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死了。八十二岁高龄的婆终于走完了她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之路,不无遗憾而又不无留恋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听婆说过,每一个人都会死,每一个人都会到另一个世界去。婆说另一个世界是每一个人的最后归宿,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当生命完结的时候,都会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最后的归宿。
婆的死使我第二次看到了一个人的全部死亡过程。说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当初父亲死的时候就够清醒、够明白的了,可婆死的时候比父亲死的时候更清醒、更明白。从父亲的死和婆的死的情形来看,我觉得人们常说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那句话并不十分准确,起码不全是那样。大多数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死,但少数人是知道自己的生死的。就像父亲和婆,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但什么时候死他们却是知道的。我真不明白父亲和婆为什么对自己的死期知道得那么清楚,也不知道父亲和婆为什么死得那么坦荡、那么明白。虽然父亲和婆对离开人世也充满着遗憾、充满着留恋,但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父亲和婆却显得那么镇静,那么毫不恐惧。我无法理解父亲和婆死亡时候的心态,也无法破解个中的奥秘,但每当想起父亲和婆的死时,我就感到世界上还有许多谜团无法解开。我甚至还想,要是我将来死的时候也像父亲和婆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明白、一样的坦然就好了。
当我站到婆的床前的时候婆还并没有死,婆还仍然像平时那样仰躺在床上,仍然很自然地紧闭着失了明的双眼,仍然平稳地呼吸着,胸脯仍然一起一伏,脸上不但没有一点儿要死的迹象,而且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虽然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死亡的,但见了婆的样子,却不相信婆真的会死了。因为婆平时就是那个样子,平时就是那么躺着的,怎么突然就会死呢?我的心里立即就轻松了许多,不但自己不哭了,而且还悄悄地对正在哭的人说:“婆又没有死,你们都哭个啥子呀?你们这么哭,婆还以为你们希望她死呢!”
母亲瞪了我一眼说:“谁希望你婆死啊?是你婆自己把我们都叫进来给她送终的。”
我悄悄地说:“难道婆自己说要死就要死吗?婆常常说鬼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她那个样子像是要死的人吗?”
母亲又瞪了我一眼说:“你小娃子家,懂得个屁!快别在这里乱说了,饿不饿?饿了就赶快吃饭去,饭在锅里给你热着的哩。”
我本来又冷又饿,是婆的死讯把我弄得把什么都忘了。经母亲一提醒,我不但觉得一阵阵地发抖,而且还一阵阵的发晕。我见已经没有必要再守在婆的床边,就从人缝中钻出来进了厨房,把母亲留给我的一碗野菜捧在手里吃了起来。
我从婆的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大哥也从婆的房里走了出来。大哥一屁股坐在火塘边上,一边烤火一边咕咕叨叨自言自语地说:“多亏家里这样的老年人少,要是再多上一两个这样的老年人呐,人就没办法活了!”
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但看样子,大哥对婆已经烦了。大哥在家里呆的时间并不多,也从来不到婆的房里去,可他为什么要烦婆呢?自从母亲阻止了他和余应凤结婚之后,我就发觉大哥变了,他不但常常一走几天不回来,而且偶尔回来住几天也是常常发脾气,不是指责二哥、三哥和三姐把这样事情没干好、把那样事情没干好,就是怨声载道地说自己的命不好、没有出生到一个好家庭。
除了大哥和我之外,别的人却依然守在婆的床边看着、哭着不敢离去。母亲一会儿摸摸婆的脉搏,一会儿又听听婆的心跳,生怕婆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捧着碗、拉拉母亲的衣袖说:“婆不会死啵,还守在这里做啥?干脆烤火去。”
母亲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不但没有离开,反而把嘴唇贴在婆的耳朵上说:“他婆,你不要紧吧?还想吃啥东西吗?想吃你就说,我去给你做。我知道,你是不会死的,你一定能活个长命百岁。”
婆动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吧嗒了一下嘴唇,突然很响亮地说:“我说我今天会死,那就一定会死!对生死这样的大事,我能说白话吗?我现在没死,是因为我死的时辰还没到,接我的人还没有来,我也还有一点儿衣禄没吃完。等时辰到了,接我的人来了,我把那一点儿衣禄吃完了,我就非死不可了。”
母亲又把嘴唇贴在婆的耳朵上说:“他婆,你还有啥衣禄没吃完啊?没吃完你就说吧,我一定要让你吃完!”
婆又动了一下,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吧嗒了一下嘴唇,十分遗憾地说:“我所说的那一点衣禄实际上就是一口饭,可那一口饭我们家里没有,我咋吃得上呢?如果我在死前还吃不上那口饭,那我就只有等到第二辈子再吃那口饭了!”
母亲再次把嘴唇贴到婆的耳朵上说:“你说吧,究竟是啥饭?只要那口饭在我们生产队能找得到,我立即就叫山树去给你找!”
婆大声说:“那口饭说它稀奇也不稀奇,说它不稀奇却稀奇得很,就是挂面。”
那可真是一种说它稀奇却不稀奇、说它不稀奇却是稀奇得很的东西!挂面不说我家没有,就是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农户家里也不会有。因为婆所说的那种挂面并不是从压面机里压出来的那种挂面,而是人工扯成的那种挂面。那种挂面只有真正的富裕大户想吃稀奇了才有,一般的穷家小户连麦子都没有哪会有挂面呢?
大哥听了婆的话,脸立刻就阴沉下来了。他用火钳拨了拨火塘里的火,就自言自语地说:“稀奇!真是稀奇!想吃啥子不好,偏偏想吃挂面!眼看就要死了,还叫人不得安宁!”
母亲可能没有听到大哥的说话,立即就在婆的房里用命令的口吻对大哥说:“山树,你婆想吃挂面呢。你立即去找,哪怕找遍全大队,也要给你婆找一点儿挂面回来!”
大哥起身到门口去看了看,见夜雾蒙蒙而又大雪纷飞,就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地对母亲说:“婆也真是,想吃挂面也不早说,偏偏在这时候说!天又黑,路又滑,雪又大,你让我到哪儿去给她找挂面啊?”
大哥说完这话,接着又对婆说:“婆,你坚持一下好吗?我明天再去给你找挂面好吗?”
婆竟“扑哧”一声笑了,但笑过之后就很生气地说:“山树,你看我还能活到明天是不是?你是不相信我今天会死是不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已经说过了,在生死这样的大事情上我是不会说白话的!十天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今天要死,难道你还不相信?你不去给我找挂面也就算了,但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却是不行的!”
十天前婆的确说过那样的话。那是十天前的一个黄昏,婆突然极其认真地对母亲说:“黄女,我要死了,你去给我蒸个胎看看,看我的来世变成了一个啥子东西。如果我的来世变成了人呢就算了,如果我的来世变成了其他的啥子东西你就给我把魂收回来,我好重新投胎。”
母亲说:“他婆,你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好不好,你好端端的咋会死呢?”
婆说:“你别不相信,我真的要死了,九月初十就是我的忌日。”
母亲笑着说:“你别说昏话了,你咋知道你九月初十要死呢?”
婆说:“我并不是说昏话,我在九月初十那天真地要死。因为十殿阎王已经派引魂童子来通知我了,叫我赶快把剩下的衣禄吃完,九月初十到阴间去报到。”
母亲说:“既然十殿阎王叫引魂童子来通知你了,那你不会对引魂童子说你还不想死、你还想继续活下去?”
婆摇摇头,极其伤心地说:“我也不想死啊,可不死咋行呢?人的寿数都是阎王注定了的,错一个时辰都不行!”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给你蒸个胎看看吧!”
母亲在婆几十年的熏陶下,也有些迷信神鬼,不过没有婆相信得那么认真罢了。她见婆叫她给她蒸胎,就真的在婆的贴身衣服的衣领里包上一个鸡蛋放在锅里蒸了起来。她一边咳嗽一边往灶洞里添柴,很快就把灶洞的火烧着了。随着柴块子的熊熊燃烧,锅里的水就咕咕都都地煮了起来。从早晨一直到下午,灶洞里都没有断过火。估摸蒸了七个小时之后,母亲才把蒸熟的鸡蛋从婆的衣领里拿了出来。当剥开蒸熟了的鸡蛋看时,鸡蛋上面没有别的,竟呈现出了一个女人的形象。
母亲拿着鸡蛋,颤抖着声音对婆说:“你的来世仍然变成了人。”
婆说:“我的来世真地变成了人吗?你可别骗我哟!”
母亲说:“真的变成了人,不过仍然是个女人。”
婆说:“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人就好。变成别的我倒不在乎,我就害怕变成猪了。如果变成猪,那就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
母亲说:“你一辈子都积福行善,咋会变成猪呢?”
婆说:“这话咋说呢?看起来我是在行善,实际上我也在作恶呢。”
婆说完这话之后,就又把大哥喊进她的房里说:“山树,我九月初十要走,你在那天去把山花和山叶都叫回来吧,叫她们回来给我送个终。你呢,这几天也不要到处跑了,就在家里给我准备一下后事。我知道家里穷,也铺排不起,但你一定要请两个道士给我做个水陆道场,超度一下我的亡灵。我这一辈子虽然没做过啥恶事,但却给人家收了不少的魂。收魂看起来是善事,实际上也是恶事,因为每收一个魂回来,就要流掉一个胎儿。如果你不请道士给我超度一下亡灵,减轻我一点儿罪过,那我死在阴间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大哥捂着鼻子说:“婆,你别总胡说好不好?你好好的咋会死呢?”
很显然,大哥不但不相信婆的鬼话,而且还有些不耐烦。但婆却没有注意到大哥的态度,又接着说:“你别不信,我说我在哪一天死就一定会在哪一天死,我知道我的寿数。阎王叫我三更死,是绝不会留我到五更的!”
大哥说:“你别罗嗦了,等你死了以后再说吧!”
婆说:“那不行!你现在就得给我定下来。等我死了,谁知道你会不会给我做水陆道场啊?”
大哥更加不耐烦地说:“做!做!一定做!
大哥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从婆的房里出来以后,就把这件事情给甩到脑后去了。但婆却没有忘,到了前天,又催促大哥说:“你给山花和山叶都说了吗?你把道士都请了吗?我后天可就要走了呢,你可别把这件事情放黄了!”
大哥被婆逼得没办法,就去对母亲说:“娘,婆死活说她初十要死,不但叫我去把大姐和袁平友都叫回来给她送终,而且还叫我去给她请道士。你看婆把这事闹的!”
母亲想了一下说:“你婆那个人一贯都是神神道道的,我也说不清。不过我觉得还是把你大姐和山叶叫回来的好。你婆死了呢,你大姐和山叶就也都能给你婆送个终;你婆不死呢,也让她们回来玩几天。这几年,她们知道我们家里穷,也很少回娘家,接回来玩几天也是正份儿。”
大哥见母亲发了话,这才去把大姐和二姐都叫了回来。
刚吃罢下午饭,婆就说她马上要走了,就叫大家给她送终。但等大家都涌进她的房里的时候她不但不死了,而且还要吃挂面,所以大哥就烦了。
母亲见大哥迟迟不肯动身,就又说:“山树,你快去啊!再不去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大哥说:“我不去,叫山林和山贵去吧!”
母亲说:“他们两个小娃子能到哪去找挂面啊?还是你去吧,你的乡脚宽,有人会给你面子的。”
大哥犹犹豫豫,仍然不想去。
母亲有些恼怒地说:“不管咋说你也是她的孙子!她都成那个样子了,难道想吃一口挂面你还不给她去找吗?我是动弹不了了,我要是动弹得了,我就亲自去找了!”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明显地充满了怒气。大哥被逼无奈,就只有一头撞出家门,下山找挂面去了。
婆仍然静静地躺在床上,说她要死吧,却又不象要死的样子,说她不会死吧,她又说得那么肯定。所以全家人都围在她的床边不敢离去,只等大哥找回挂面让她吃了以后再说了。
两个小时之后,大哥终于顶着一头的积雪拿着一小把挂面跑了回来。那把挂面很白,也很细,就象一小把白线那样被整整齐齐地包在一张皮纸里。大哥赌气似的把挂面递给婆叫验证,婆伸出鸡爪子一般的手摸了摸,立即说:“就是它!就是它!我要吃的挂面就是这样的挂面!快去煮了拿来我吃,再不吃可就来不及了!”
婆说话的时候,声音洪亮,底气充足,根本就不像一个要死的人。
母亲很快就把挂面煮好了,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但母亲还没有把碗端到婆的面前,婆就忙说:“快把鸡蛋翘下去,我只吃面,不吃鸡蛋,吃了就糟蹋了!”
母亲把荷包蛋给我吃了一个,给房山成吃了一个,这才给婆喂起挂面来。婆吃得飞快,很快就吃完了那一碗面条。吃完之后,就满意地擦了一下嘴唇,催促母亲说:“黄女,快给我穿衣裳,这下我真的要走了!我这一辈子吃也吃好了,喝也喝好了,接我的人也来了,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简直就跟谈家常差不多,哪像要死的人说话呢?但母亲却相信婆说的话,婆叫她给她穿衣服,她就真的给她穿衣服。可当她给婆穿最后一套的时候,婆却蜷曲着两腿和两只胳膊无论如何也不穿了。因为那最后一套衣服是母亲唯一的一套出远门或者走亲戚才舍得穿的没有打补丁的衣服。婆不但蜷曲着两腿和两只胳膊,而且嘴里还明明白白地对母亲说:“黄女,你把你的衣裳让我穿了,你穿啥啊?”
全家人不明白,婆的眼睛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她咋就知道那套衣服是母亲的衣服呢?母亲流着眼泪说:“我以后的日子还长呢,还愁着没有衣裳穿吗?既然你要走了,那你就安安心心地把我的衣裳穿着,光光堂堂地上路吧!”
婆迟疑了一下,才极不情愿地伸直两条腿和两只胳膊,让母亲顺顺利利地给她穿上了衣服。但穿上衣服以后她并没有立刻就断气,而是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十分清醒地对母亲说:“黄女,我已经活够了,也马上就要走了!我走以后,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说实话,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我最舍不得也是你呀!几十年来,你为我们房家操的心太多了,也为我这个瞎眼婆婆操的心太多了啊!人都说久病无孝子,可你从来都没有嫌弃过我这个瞎眼婆婆啊!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我心里是清楚的,几十年来,你总是把好吃的东西让给我吃,把好穿的衣裳让给我穿,有时候你宁愿自己不吃也首先让我吃饱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媳妇啊!到了来世,我还要找你当我的儿媳,你可千万要答应我啊!”
母亲已经哭成了泪人,无穷的痛楚都融在了泪水之中。她给婆擦着眼泪,充满感情地说:“娘,你就放心地走吧!到了阴间,我也不乞求你保佑我,你就多保佑保佑你的孙子吧!我们婆媳在一起过了二十九年多将近三十年,从来都没有吵过架,也没有红过脸,这都是你这个当婆婆的宽宏大量啊!我虽然也想当个好媳妇,可是家里太穷,我还是没有尽到孝道啊!我只希望你老人家莫见我的怪,高高兴兴地到另一个世界去。”
“不!你已经尽了心了!”一串浑浊的泪水从婆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是我这个婆婆当得不好,几十年来我都常常地骂你,好像还打过你。要不是你是一个有情有义有能有德的媳妇,我们婆媳两个哪会在一起过几十年呢?”
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一生刚强而又十分严厉的婆,在临死的时候,不但想起了母亲的许多好处,而且还想起了自己的许多短处。她拉着母亲的手,久久地不愿丢下。接着又从母亲的头顶摸下来,一直摸到母亲的下巴上说:“尤其是我躺在床上的这两年多,真是把你害苦了啊,要不是你孝顺,我哪会活到今天呢?看你自己,都成啥样子了啊!”
母亲抓住婆的手,在手里抚摸着说:“娘,快别这么说了,这都是我这个当媳妇应该做的啊!谁让我是你的后人呢?是后人就得像个后人的样子啊!”
婆说:“如果当后人的都像你这个当法,那我们这个世界就太美满了。我躺在床上的两年多中,你一个本身就需要别人照顾的人,却强忍着我房里的这种臭不可闻的气味儿,守在我的床边,照顾着我的吃喝拉撒。为了我不得褥疮,你竟一天数次地给我擦洗着身子。我感激你啊!”
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一个劲儿说:“这都是我该做的,这都是我该做的。”
婆歇息了一会儿,又把他们弟兄五个叫到面前说:“你们这些娃子都给我听着,我死以后,你们这些娃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孝顺你们的娘。先不说你们的娘对你们有多大的功劳和恩情,首先你们自己做人就要讲求忠孝礼义。忠孝礼义是做人的根本,丢掉了这个根本,就谈不上咋样做人了。我的话,你们都记住了吗?”
我们弟兄五个一齐答道:“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接着又喊我:“山鹰呢?山鹰回来了吗?”
我挤到婆的跟前,忍住哭声答道:“婆,我回来了。”
婆摸摸索索地拉住我的手,十分遗憾地说:“山鹰,婆马上就要走了,既看不到你将来能得个啥功名了,也享不到你的福分了!可你千万要好好念书,争取当一个有知识、有学问的人。你把书念好了,不但能给我们房家撑个门面,而且对你自己一辈子都有好处。我们房家祖祖辈辈都没有个读书人,现在就全靠你和山成了。山成可能不如你,因为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出生的时候有斗大的一颗星星落到了我们家里。不过,虽然你是文曲星转世,但真正要成器还要靠你自己的努力,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给你戴上一顶状元帽子的。你记住我的话,我在阴间是会保佑你的!”
面对婆的殷切希望,我发誓似的说:“婆,你放心!我一定把书念好,长大以后一定当个有出息的人!”
婆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说:“对,你有这个想法就好。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有用处的娃子。”
接着又对大伙儿说:“还有一件事你们千万要记住,那就是你们的大伯没有后人,你们要记住每年给他烧一点儿纸,免得他在阴间受穷。常言道,兄有子,弟不孤,你们都是他的亲侄儿,可千万别忘了他!”
大哥代表弟兄五个对婆说:“婆,你放心,我们是不会忘记大伯的!”
婆似乎点了点头,又说:“我死的时候你们都不要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每个人都少不了要走这一条黄泉路,再说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是该死的人了。哭啥呢?不要哭。”
婆说完这话,呼吸立即就紧凑起来。在场的人见婆真的要死了,就都一齐大哭起来。婆也哭了。她哽咽着睁开已经瞎了几十年的眼睛,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我,喉管里咕噜一声就断了气。
婆就那么死了,死得清醒而又平静。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婆究竟是怎么知道她的死期的,难道真有阴间?真有十殿阎王?真有引魂童子通知她?这真是一个难解之谜,我想了几十年也没有想明白。
婆虽然不叫大家哭,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走了,谁的心里不悲痛呢?不但全家人吼天吼地地哭了一场,就连周铁匠都吼天吼地地哭了一场。
但哭过之后,却又为如何安葬婆的问题闹开了矛盾。矛盾的双方是大哥和母亲。大哥的意见是第二天就把婆送到地里去埋了算了,不但不给婆做水陆道场,而且连打丧鼓、唱孝歌都免了。母亲却不同意。母亲的意见是把婆在家里停放三天,不但要为婆打丧鼓、唱孝歌,而且还要给婆做水陆道场。两个人的意见不统一,自然就僵持住了。僵持了半夜,母亲终于发了火。母亲突然一改平时那种懦弱无能的病态,指着大哥的眼睛骂道:“房山树,你这是咋啦?你咋突然变成白眼狼了呢?死的是谁?死的是你婆!不是狗!能一死就拉到地里去埋吗?你现在的这个德行叫人看到都寒心!只怕我将来还没死你就要拉到地里去埋吧!”
母亲把话说绝了,大哥终于让了步。大哥虽然是当家人,但他毕竟是母亲的儿子,既然是儿子,那他就得听母亲的。
实际上,婆的丧事花费并不多,都是众人把伙帮忙办理下来的。听到婆的死讯之后,亲戚朋友和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勒紧自己的裤腰带给我家送来了酒、送来了肉、送来了粮食,自觉自愿地为婆打起了丧鼓、唱起了孝歌。
婆的尸体终于按照母亲的意见在家里停放了三天。第四天,才按照长幼顺序在父亲的左上首占据了一个位置入了土。那个地方是父亲死的时候就请阴阳先生看好了的,据说也是一个好地方,可以使后人兴旺发达。
但婆埋的地方再好,也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起色。家里不但仍然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且怪事和不顺心的事也一个接着一个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