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雷老师撒了谎,但这个谎却把我自己给提醒了。是啊,没有菜吃为什么不去找舅舅呢?这么一想,当那个星期结束放假的时侯,他就到舅舅家去了。
大舅黄西山的孩子黄人杰也在学校念书,只是比我矮一个年级,我上五年级,黄人杰上四年级。平常我们表兄弟两人虽然见面很多,而说话却很少。因为我家里很穷,黄人杰家里很富有,我在黄人杰面前总感到有一些自卑。实际上我的自卑感是多余的,黄人杰并不嫌我穷,黄人杰见我生活很清苦,也常常叫我到他家里去。黄人杰的家住在肖家沟里,离学校有十余里路。那条沟虽然名叫肖家沟,但住的人家却全都姓黄,唯独没有姓肖的。我曾经蠢蠢地想过,那条沟既然叫做肖家沟,为什么没有姓肖的人家呢?那条沟在历史上一定发生过重大冲突,一定是姓黄的人把姓肖的人家赶走了。
那条沟里也的确出人才,出过翰林也出过州官,出过国民党员也出过共产党员,有地富反坏右分子也有贫下中农,有掩护红军的也有出卖红军的。红军战士赵长江就壮烈牺牲在了那条沟里,牺牲后就胡乱地埋在黄西山门前的竹园里的。
到黄人杰家去有两条路可以走,如果从我家到黄人杰家去,就从上面的一条路走,走出十里大黑沟,穿过八里水泉坪,翻过一道高大的石板梁,再下一道二里坡,就到黄人杰家了。如果从学校到黄人杰家去,那就从下面一条路走,从学校出发,沿着河边走一段平路,上一道黄土梁,涉一道小沟,再上一道黄土梁,再涉一道小沟,然后再上一道二里坡就到了。上面一条路我小时候跟母亲一路走过,但下面一条路我就知不道了。幸亏有黄人杰在一路,我才顺利地走到了黄人杰家里。
那天下午我和黄人杰走得很慢,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到家。正是一九六五年的春末夏初的季节,不仅山上青翠得可爱,而且路边上到处都怒放着黄色的、白色的、蓝色的小花。我和黄人杰一边走一边玩,一边采集着各色各样的花朵。
实际上,我和黄人杰走在一起是很不适宜的,我衣衫褴褛,满脸菜色,蓬松着头发,打着赤脚,瘦得像个猴儿,其形象简直就是一个叫花子,而黄人杰一身簇新,面色红润,留着学生头,穿着白底条绒布鞋,又白又胖,其形象简直就是一个公子哥儿。但黄人杰似乎并不嫌弃我给他丢了面子,仍然有说有笑的和我走在一起。
到黄人杰家里以后,首先是大舅被我吓了一跳。大舅一把把我拉到面前,惊诧地说:“山鹰,你咋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大舅指的是什么,喊了一声大舅以后,就愣愣地站在大舅的面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大舅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就对大舅母说:“先给两个娃子弄饭吃,吃了饭烧一锅子热水叫山鹰洗个澡,把黄人杰的旧衣裳给山鹰找一套,再给他找一双旧鞋子让他穿上。“
接着又埋怨我大哥说:“山树也真是,老弟在学校念书,他也不让老弟穿好一点!”
黄人杰和我是同岁的,比我迟出生六个月,生活也不知道要比我好多少倍,但不知道为什么,黄人杰的个子却比我矮得多,大舅母找出来的黄人杰的旧衣裳我怎么穿也穿不上,结果还是二舅母把我表妹桂容的衣裳找一套给我穿上了。
桂容是二舅和二舅母的女儿,也是我后来后来的妻子。桂容的大名叫黄美容,比我小一岁,但个子却跟我差不多。桂容在三岁时出了一场麻疹,由于没有避风,所以就落下了一个“风火眼”的毛病,长期流着泪水。桂容虽然生长在富裕家庭,但却没有念书,大舅说女娃子念书没用,所以就不让桂容念书。实际上,他的女儿不但在念书,而且已经上了初中,但他就是不让二舅的女儿念书。大舅是一个十足的霸王,他在家里横一丈斜八尺,谁也拿他没办法。据说桂容在七岁时也要去念书,但大舅却说桂容长得丑,眼睛又不好,就是不让桂容去。桂容的性格跟我一样倔强,不让她去念书她就睡在地上哭。哭的时候就挨了打,挨打以后就绝了食。一直绝了三天食,才在二舅母的劝说下把念书的念头打消了。农村女子,不念书自然要干活。桂容从七岁起就开始到生产队去劳动或者在家里劳动。家里推磨的活儿几乎是她承包了的,白天在生产队干一天活儿,晚上还要在家里吊在沉重的磨子上推磨。全家十来口人过日子,就全靠她推磨养活。有时候推着推着就睡着了,但睡着了仍然在推,磨子仍然在轰隆隆地转动。她不这样干第二天家里就没有粮吃。有时候二舅母见她太辛苦了就想帮她一把,但她死活都不干,仍然吊在磨子上不松手。她不是赌气,而是孝顺母亲。因为二舅母白天也要到生产队去干活儿,她害怕把母亲累着了。
大舅母和二舅母是分着干家务活儿的,每十天轮换一次。大舅母在家做饭时,二舅母就到生产队去劳动;二舅母在家做饭时,大舅母就到生产队去劳动。但推磨却是桂容一个人的事,除了二舅母谁也不帮她。二舅母是个实在人,轮到她做饭的时候,她把饭做得又多又稠。而轮到大舅母做饭的时候,她就短斤少两,让全家人都吃不饱。二舅既能干活儿饭量也大,吃不饱就皱着眉头生闷气。
在大舅家里,除了桂容之外,最辛苦的还是二舅了。二舅白天在生产队干一天活儿,晚上还要做筛子,一做就是大半夜。有时候桂容把磨子都推好了他还在做筛子。二舅做筛子的手艺十分高超,也十分快捷,每天晚上做一把筛子是雷都打不动的。当做到三十把的时候,大舅就拿去卖,所卖的钱自然也拿去了。桂容见父亲那么辛苦而又用不上钱,就不服气地对父亲说:“你要那么辛苦做啥呢?你又用不到钱!”
每当桂容说这话的时候,二舅就呵斥桂容说:“别胡说!一家人不能说两家人的话!”
我到黄人杰家去的时候,桂容已经吊在磨子上推起来了,二舅也已经圪蹴在地上做起筛子来了。我吃了饭,洗了澡,穿上了桂容的衣裳,就去帮桂容推磨。桂容见我要帮她推磨,就高兴地笑着说:“你这么大个小猴子能推得了磨?”
我也笑着说:“你倒也大,可牛大压不死虱子。”
桂容笑着让开了,就让我推磨。
在我的眼里,桂容就是嘴巴有点儿大,眉毛有儿淡,长期流泪水眼圈儿有点儿红,也就是一般人的样子,并不显得有多么丑。但桂容的个子却比我高,长得很壮实,根本就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十四年以后,我就是看中她能劳动、会持家过日子才和她结婚的。
那天晚上我和桂容把磨子推到很晚才结束。桂容很狡猾,见有我帮忙,就多推了几升包谷,把她第二天晚上要推的磨子都推了。第二天一大早,大舅就把我叫了起来,把我按在椅子上就给我理了发,也给我留了一个学生头。我穿着桂容的衣裳,穿着桂容的鞋子,留着学生头,还真像个学生了,连母亲都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母亲是早饭后回到娘家的,进门后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悲痛地哭了起来。我心里一凛,就一把拉住了母亲,把母亲扶坐在椅子上。二舅、二舅母和桂容都上工去了,只有大舅和大舅在家。大舅一见母亲哭的那个样子,就知道我家里一定有大事情发生了。他让我给母亲倒了一杯水,等母亲平静了才问:“大姐,家里出了啥事了?”
母亲哽咽着着指指我说:“唉,还不是因为这个冤孽!”
原来,雷老师离开大黑沟没几天,大哥就去找了陈俊汉。找罢了陈俊汉,又去找了黄队长。他不但把半升大米的事实调查清楚了,而且还把雷老师给我称粮的事情也问清楚了。他和黄在昆吵了一架,责怪黄在昆不该和雷老师串通一气,没有通过他就给我称了粮食,扬言不认那个帐。
黄在昆也不是省油的灯,当着众人的面就奚落大哥说:“我称粮咋了?我称粮是给你老弟吃,又不是我贪污,你和我有啥过不去的?我给你说,房山树,当雷老师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把你反映到公社去呢。你身为干部,却虐待老弟,不给老弟的饭吃,比我在旧社会当保队副还厉害,你还有啥理由跟我吵?”
大哥当时就被黄在昆的话给镇住了,如果黄在昆真的把他反映到了公社,公社就是不处分他,也得批评他了,因为他已经成了公社干部。社教运动结束以后,他就被调到公社去当了半脱产干部,公社管他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所以黄在昆说要把他反映到公社去,他当时就怏了。
但当着黄在昆的面他没敢多说什么,而回到家里以后却发开了火。他先是把雷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说雷老师是狗子逮老鼠多管闲事。接着又把我骂了个一文不值,说我是懒汉二流子白眼狼,怕干活了就赖在学校里念书。再接下来就指桑骂槐地拿着母亲出开了气,说母亲是家贼难防、偷断屋梁,连家里的大米都偷走了。骂完了人,就又拿着家具出气,把家里的几条板凳都甩到了院子里,把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瓶也砸了。
母亲见大哥疯了一般在家里胡闹,就气不过地说:“山树,我的确给山鹰捎了半升米去,你想咋?难道你这个当哥的不给山鹰的饭吃,我这个当娘的也不给山鹰的饭吃吗?”
大哥怒气冲冲地说:“吃!吃!就知道吃!我这一辈子真叫你们这些吃闲饭的人给害苦了!”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就指着大哥的眼睛说:“房山树,我真没想到你接媳妇以后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你实在不想管我们娘儿几个了,你完全可以分出去另过!”
母亲的话刚说完,季玉琴就突然从房里冲出来,指着母亲的眼睛说:“你这个老家伙,你们娘儿两个吵架就吵架,少把我拉扯到一起!啥子房山树结婚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他发脾气是我教他的?”
季玉琴的声音很大,大声地数落着母亲:“你就是个贼!就是个贼!如果不是个贼,为啥要偷大米呢?你偏心眼儿!偏心眼儿!只知道心疼小的,不知道心疼大的。那你就叫小的养活你去,就叫小的养活你去,别再指望我们来养活你!我嫁到你们这样的家里,碰上你这样的老婆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母亲被季玉琴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有抹眼泪的份儿没有说话的余地了。一直到季玉琴骂结束以后,母亲才淌着眼泪颤抖着嘴唇说:“玉琴,你也是当娘的人了,说话要留点口德呢!大的也好,小的也好,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在这个世界上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女呢?”
季玉琴嘴巴一撇说:“哼,说得好听,你心疼!你拿啥心疼?要不是房山树养活着你们,只怕你早都饿死了呢!”
母亲说:“别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山林叫你们养活了?山贵叫你们养活了?山草叫你们养活了?他们哪个不是全劳力?哪个不挣工分?要说吃闲饭,也就是我在吃闲饭,还有两个小的在吃闲饭。不过,两个小的眼看着也大了,也能养活自己了。”
母亲刚说到这里,大哥就又接过去说:“你现在当然说得起这个话了,当初伢死的时候你为啥不敢说这个话?当初伢死的时候你要是敢说这个话,说不定我早就发了!”
母亲火火地说:“现在也不晚嘛,现在你媳妇也娶下了,干部也当上了,儿子也有了,分开另过不是正合适吗?”
大哥说:“我就是要分出去。我再也不想做那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母亲赌气地说:“你走你走!要走就走快点,免得我怄气!”
大哥鼻子哼了一声说:“走是你们走不是我走。想叫我就这么走没门儿,你们必须把我这十几年的心血还给我我才走!”
母亲说:“还你心血?还你啥子心血?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这个心血你还得起吗?”
大哥说:“我辛辛苦苦地养活你们十几年,难道就没有花费心血吗?就是养猪也能养几十头呢!”
大哥的这个比喻真是太不恰当了,把弟弟妹妹们比作猪倒还说得过去,可怎么能把母亲也比作猪呢?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一听这话,喉咙里就被一口气堵住了,嘴张了几张,就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而正在这时,二哥、三哥和三姐又都收工回来了,一见母亲倒在了地上,就知道是大哥和大嫂子把母亲气倒了。这下可不得了了,他们把母亲从昏迷中唤醒之后,就一齐围住了大哥,要和大哥动手了。大哥情急,就顺手拿了一把薅锄在手里。二哥和三哥也都分别拿起了柴刀和锄头把,一场血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就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母亲突然站起来插在他们中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要打架,那就等我死了以后再打,我活着你们要打架,那就先把我打死!现在看来,家里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只有把家分了才能过下去。分家是正理,树大开杈,儿大分家,古来都有这个话。弟兄多,分家是迟早的事。与其迟分,还不如现在就分了算了。等到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再分就没有意思了。分家的时候也不找外人,就把你们的两个舅舅找来。舅舅是公亲,他们是不会偏向谁的。要请你们的舅舅还得我去,你们去是请不来的。”
一场血战被消灭在了萌芽之中,母亲伤心地想了一夜,也伤心地哭了一夜,天一亮,就拖着沉重的病体,迈着三寸长的小脚,一步三喘地回了娘家。
听了母亲的讲述,我就决定不念书了。这虽然是我及不情愿的事情,但既然事情闹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得不忍疼割爱了。因为我的痴情念书不仅成了弟兄分家的导火线,而且还使母亲受了诸多的不白之冤,这书我还怎么念得下去呢?分家对于我来说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母亲。我如果再坚持念书,母亲势必就要受到更大的伤害。既然大哥对母亲都那么无情,谁能保证二哥和三哥将来不会对母亲那么无情呢?如果母亲再受到那样的伤害,那就必死无疑了。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如果再失去了母亲,那就不仅仅是不能念书的事情了,而是连生存下去都有一定的困难了。所以我一时兴起就到学校去把被面子、书本、作业本和没有吃完的包谷糁子都背回家了。
当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哭了,心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酸楚。我不仅舍不得离开学校,舍不得离开书本,而且还舍不得离开雷老师和李老师。雷老师和李老师也似乎知道我舍不得他们,就拿着我的行李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把我送了十里之遥才转去。临到分别的时候,雷老师和李老师又谆谆嘱咐我回家以后不要丢了书本,要继续学习,以后有机会了仍然到学校念书。
我定定地站在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一步一把泪地穿过八里水泉坪,向遥远而又陡峭的大黑沟走去。
正是农历五月天气,水泉坪的稻子翻着绿色的波涛。水泉河两岸的垂柳,秀发一般一会儿飘起来,一会儿又垂下去。水泉坪两边的山野里到处都盛开着红色的和白色的鲜花,微风吹过,香气袭人。社员们正在给稻田除草。这里把给稻田除草叫做薅秧。薅秧就是用脚把稻棵间的草往泥里踩。几十个社员并排站在稻田里,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拄着一根竹棍子,两只脚替换地在稻田里踩,在稻田里移动。他们并不为生活的清苦和劳作的艰辛而感到悲哀,他们脚下在飞快地动着,嘴上却在高亢地唱着:
忘掉远方是否有出路
忘掉夜里月黑风高
踏雪过山双脚虽渐老
但靠两手一切达到
见面再喝到了熏醉
风雨中细说到心里
是与非过眼似烟吹
笑泪渗进了老井里
上路对唱过客乡里
春与秋撒满了希冀
夏与冬看透了生死
世代辈辈永远紧记
这一拨人刚唱结束,另外一拨人又接着唱道:
一天加一天
每分耕种汗与血
粒粒皆辛酸
永不改变
人定胜天
见面再喝到了熏醉
风雨中细说到心里
是与非过眼似烟吹
笑泪渗进了老井里
上路对唱过客乡里
春与秋撒满了希冀
夏与冬看透了生死
......
时间已是下午,肚子还在空着,蚊子也在叮咬着,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何还那么快活。那些社员大多数我都认识,也有二哥和三哥在内,但我懒得理会他们,也不想听那些有血有泪有希望的歌曲,几乎是木然地下意识地拖着沉重的两条腿艰难地向大黑沟走去。
一进大黑沟,我的心就更加痛楚了。我清楚的知道,我这一离开学校,就将是永远地离开学校了。将来也象我的父亲一样,娶一个窝窝囊囊的农村妻子,生一窝窝窝囊囊的农村孩子,和那些社员在一起,一边劳作一边唱着那些带血带泪的或者是不堪入耳的山歌。这么一想,我的心几乎碎了,不争气的泪水也随之涌了出来。当走到龙王庙的时候,我就在龙王庙的泉水旁疲惫地坐了下来。此时,我看天,天是黑的,看地,地也是黑的,看山,山失去了葱翠,看花,花失去了妩媚,田野里到处都是黑糊糊的一片,我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
天也的确是要黑了,太阳早就藏进了大山背后。一只孤雁凄厉地叫着在空中盘旋,可能在寻找最后的归宿。
我感觉到很饿,也很疲乏,就用双手捧了几口水喝。这时,社员们已经收工了,二哥和三哥拄着竹棍子从后面赶上了我。他们已经没有了薅秧时的那种勃勃生气,虽然走得飞快,但却气喘吁吁。三哥见我回来了,就惊异地说:“山鹰,你咋把东西也拿回来了?咋?不念书了?”
我没有说话,扑哧扑哧地哭了起来。
三哥说:“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谁要是欺负你了,我们明天就去收拾他!”
我说:“没有谁欺负我,是我不念书了!”
三哥说:“不念书了也好,不念书了就跟我们一起到生产队去劳动。劳动看起来辛苦,实际上还是挺好玩的。”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叫苦。三哥叫二哥把我的包谷糁子拿上,他自己把我的书和作业本拿上,又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说:“回家吧,天快黑了。”
算起来,我已经将近四个月没有回家了,正月走时山路上还积着雪,而现在山路已经被茂盛的野草覆盖了。我们弟兄三个一边用脚扒拉着覆盖在路上的野草一边向上攀登,当回到家里的时候,几乎把人都累爬下了。
母亲已经从舅家回来了,大舅和二舅也已经到了大黑沟。我回来得正是时候,一来是舅舅来了,舅舅是稀客,自然要好好地招待一下。二来要分家,按照农村的习俗,分家时都要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实际上也就是吃一顿分家饭。一般来说,分家饭的质量和数量都是不错的,都要倾其家里所有饱餐一顿。我和二哥、三哥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和三姐都已经在厨房里忙碌结束,大哥已经在桌上放上了筷子和酒盅,看来只等二哥和三哥回来就可以吃饭了。当大哥见我也回来了的时候,竟亲热地喊了一声:“山鹰回来了。”接着又和蔼地笑着说:“你还真会撵饭碗子,要吃好的时候你回来了。”
这都是分家给大哥带来的举动,要是不分家,大哥是不会有这个举动的。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弟兄在作鸟兽散的时候,也就显得比原来亲热了。
我没有理睬大哥,只叫了一声大舅,又叫了一声二舅,身子一拧就到厨房见母亲去了。母亲见了我,起初还笑笑地说我好吃有好吃的命,偏偏在要吃好的时候回来了,可当听说我退学了以后,满脸的笑容马上就凝固了,气狠狠地点着我的脑门子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啊,谁让你退学的啊?你这么个病殃殃的身子不趁着小的时候抢着念点书,将来咋得了哇!”
我说:“家里不是要分家吗,我不回来咋办?”
母亲说:“你管分家不分家?你一个小娃子,分家不分家和你有啥关系?你只管念你的书就是了。我不指望你现在帮我干啥子活儿,也不指望你将来能养活我,我只希望你能把书念出来,将来能有点儿出息。”
经母亲这么一说,我就后悔自己一气之下退学了。但后悔已经迟了,什么东西都已经从学校背回来了,再要从家里背走,已经不大可能了。
晚饭吃到很晚才结束,在吃饭的时候大舅为大哥要分家的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严格地批评了大哥对母亲的不敬,也严密地分析了分家与不分家的好处和坏处。但结果家还是分了,不仅把新旧房子分到了各户,而且把人也分到了各户。龙王庙的四间新房子,大哥两间,二哥一间,三哥一间,大黑沟的两间旧房子,我一间,弟弟一间,谁领养我和弟弟,旧房子就归谁所有。家里的十口人,大哥、大嫂、房达文和我分成了一家,母亲、三姐、弟弟和三哥分成了一家。二哥两口子分成一家。因为二哥不通情理,跟谁也合不来,所以就让他两口子过日子去。
但家分了,人却没有离开,还要在一口锅里搅勺把子。因为新房子还没有建起,人还住不进去;而旧房子只有两间,如果分成几家住的话,那就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所以就只能暂时住在一起,等新房子建起以后,才能另搭锅灶、另立门户。
家就那么分了,虽然暂时还在一口锅里搅勺把子,但人与人的关系却比原来微妙了许多。第二天人们的脸色就全变了,弟兄之间骤然像陌路人一般客气起来了。大哥的脸上有了笑容,季玉琴的脸上有了笑容,二哥和三哥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吃饭的时候竟然推让起来了,再不象以前那样鬼抢斋了。只有弟弟仍然不管不顾地念着书,似乎家里的一切纠纷都与他无关。
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尤其把我和母亲分开了,让我去和大哥大嫂一块儿过日子,我的心里十分不痛快。但这已成定局,我一个孩子是没有办法扭转的。
第二天谁也没有让他到生产队去干活儿,我就落得在家里休息了一天。下午弟弟从学校回来以后,我就和弟弟到苦李子树下去玩。弟弟在苦李子树上绑了一个秋千,我就和弟弟打秋千。当弟弟把我推着荡起来的时候,我就在树梢上摘了一个苦李子吃了下去。苦李子还没有成熟,吃到嘴里又苦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