饥饿而死亡。因此,在这个困难时期,我们必须采取有水大家喝、有粮大家吃的措施,把这个难关度过去。”
胳膊自然拧不过大腿,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个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第二天,我家的锅子就充了公,周长寿家送的几升包谷和几升小麦也充了公。从此我家就断了烟火,全家老小就都到生产队去吃大食堂去了。
在生产队大食堂里吃的第一顿饭是罗卜糊糊,也就是把罗卜剁成小小的丁丁放在清水里煮,煮熟以后再搅一些包谷糁子在里面煮成的糊糊。说是糊糊,实际上并不是糊糊,而是清水煮罗卜丁子。
那天我、房山成和婆没有到食堂去吃饭,我们的饭是母亲从食堂里领回来的。母亲把饭领回来以后,知道婆的肚子大,就狠心地克扣我和房山成的饮食,把我和房山成的饭里面的稠的都拨进了婆的大老碗里,只给我和房山成喝稀汤。
母亲把婆的大老碗递给婆,婆先是用手在碗面上摸,看是稀饭还是干饭。见没有冒尖,就又把嘴凑到老碗边上去试探,见老碗是满的,就没有说什么。但第一碗吃完之后,她非要叫母亲给她舀第二碗。母亲被婆逼得没办法,就只有对婆实言相告:“他婆,就只有这些饭,再没有饭了。现在是吃食堂了,饭都是定量的,你再想多吃是没有的。”
“啥?吃食堂了?谁说吃食堂了?你可别欺负我这个瞎眼老婆子,我心里明白着呢!这完全是你嫌我活的年龄太大了,克扣我的饮食,想把我饿死呢!”婆把老碗往床里一扔,把巴掌“啪”地一拍,就连哭带闹地骂起母亲来了:“你这个不孝顺的东西啊,房岩柏刚死你就不孝顺了哇!房岩柏呀,你咋就死得那么早哇,扔下我这个瞎子老娘可咋活下去啊?你把我也叫去吧?叫去了就免得受你媳妇的欺负了哇!”
婆不但眼睛看不见,而且耳朵也时断时续地听不见了。她不知道家里已经停了伙,也不知道全家人都去吃了大食堂,所以就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到了母亲的头上。
母亲气得直抹眼泪,忙大声地向婆解释说:“真的是吃食堂了,饭真的是食堂里发的,不信你问问山树。”
“问山树?”婆睁开无神的眼睛,继续怒气冲天地说:“我才不问山树呢!问山树还不是白问?山树是你的儿子,他能向着我这个瞎了眼睛的婆说话吗?”
母亲被婆说得欲哭无泪,就叫大哥去给婆解释。大哥说:“她已经老糊涂了,越解释越糊涂。她要骂就让她骂去,你装着没听见就是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一吃食堂,我们家的老先人可咋得了哇!”
生产队的那个大食堂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办起来的,那时候还办得轰轰烈烈、红红火火,据说是共产主义提前来到了中国,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随便吃饭。但那时候我们都住在大黑沟里,从来也没有到大食堂去吃过饭。当我们现在到生产队的大食堂里去吃饭的时候,食堂里却顿顿都是清汤寡水,已经连喂猪的猪食都不如了。是劳力的还好一点儿,起码能用汤汤水水填饱肚子,不是劳力的就惨了,一顿吃几粒米都能数得清。多病的母亲、二十三岁的大哥、十三岁的二哥、十二岁的三哥和十岁的三姐为了混得一口饭吃,每天都起五更睡半夜地赶到生产队去参加劳动。我、房山成和婆因为不是劳力,干不了活儿,也因为走不动路,所以就只得困守在了家里。
母亲、大哥是劳力,自然要在大食堂吃饭;二哥、三哥和三姐虽然不是劳力,却在生产队干活儿,所以他们也能在大食堂里吃饭。因为我、房山成和婆没有在生产队干活,所以就由母亲和大哥在食堂里给我们领饭吃。领回来的饭不但吃不饱而且还冰凉冰凉。所以我、房山成和婆就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地维持着性命。
我和房山成倒还好将就,吃不饱再要饭的时候或者是饿得哇哇直哭的时候,母亲和大哥就好言抚慰一顿或者是大声呵斥一顿我们就禁了声,但婆就不行了,婆冷热不论但必须要吃饱。吃不饱就颠来倒去没死没活地骂母亲说:“你这个不孝顺的东西呀,这样地克扣你的婆婆呀,这样下去你是会遭到报应的呀,是会遭到天打五雷轰的呀!”
婆的嗓门儿特别大,骂人的时候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能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作响,几里路以外都听得见。母亲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贤淑和温顺,也许是逆来顺受惯了,反正不管婆怎样骂、骂得怎样难听、骂得怎样恶毒她都不吭声,反而还低声下气和言悦色地给婆道着歉:“他婆,都是媳妇不好,害得你老人家呕气了!你老人家大人莫记小人过,别跟我一样,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母亲嘴上那么说,眼泪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但抹过眼泪之后,仍然是一如既往地给婆陪着笑脸,递着饭食。有一次,我听婆把母亲骂得太不象话了,就为母亲鸣不平,去把婆推了一把,谁知母亲不但不领情,反而不由分说地就重重地打了我两个耳刮子,同时还教训我说:“你个不懂事的东西,芝麻大个人就学着不孝顺了,竟推搡起婆来了,这还了得?以后你再敢对婆不敬,我就要你的小命!”
母亲为了能让婆吃饱,不仅常常把我和房山成的饭分给婆一些,而且还常常把自己的饭省下来给婆吃,而她自己却偷偷地吃生野菜、树皮和草根。
母亲很快就得了浮肿病,浑身上下都肿得透亮透亮的,不但脑袋大了起来,而且身子也臃肿起来,但走起路来却是摇摇晃晃的,好象一阵风就能刮飞似的。
但就是这样,婆仍然常常骂母亲,有时一骂就是一整天。她可能是老糊涂了,神智已经不清了;或者是太寂寞了,只能以骂母亲的方式来消磨时光。当然,她也不仅仅只骂母亲,有时也骂父亲。骂父亲太不孝顺了,太没良心了,还没有把老娘送老归山,就先行一步到另一个世界里享清福去了。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派人抬着轿子来接她。醒转之后,就愤怒地骂起父亲来:“房岩柏,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死了不上算,还想叫老娘死啊?再敢抬着轿子来接老娘,老娘就削个桃木桩把你的坟给钉了!”
婆一直相信因果报应,也相信人死了以后有鬼魂的存在。据说用桃木桩把死者的坟钉了以后,死者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婆有时也骂大哥、二哥、三哥、房山成和三姐,骂他们胸无大志,都是一些吃干饭的夯货,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出息。惟独不骂我。她说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出生的时候满屋里红光闪闪、瑞气飘飘,是万万骂不得的,骂了就会口舌生疮。
父亲死后,婆就再也从床上爬不起来了。她吃在床上、睡在床上、屙在床上、尿在床上,两间小小的房子里,整天都是臭气熏天的。她一如既往地抓着尿桶里的屎尿往身上抹、在身上拍,也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语无伦次、嘀嘀咕咕、日夜不停地唠叨,但在她每次的唠叨中,几乎都有送我念书的内容。她说她五个孙子,三个大的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希望就在两个小孙子身上,尤其在我身上,如果再不送我念书,她就死不瞑目。
婆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我却正在磨难之中。不知道究竟是老天爷要惩罚我,还是命运要磨砺我,反正不幸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地伴随着我。二姐出嫁不久,我就患上了肚子疼的疾病。我的肚子不是间歇式的疼,也不是温文而雅的疼,而是剧烈的疼,钻心的疼,疼得我直想以死来进行解脱。母亲说我是发痧子,就拼命地在我背上抠;大哥说我的肚子里有虫,就去给我买了几片白色的药丸让我吃了。但这些都不起任何作用,仍然疼得我生不如死。婆见我已经被肚子疼折磨得快死了,就把责任推到了父亲身上,她对母亲说:“黄女啊,山鹰的肚子疼可能是他伢对他说话了,你向他伢禀告一下试试。”
母亲说:“他一个死了的人,能对山鹰说啥话呢?山鹰长年累月地打着赤脚精着身子受的风寒太多了肚子才疼的,要是弄点儿盐炒热在肚子上捂一捂也许还能起点作用。”
可哪来的盐呢?盐只定量地供给食堂而不供给私人。大哥跑了好几天也没有弄到一粒盐,就又去请付医生。但付医生这次却不来了。由于饥饿,付医生也瘦得没了人样,他见大哥又要请他上大黑沟,就十分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呢,哪还能去给别人治病呢?”
一切希望都破灭了,我肚子疼就只能任其疼下去了。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月以后它却自己转了弯子,起初由持续不断的疼痛变成了间歇式的疼痛,后来又由间歇式的疼痛变成了几天疼一次,再后来,就完全不疼了。不过,当肚子完全不疼了的时候我已经瘦成了一张皮,已经下不了床走不了路干不了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