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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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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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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四十七章

那座石灰窑离三哥的家较远,座落在大黑沟口的半山腰上。我用稻草给石灰窑盖了一个顶子,在石灰窑里铺上稻草,又从三哥家里拿了一个吊罐,一个碗,还有一把我曾经用过的小铲子,就算把家安了。我知道三哥家里没粮可拿,于是就去找队长黄在昆和会计李大清,希望从生产队的储备粮里借三十斤包谷暂时度命。黄在昆倒是答应了,可李大清就是不同意。最后还是黄在昆帮我说了半天好话,李大清才勉强给我称了粮。

三哥也许意识到他把话说得太重了,于是又到石灰窑里把我往回叫。但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再也不想低声下气地在别人的羽翼下过日子了。平心而论,也不能怪三哥生气。自从三哥把我从学校领回家以后,我根本就没有干过几天活。“念书”这两个字已经从我的脑海里渐渐抹去了,而“革命”这两个字渐渐地在我的心底里生了根。我见大哥常常带着公社的武斗队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地窜来窜去,心里就羡慕得不得了,真想跟他们一路横冲直撞、叱咤风云。可惜我的年龄太小了,大哥不收我。我想了一段时间之后,就突然灵机一动,就也组建了一支队伍。我的这支队伍全由从学校回家的三十多名学生组成,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卫东战斗队”,意思是坚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别看我们是一帮孩子,可战斗力并不比大哥的武斗队差。大哥他们的武斗队无非是对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进行扇耳光、罚跪、吊打,而我们“卫东战斗队”却有新的花样,夏天的时候,我们让那些人穿着衣服站在太阳地里让太阳暴晒,冬天的时候,我们就让那些人把衣服脱光,只穿着一条短裤遮丑。我们在他们的胸脯上写上“牛鬼蛇神”四个字,然后就让他们站着凌冰,抱着凌冰,背着凌冰,在凌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有的人还真是厉害,受着那样的折磨,连续站几个小时一声都不吭。而有的人就不行了,站上半个小时就轰然倒地、翻开了白眼。

有一次三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悄悄而又严肃地对我说:“山鹰,你长期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然要报,今世不报,来世再报。”

我依然用毛主席语录来对付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三哥“嗨”一声:“我看你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然而,不久后的一件事,使我浑身的革命热血顿时凉到了冰点。

那天下午,随着大操场上几声枪响和几颗手榴弹的爆炸声,突然来了一伙如狼似虎的小伙子把我的母亲抓走了。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最近又感冒了,加之又惊又怕,所以在路上一个劲儿的哼哼、一个劲儿的咳嗽。有几次双腿都软得走不动路了,要不是被人架着,说不定早就瘫痪在路上了。他们把我的母亲带到大操场上,刘老师亲手强按着母亲的头,还把母亲的腿踢了一脚,让母亲和大舅并排跪在了一起。母亲刚被强迫跪下就失去了知觉,一头栽在地上就再也不动弹了。

我们全家人都震天震地地哭了起来,尤其三哥哭得最伤心。

一股热血似乎突然冲上了我的脑门子,我再也顾不得什么“革命”不“革命”了,趁刘老师不备,就像当年撞沈幸福那样,一头撞向了刘老师的脊背。我的个头已经比原来高多了,弓着腰也把头撞在了刘老师背中心。因为我使的劲太大,不仅把刘老师撞趴下了,而且我也趴在了刘老师的背上。刘老师“哎哟”了一声就想爬起来,但我不但没起来,反而坐在了他的背上。直到有人把我拉开了,我才一头钻进人群藏了起来。

但藏是藏不住的,刘老师的手下就像鹰犬一般到处查找我的踪迹。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抓住了我,把我押到了刘老师的面前。刘老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就对他的两个手下说:“把他也绑起来,让他和他的娘、他的舅舅跪到一起去!”

但正在这时候,大哥突然带着他的专政队赶到了。大哥旋风一般刮进人圈,一伸手就搂住了刘老师的脖子。刘老师带的“红三司”和大哥带的专政队很自然地就分成了两派,都哗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似乎风都在空中凝固了。

大哥挥挥手,让他的武斗队把枪放下,然后咬牙切齿地对刘老师说:“你快下令把我的娘放了,不然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刘老师的脸憋得通红,连忙点头说:“放……放!你……快……快松手,我的喉咙……快被你勒断了!”

实际上,母亲早被三哥乘着混乱背走了,只有大舅还乖乖地跪在那里。

大哥松了手,又说:“刘老师,你快把你的人解散了,我也把我的解散了,我们之间不能搞武斗。如果我们之间互相残杀,那只能是帮了敌人的大忙。你说呢?”

刘老师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说:“好,我们一起喊解散。”

两个本来就是平民百姓的造反派头头,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把一场干戈化成了玉帛。我从这件事情上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他们都不愿意发生流血事件,都不愿意进行无谓地杀戮。他们只所以对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那么狠,都不过是出于一种阶级义愤而已。

但从这件事情上我也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我突然觉得革命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尤其从他们抓我母亲的这件事上来分析,我突然觉得这样的革命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纯属于革命的盲动主义。因此,我不“革命”了,很快就解散了我所组建的“卫东战斗队”,一头撞进我的石灰窑干起了别的事情。

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子。白天,只要生产队长喊上工,我就一定会去上工。因为,我得吃饭。不上工,不挣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就没有饭吃。晚上,我又点亮桐油灯看起书来。

那天,我到三哥家里取书的时候,三哥挖苦我说:“你不是要‘革命’吗,还要书干啥?”

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一腔热血、一阵狂热耽误了我的不少时间,我怎么都得加倍努力把它补回来。但一想到学校停了课、我赌气住进了石灰窑,又心灰意冷了。就我这么个条件,还有上学的机会吗?

一九六八年秋天,学校终于复了课。按照当时的说法,叫做“复课闹革命”。看着其他的同学陆陆续续都回到了学校,我的心里是多么羡慕他们啊!但我不能,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挣工分养活我自己。

一天,雷老师终于找我来了。他虽然比原来瘦了一大圈儿,但精神依然很好。他告诉我,学校不光是小学了,而且还开办了初中班。以后小毕业的学生就不用到外地去了,在本地就能上初中了。最后,他问我:“山鹰,你还想不想上学?”

我叹一口气说:“当然想啊,可就是没有机会了!”

他说:“你别急,我去找你的大哥和三哥说说。”

说着,他就走了,去找大哥和三哥去了。

我看着雷老师渐渐走远,心里充满了最后一线希望。

几个小时以后,他终于转来了。转来后,就对我说:“山鹰,恐怕你真是上不成学了。我找你大哥,你大哥说你不归他管;找你三哥,你三哥说他负担不起。看来,你只有一辈子都待在农村了。可惜啊可惜!…..”

我强忍着泪水说:“雷老师,真难为你了!这都是我的命啊!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最后的一线希望终于破灭,我不得不认了命。不过在以后的几个月中,虽然我每天仍然拿着七分工,但我并没有吃多少苦,因为要学小靳庄,我被调到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了演员。

当演员是我的强项,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五年级一直都是学校的文艺尖子。我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真可以说是如鱼得水、逢凶化吉了。因为我年纪小,长得嘛……也还算漂亮,所以我很快就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台柱子。导演是从县剧团请来的一个女人,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地说:“嘿,这小伙子好,这小伙子能当李玉和。”

在安排角色时,我果然就当了李玉和。不过,也不是只限于当李玉和,有时候让我当男演员,有时候又让我当女演员,但不管让我当什么演员,我都能很快进入角色。

杜卓美也进入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她和何忠伟结婚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肚子里那个未婚先孕的孩子竟然小产了。这个美丽的少妇,倒也非常适合演戏,常常在舞台上一亮相,就能俘虏一大批年轻小伙子的目光。那些小伙子不是看她的戏,而是看她的人。

在演《小二黑结婚》时,我当小二黑,她当小芹,我们珠联璧合,演得非常成功。每次我和她在台上一亮相,社员们就在台下起哄,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地生的一双。

这时候的我,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个头比她还高几公分,每次社员们起哄时,她就有意无意地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我。那目光里充满着深刻的含义,常常看得我浑身燥热。有一天下午休息的时候,其他的演员都去看民兵训练去了,排练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她。他见四周没人,就悄悄地对我说:“你演得特别好,也长得很好,要是你二哥也像你这样,也许我早就嫁给他了。”

算起来她比我大六岁,按照农村筋筋绊绊的亲戚关系,我应该把她叫表姐,因为她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看起来仍然像个小姑娘。我看着她那十分妩媚的脸庞,就嬉皮笑脸地说:“可惜你已经嫁人了,不然的话,我非让你嫁给我不可!”

她娇美地一笑,轻轻地在我的胳膊上拍了一下,突然附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说:“现在也不晚呐,我虽然嫁了人,可我、可我愿意给你当野婆娘。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满足你!”

她的嘴唇几乎挨着了我的脸,女人特有的气息直往我的鼻孔里钻。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心脏就像擂鼓一般跳了起来,意识里,也有了一种立即就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她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令我晕眩。那清澈明亮的瞳孔,那弯如弓月的柳叶眉,那微微抖动的睫毛,那白皙无暇的皮肤,那薄薄的嘴唇......都使我想入非非,恨不得咬上她几口才好。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两对目光在空中撞击得火星子乱窜。

对视了一阵,她又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我喜欢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真的愿意给当野婆娘。”

她所说的野婆娘,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情人,用骂人的话说,就是一对狗男女。但她说得很认真,很露骨,很一本正经,根本就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见她动了真情,着实吓了一跳,因为我毕竟还是一个大孩子,虽然有时候也产生过性渴望,但真正要让我跟一个少妇睡在一起,干那个龌龊的勾当,那是不可能的。

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杜卓美那么一个漂亮得少妇,竟然那么开放、那么下贱、那么不知自重、那么没皮没脸,竟要给我当野婆娘。这是为什么呢?是真的爱上我了,还是想和我玩玩而已?

不管她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下贱到去搞一个少妇的地步。我有点厌恶地看着她的俏脸,也附在她的耳朵上悄悄地说:“我可不敢搞你,一旦让何中伟发现我就完了。”

她幽怨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你放心,他根本就不在家,跟我结婚不久他就到四川工作去了,大概过年才能回来。”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感情空虚、耐不住寂寞才找上我的。

在山区农村,偷人养汉的事时有发生,大女人恋着小男人的事也比比皆是。她那么暗示我、挑逗我,不过是想让我和她玩玩而已。

理智告诉我,“看上”和“爱上”完全是两码事,婚内情和婚外恋也截然不同,她要的是一时的愉悦,而我要的却是一生的幸福。因此,尽管她的容貌非常令我动心,但我仍然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还是一个孩子,一定要守身如玉,绝不能与她发生任何不正当关系。

她见我不说话,就以为我动了心,再次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晚上来我家吧,我一个人在家,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再也不能嬉皮笑脸了,本来想狠狠地羞辱她一番,但想了想,我又很婉转但却正色地说:“谢谢你看得起我,但我却不能那么做,因为我年龄还小,今后的路还很长,一旦败坏了自己名声,那就一切都完了!”

我想我这样说,她一定会对我死心。谁知她似乎对我着了迷,一连几天都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总想找机会和我单独在一起。有一天,她见周围没人,竟还在我的脸上恨恨地亲了一口。那一口,弄得我非常烦恼,非常害怕,于是我就一溜烟跑出了排练室,到大操场看民兵训练去了。

民兵连就在大操场上训练,列队、跑步、投弹、刺杀、瞄准、匍匐前进是正常的训练科目,打靶一个星期一次。有时候排戏排累了,我就去看民兵训练,民兵有时候训练累了,也看我们排戏。负责民兵训练的是一个退伍军人,姓李,名叫李胜友,后来当了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他似乎很喜欢我,第一次见了我就笑着说:“房山鹰,好名字!你一定会像山鹰一样搏击风云!”

在我们拍戏的三个多月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我排戏。我每次上台演出的时候,他都第一个为我鼓掌。

一九七零年元旦,我们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终于到县上去参加了一场汇报演出。回来后,宣传队就解散了,民兵训练也结束了。李胜友走的时候突然对我说:“房山鹰,我已经调到你们公社了。以后你如果有什么事,就可以直接到公社来找我。”

我一个小小的农村社员,既不会有什么事,也不会随便去找他,我根本把他的话就没有当一回事。

没有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就又得到生产队去劳动。正是滴水成冰的严冬季节,我们每天都去修梯田。天没亮就上工,一直干到伸手不见五指了才收工。有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实在干不了了,就给队长说我肚子疼。队长黄在昆一直都对我不错,明知道我在说谎,却仍然批了假。当我走到离我住的石灰窑还有三十多米时,突然发现石灰窑门前有一堆火光在闪烁。我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但仔细一瞅,又确实是回“家”的路。我当时的心里就“咚咚咚”地跳起来,以为是鬼火在我的窑门前烧起来了。不过我小时候听婆说过,她说鬼火是绿色的,而不是红色的。这么一想,我的胆又大了起来,急忙往石灰窑跟前跑。走近一看,哪里是什么鬼火?原来是母亲来了。

我叫了一声娘,立即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母亲把我像孩子一般搂进怀里,一边抚摸着我头上乱糟糟的头发一边也流着泪说:“山鹰,我的好山鹰,你受苦了!都是娘的错,都是娘没本事保护不了你!……”

娘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脸上因为浮肿显得很胖。腮帮子上不知长了一个什么东西,又红又肿,半边脸高高地隆了起来。

我用冰凉的手摸了摸娘的脸问:“痛吗,娘?”

娘说:“不痛,过一段时间它就会好的。”

实际上,自从我搬进石灰窑后娘就经常来看我。有时给我拿几个洋芋,有时给我拿一个红苕,有时还塞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接下来就是给我缝补衣服,把我非常褴褛的衣服一针针地给我缝补好才离开。

此刻,母亲又像以前一样,又要给我缝补衣服。因为天气冷,我又没有衣服换,所以母亲就让我穿着衣服让她补。我见天快黑了,就劝母亲说:“娘,算了,改天再补吧。再晚,你就没法回去了。”

娘叹一口气说:“山鹰啊,娘老了,也许以后再也没办法给你补衣服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你已经是十七岁的人了,争取早点盖两间房子离开石灰窑,找个媳妇,这样,娘死了也就放心了!”

我鼻子酸酸地说:“娘,你别说这样的话,等我娶了媳妇你就跟着我过,我叫我的媳妇好好地伺候你。”

娘苦笑一下说:“这样当然好,就怕娘等不到那一天了,唉!”

我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一语成谶,不到两个月就真的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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