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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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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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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二章

三天以后,雪终于住了,风终于停了,天终于晴了,漫天的阴霾都散去了,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天空洁净得如水洗了一般。

大哥一大早就起来眼巴巴地盯着山路眺望,等待着父亲送包谷回来。

这天应该是父亲回家的日子,父亲每个月都会在最后一天回家一次,这是早已形成的规律,既给家里送五升包谷回来,也给家里带一点儿希望回来。包谷是他的劳动所得,也是全家人的救命粮。而希望就是他是一个成年男人,能够顶天立地,能够安慰全家人垂死的心灵。

父亲每次回来都要在家里住上一宿,问候问候婆,亲热亲热孩子,当然也少不了和母亲恩爱一番,然后又回到火纸厂去干活儿。这个规律形成之后,全家人就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充满着热情,充满着期待。盼望着父亲早点儿回来,既给家里带回一点儿欢乐,也给家里带回一点儿食物。

这天除了母亲和我之外,全家人都起得很早。大伯一大早就起来剁了一大码碗口粗的柴棒子,准备给父亲烧一塘大火烤;大哥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铜吊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准备给父亲烧水喝;二姐把石磨洗了又洗,涮了又涮,把栲子提前就接在了石磨底下,准备父亲把包谷一送回来就架在石磨上推;二哥、三哥和三姐也不顾寒冷,从早晨起来就一直站在门外,眼巴巴地盯着山路看,生怕自己把父亲发现迟了,让别人抢了头功;就连双目失明的婆也早早地就起了床,一遍一遍地问大哥,父亲回来了没有。全家人都那么隆重地盼望着父亲的归来,既是为了迎接父亲这个亲人,也是为了迎接父亲将要送回来的五升包谷。虽然迎接包谷更重要一些,但这份儿热情、这份儿期盼却是极其珍贵的,也是极其感人的。

但一个早晨过去了,父亲却没有回来。

几缕阳光艰难地穿过房上的石板缝射进房里,照在母亲的脸上,给母亲那苍白而又瘦削的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母亲的脸很苍白,很憔悴,但却很漂亮,漂亮得有点儿令人眩目。把如花似玉、倾城倾国这样的词用在母亲的脸上一点都不过分。要不是二十年的穷愁潦倒折磨了她,要不是一大群孩子拖累了她,还不知道她会迷倒多少男人呢!母亲可能很饿,我嘬着她那干瘪的乳房的时候,我感到她一阵阵颤抖。她时不时地看着房门,脸上也充满了焦虑和渴望,渴望着父亲一步从房门口跨进来。她仍然靠在麦秸杆上,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麦秸杆,完全是一副无家可归的叫花子模样。她避开照射在她眼睛上的太阳光看了看怀里的我,想把乳头从我的嘴里抽出去,但想了一想又没有那样做。她的眼神是慈爱的,但却是无神的。灰暗而又迟钝的眼珠,就像一潭浑浊的池水。她的眼睛已经深深地凹下去了,凹得几乎连眼珠子都陷了进去。一看到母亲的那双眼睛,就能使人想起死人骷髅头上的那两个黑洞。母亲叫二姐去给她打了一盆热水来,又叫二姐捻去她头上的麦秸秆,然后就把我放在床上,起来极其认真地洗了脸,梳了头,并叫二姐找了一块破镜子在脸上照了照。直到她自己觉得满意了,才又在麦秸杆上靠了下来。二姐虽然只有九岁,但她知道母亲这么精心地打扮自己,就是想让父亲知道她并不老,让父亲看她仍然是靓丽的、迷人的。只是家里的孩子多,眼睛杂,才不好意思表现得过分明显罢了。

婆似乎比母亲还急,她一会儿从房里摸到大门口,一会儿又从大门口摸到房里,还一遍又一遍地问大哥:“山树啊,你伢回来了吗?你伢回来了吗?……”

来来回回地摸了二十多个来回之后,婆终于跑累了,也终于泄气了,才又在床角上躺了下来。

自从我出世以后,婆就睡在了母亲的床角上。一来她要与母亲和我合盖一床被子,二来她要给母亲和我做伴儿。她说女人刚生孩子阴气重,极容易引起恶鬼的纠缠,所以她就一直睡在母亲的脚边。也许害怕影响了母亲睡觉,或者是害怕她的脚蹬着了我,所以她每天晚上睡下之后,就像大虾一般蜷曲着身子躺在床角上。尽管这样,她仍然严重地影响了我和母亲的安宁,因为她晚上睡觉极不踏实,不但常常翻身、打鼾,而且还常常咳嗽和喊着身上疼。有时候她睡一会儿就不睡了,竟爬起来坐在床头上,一坐就是大半夜。幸亏床边有火,不然的话,不冻死她才怪呢!她的尿也特别多,每隔半个时辰她就要在尿桶里解一次小手,房里的尿桶每天晚上都被她尿得满满的。房里的尿桶很大,大得比水桶小不了多少,从天黑到天亮,都一直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倒尿桶是二姐的事。二姐每天早晚各倒一次尿桶,倒了以后又提进房里来。因为婆白天也要在屋里解手。母亲在月子里,白天自然也要在屋里解手。这么一来,房里就整天都充满着尿臊气。那些尿臊气和火炭散发出来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股奇怪的气味在房里缭绕。

婆在床角上躺了一会儿就又问大哥:“山树,你伢还没回来呀?”

大哥没有理婆,起身就到门外去了。大哥在门外占了许久许久,父亲仍然没有回来。

二姐把我从母亲的身边抱起来,一边抖着一边就走到了门外。一到门外,我就贪婪地呼吸着清新而又清冷的空气,惬意地吧嗒起嘴唇来了。大哥用手指在我的脸上拨了几下,突然训斥二姐说:“你想死了叶子!你把这么大个孩子抱到外面来,冻坏了咋办?”

二姐受了大哥的训斥,很快就把我抱到了火塘边,并把我的脊背和屁股对着火塘烤了起来。火塘里码着一堆老碗粗的木柴,熊熊大火正把木柴烧得噼啪作响,一股股青烟摇摇晃晃地升到空中,扑到火塘上面的竹笆子上,穿过竹笆子的缝隙上到楼上,又从房子上面的石板缝中蹿出去,一直飘向遥远的天际。

由于火塘里的火太旺,我的身子一瞬间就被烤得热烘烘的了。不但把我烤出了一身热汗,还烤疼了我的两个屁股蛋子。我扭动了一下身子,就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立即招来了二哥、三哥和三姐,他们不但要抢着抱我,而且还用黑乎乎的手指刮着我的小脸蛋儿。我不哭了,就盯着他们看。二哥、三哥和三姐的脸都瘦得看不得,也脏得看不得,好象他们从来就没吃过饭、也没有洗过脸一样。我看了他们一会儿,就又去看大伯。大伯坐在火塘边的角落里,头斜靠在墙上,紧闭着眼睛打着瞌睡,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大伯的脸也是瘦骨嶙峋的,似乎只有一张皮包在脸颊上,叫人看了十分可怖。我看他的时候他的神情显得十分冷淡,冷淡得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阵使人难以察觉的微风不知道从哪里刮了过来,一下子就把火塘里冒出的青烟吹到了我的脸上,我被呛得咳嗽起来,也大哭起来。

二姐也被熏出了眼泪,再也在火塘边坐不住了,就又抱着我走到门外,在房檐下转了起来。

雪过初霁,淡云悠悠。天是蓝的,山是白的,空气清新得跟过滤了一般。太阳柔柔地照在山上,照在房上,照在门前的场院里,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银光。山上的雪开始融化,大团大团的雪从树梢上跌落在树林里的地上,腾起一团团的雪雾。房上的雪也开始融化,房檐水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把地上砸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窝儿。几只乌鸦不合时宜地从远处飞来,落在门前的核桃树上,“呱呱”地乱叫几声之后,又向远处飞了去。乌鸦刚飞走,却又飞来了几只喜鹊,它们在核桃树上跳跃着,鸣叫着,互相梳理着羽毛,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西边的山边上,冷风乘机从大山里、雪地里打着旋儿刮了过来。包在我身上的破布实在是太薄了,根本就没法为我御寒。冷风肆无忌惮地钻进包着我的破布,又钻进我的骨缝,使我一连打了几个寒颤,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大哥很快又对二姐训斥道:“叶子,你个死女子,你想把小弟冻死啊?叫你莫把娃抱到外面去你偏要抱到外面去,赶快抱回来烤火。”

二姐不敢还嘴,也不敢迟缓,马上又把我抱进屋里在火塘边坐了下来。火塘的火已经比先前小多了,老碗粗的木柴都已经化成了白乎乎的灰烬。大伯仍然坐在火塘边的那个角落里打着瞌睡,显得十分懦弱和萎缩,菜绿色的脸鬼脸一般令人害怕。他依然把头靠在墙上,好象不这样,他的头就会掉到地上去似的。

大哥又出去在山路上扫描了一遍,太阳已经落山了,父亲依然没有回来。

大哥从门外进来,在火塘边坐了片刻,就到厨房去了。他到厨房去转了一圈儿,就又出来了,出来的时候,他的眉头上就打上了两个黑疙瘩。

“中午吃啥呢?”大哥自语着,焦急地从屋里转到屋外,又从屋外转到屋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想到吃的办法。家里别说粮食,就连干野菜也吃光了。老指望父亲能送包谷回来,谁知道等了一天,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大雪封山,又没办法进山去挖火藤根和山药,如果再想不到吃的办法,全家人就只有空着肚子等死了。

母亲知道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东西了,就对大哥说:“山树啊,我记得楼上还有一张麂子皮,你把它拿下来,把毛烧净,煮着吃了吧!”

那张麂子皮是去年秋天留下来的。去年秋天,大伯在山上套的一只麂子,当时把麂子肉吃了,把麂子皮扔在了楼上。

大哥没有说话,也没有到楼上去取麂子皮,他前前后后地转了一阵,又到他睡觉的草堆里把鸡蛋数了一遍,就烧燃了灶洞的火,又准备给母亲烧鸡蛋汤。

这时我又哭了起来,二姐怎样抖动也止不住我的哭声。也许她知道我是饿哭的,所以马上就把我送给了母亲。

母亲接过我,极不情愿地把干瘪的乳头送进我的嘴里,接着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一声叹息,既充满了爱怜,又充满了无奈。

我刚刚衔住母亲的乳头,大哥就把鸡蛋汤送进了房里。这次他学乖了,他怕母亲又把鸡蛋汤给婆喝,就要亲自喂母亲。躺在母亲脚边的婆果然动了一下,还舔了舔嘴唇,呈现出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母亲看了看婆,就从大哥的手里接过碗放在了床边的箱子盖上。大哥不依,又端起碗送到母亲的唇边。母亲勉强喝了几口,就示意大哥把鸡蛋汤递给婆喝。但大哥装作没看见,硬把鸡蛋汤给灌进了母亲的肚子。

婆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又不声不响地在母亲的脚边不动了。

大哥把碗送进厨房,就拿着一个挎篮出了门。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风又刮了起来。起初是小风,接着就刮起了大风,把房上没有来得及融化的雪刮得满屋都是。

大哥刚走,三姐就到房里来了。三姐好瘦,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我出世三天来,三姐还没有到房里来过。不是她不想来,而是大哥不准她来。大哥常常吓唬她,说她如果敢到母亲的房里来,他就要打她的屁股。现在三姐见大哥走了,才乘机钻进了房里。她一到房里,就扑倒在床边哭了起来,嘴里直喊:“娘,我肚子饿了!我肚子饿了!......”

母亲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三姐的头说:“不哭不哭,我草草不哭!你大哥去找吃的东西去了。你大哥一回来,就有饭吃了!”

母亲叫三姐不哭,而她自己却哭了起来。泪水就象小溪一般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一滴一滴滴在了我的脸上。

全家老小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大哥身上,都期待着大哥快点回来,似乎只要大哥一回来就什么东西都有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大哥果然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但大哥背回来的却不是粮食,也不是蔬菜,而是一挎篮荞麦皮。原来大哥到陈延清家里去了。陈延清虽然被无产阶级专政了,但生活却比我家好,起码还能吃到粮食,所以大哥就去陈延清家里,讨了一挎篮荞麦皮回来。

陈延清也不错,听说母亲生了我,不但给了一挎篮荞麦皮,而且还给了一碗玉米珍子。

荞麦皮是不能吃的,但煮熟以后,全家人仍然发疯一般吃了起来。婆吃了一老碗荞麦皮,母亲喝了两小碗荞麦皮汤,大哥也喝了两小碗荞麦皮汤,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都吃得肚子没处装了才放下碗。而大伯既没有吃荞麦皮,也没有喝荞麦皮汤,靠在墙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吃完荞麦皮以后,大哥就又走了。他对母亲说他要去找父亲,亲自去把那五升包谷背回来,如果再弄不回粮食,那全家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母亲没有阻挡大哥,婆也没有阻挡大哥,就让大哥摸黑去找父亲去了。

大哥刚走不久,婆就吐了起来,母亲也吐了起来,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都吐了起来,他们吃了已经霉烂了的荞麦皮,全都中毒了。

不过这是轻微的中毒,吐了一会儿也就好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很快就昏昏糊糊地睡着了,只有大伯一个人还坐在火塘边上打着瞌睡。夜深以后,大伯终于醒过来了。醒过来以后就到了大哥的房里。他在大哥睡觉的草堆里蟋蟋索索地翻了一会儿,就又坐到了火塘边。

夜渐渐深了,除了火塘里还有一点火光之外,其余的地方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大伯在火塘边坐了一阵,就到门外去了。正是月初,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无边无沿的黑暗笼罩着大地。一阵一阵的狼嗥声从远处的森林里传来,给这个漆黑的夜增加了许多恐怖。

婆动了一下,突然喊道:“岩松,都夜深了,你不睡觉还出去弄啥呢?”

也不知道大伯听没听到婆的喊声,反正没有回答婆的问话,从外面回来以后就“咣当”一声关上门睡觉去了。

大伯刚刚睡下,母亲就在黑暗中急切地惊叫起来:“娃,你这是咋啦?娃,你这是咋啦?”

很显然,母亲是在对我说话。但我已经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才听母亲说,她刚睡着的时候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我突然长大了,正在山林里追赶着一群恶狼。她怕我被恶狼吃了,就拼命地喊我转来,别去追恶狼了。但就在这时,那群恶狼突然回过头来把我扑倒了,一眨眼工夫就把我给吞食了。

母亲一声惊叫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心里兀自狂跳不止。房里的桐油灯还在亮着,就象鬼火一遍摇摇曳曳。母亲忍住心跳掀开被子看了我一眼,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立即就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我虽然还在她的怀里睡着,但眼睛紧闭着,浑身软绵绵的,象火炭一般灼人。呼吸也象拉风箱一样地忽闪着,已经昏昏迷迷地不知道嘬奶了。她忙把我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并且不停地喊了起来。

婆也很快就起来了,她摸摸索索地来到床头,把她的脸在我的脸上贴了片刻,然后对母亲说:“果然烧得厉害!都怪叶子那个死女子,好不得要把娃抱到外头去张风,这下好,把娃给‘冻凉了’!你把他放在胸口上捂捂,捂出一身汗,也许就没事了。”

“冻凉了”是方言,也就是感冒了的意思。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婆说:“死了倒也好,死了既少了一张嘴,也少了一个累赘。这年头,大人都活不下去呢,别说孩子!”

婆听到母亲说这话,就气得在床沿上猛地拍了一巴掌,气烘烘地说:“你一个当娘的,咋能说出这种没心没肺的话来呢?以后再也不许说这样的话了,娘的嘴巴有毒呢!”

母亲并没有被婆拦住,又接着说:“我这说的是实话哩,孩子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既没吃的,又没喝的,还缺医少药的,不等死还能干啥呢?”

婆说:“话虽这么说,但你能眼看着孩子死吗?我给你说,你可把孩子在你的胸口上给我捂好了,就是死马也要当成活马医呢!万一死了呢也就死了,万一不死呢也算他的命大。他出生的时候,我真的看见一条火龙落到了我们家里,也真的看见一颗星星落到了我们家里。他不就是冻凉了嘛,我就不相信他会死!”

婆说完这些话就不做声了,又在母亲的脚边躺了下来。母亲也不做声了,就真的把我捂在了她的胸口上。不过她再没有敢闭上眼睛,一直在昏暗的桐油灯下看着我的脸。

我仍然发着高烧,眼睛仍然紧闭着,胸口就象扇子一样不停地忽闪着。母亲预感到我可能已经活不长了,就捂着嘴巴嘤嘤地哭了起来。鸡叫的时候,我果然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断了气。母亲虽然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但她却没有声张。她只给婆说了一声,就悄悄地爬起来,用破布把我卷了几层,然后就悄声没气地把我放进了尿桶里。尿桶是下午才倒的,里面并没有多少尿。母亲把我放进去以后,连我的身子也没有打湿。

母亲把我放进尿桶不久,婆就起来了。婆摸摸索索地揭开尿桶盖,就把一泡热尿浇在了我的身上。

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婆尿完尿,刚要把尿桶盖上的时候,就突然听到尿桶里传出了我的哭声。婆被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高兴地叫了起来:“黄女,黄女,快看!他没死!他还没死!他又活过来了!他真的又活过来了!这个孩子命真大,都死了这半天了,竟然又活过来了!我就说嘛,他是天上的文曲星,文曲星下凡是死不了的!”

原来我并没有死,只是昏迷过去了。昏迷过去以后我也做了一个好梦,我梦见我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我的面前有许多像我一般大的孩子都在向我招手,要我跟他们一块儿去玩。我高兴极了,想也没想,就向那群孩子跑了去。但正玩得高兴的时候,那群孩子却突然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来到了旷野。那个旷野到处是黑沉沉的云雾和张牙舞爪的怪物,有的向我扑了来,有的向我张开了血盆大口。我吓了一跳,转身就跑,但还没有跑几步,却又陷入了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我很快就被海水淹没了,还咕咕都都地喝了几口海水。我发觉那海水不但是热的,而且还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尿臊气。我害怕自己被淹死了,就拼命地哭了起来。

婆听到我的哭声,就把我从尿桶里抓了起来。母亲见我没死就被她放进了尿桶,差点就把一个小生命扼杀了,就更加伤心地哭了起来。这时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也被惊醒了,一个个都来到了房里。就连大伯也懵懵懂懂地来到了房里,直看着我发呆。

我的生命实在太脆弱了,竟连一场感冒都经受不起。母亲把我抱了大半夜,见我没气了,手脚冷了,浑身也软绵绵的了,所以就以为我死了,狠狠心就把我扔进了尿桶,只等天亮以后就叫大伯去埋。但我的生命又太坚强了,竟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候醒过来了。当婆的一泡热尿从我的头顶上“刷刷”地淋下去的时候,我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在尿桶里哭起来了。

婆摸索着解开裹在我身上的已经被尿浸湿了的破布,我就又回到了母亲的怀里。母亲含着眼泪笑了,又把干瘪的乳头塞进了我的嘴里。我虽然满嘴都是尿,但仍然一口就衔住了母亲的乳头,狠命地嘬了起来。

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说:“你这个调皮鬼啊,明明见你已经死了嘛,你咋又活了呢?你是不是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你是不是不想离开娘?可你能活得下去吗?只怕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活不下去了呢,你哪活得下去呢?娘可没有奶水喂你呢!”

这一短暂的生死离别,却使母亲更爱我这个孩子了。她在嘴里咕咕叨叨地说:“既然你没死,那就好好地活着吧!只要娘不死,就一定要把你抚养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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