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无情的,它始终按照它自己的规律不停地运行。时间也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九七零年除夕。
除夕来了,春节也就来了。
春节的传统名称叫新年、大年、新岁,但口头上又称度岁、庆新岁、过年。古时春节曾专指节气中的立春,也被视为是一年的开始,后来改为农历正月初一开始为新年。一般至少要到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节过后,新年才算结束。春节俗称“年节”,是中华民族最隆重的传统佳节。自汉武帝太初元年开始,以夏年(农历)正月初一首(即“年”),年节的日期由此固定下来,延续至今。年节古称“元旦”。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开始采用公历(阳历)计年,遂称公历1月1日为“元旦”,称农历正月初一为“春节”。春节是中华民族最大的节日,也是中华民族最热闹的节日,炎黄子孙,没有人不重视这个重大节日。在春节期间,我国的汉族和很多少数民族都要举行各种活动来表示庆祝。这些活动均以祭祀神佛、祭奠祖先、除旧布新、迎禧接福、祈求丰年为主要内容。活动丰富多彩,带有浓郁的民族特色。
那时候对春节放假上级没有作严格的规定,所以我就依照“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满工”的古训决定,在腊月二十五日那一天把工人全部放回了家。夏德英对于我的决定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就那么不了了之了。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假已经放了,但如果上级追查起来,你就说是我做的决定。”
这个老头儿的形象在我的眼前一下子就高大起来了,我感激地说:“谢谢你夏主任,如果上级追查起来,还是由我承担责任吧!”
他很严肃地说:“你别跟我争,这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说它大呢,可以撤掉你的职务,甚至可以开除你的公职;说它小呢,就啥事都没有。你还年轻,身上不能有污点,所以我说,如果上级追查起来,你就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我做事太毛躁了,要是提前跟他好好商量一下该多好。
腊月二十五日那一天他本来也是要走的,因为害怕上级追查责任,所以就没走,在矿上多呆了三天。一直到腊月二十八日下午,他见上级领导还不闻不问,就知道已经没事了,这才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了。
据他自己说,他家一共才只有两个人过日子,一个是他,一个是他妻子。他一年到头都很少回家,他妻子在家又要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又要耕种自留地,又要喂猪,又要酿酒,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把一个家打理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不过,他虽然很少回家,却也很少花钱,把每月的工资都积攒下来给了老伴儿。她妻子呢,也舍不得花钱,把钱都存了起来。
我把夏德英送了两里多路,才慢慢地往回走。我走一走站一站,走一走再站一站,两条腿好像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快。大路的两边到处都是小路,那些小路有的通向了农户,有的通向了地里,还有的是牛羊踩出来的路,纵横交错,不知道通向了哪里。我突然想,我这一生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呢?是坦坦荡荡的大道,还是坎坎坷坷的山路?是走别人已经走过的路,还是走别人没走过的路?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只要我愿意,那就完全在脚下开辟一条路。世界上的路有千万条,只是有些路我走得通,有些路我走不通罢了。
当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夏德英一走,整个铅锌矿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到各处去转了一转,看了一看,然后就穿着衣服在床上躺下了。躺下以后,不知怎么就回顾起了自己十七年来的生活历程。生活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我面前,把我的过去照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大黑沟,想起了龙王庙,想起了水泉坪,想起了婆,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大哥二哥三哥和弟弟,想起了周铁匠、周长寿、李隆汉,还想起了王芬芬和刘秀秀。王芬芬怎么样了呢?是不是又嫁人了?刘秀秀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等着我回去订婚呢?
想起刘秀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就弥漫了我的心头。真是无知啊!既有今日,当初我为什么要亲她呢?
我一边东想西想,一边流泪,无数亲人的脸庞在我的眼前闪来闪去。有时候,我觉得母亲并没有死,而是在老家正眼巴巴地盼望我回去。是的,我也是可以回老家过年的,但父母都不在了,我无家可归。虽然大哥和三哥都有家,但那些家不是我的,而是他们的。他们有妻子,有儿女,根本就不需要我去参合。我真希望大哥给我打个电话,让我到他家过年,也希望三哥给我打个电话,让我到他家过年,但是我等了又等,他们始终都没有给我打电话来,所以我也就没办法回老家过年了。
古话说,人活脸树活皮,既然他们没给我打电话,就足以说明他们已经把我忘了,我何必要厚着脸皮回去麻烦他们呢?
既然无家可归,我就只能在单位上过年了。但在单位上过年也不是好过的,因为我一个人,在单位过年实在太孤单了。
我躺了一会儿,就又爬起来了。我感到屋里太憋闷,就有到屋外去溜达。天已黄昏,我看着浩浩荡荡的群山和高高低低的山峰,又不仅潸然泪下。
真是太孤独了!这里没有农户,没有炊烟,没有鸡啼,没有狗咬,就像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我抬头看了看天,天上阴云密布,一副要下雪的样子。我低头看了看地,地上一片黑色,肃杀而又萧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寒风也猛烈地刮了起来,把山上的枯枝败叶刮得漫天飞舞。
恶劣的天气提醒了我,我忙准备起晚上的防护措施来。我到柴场里找了一根木棍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就用报纸把窗户糊了个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天就已经黑了。我仰望着黑压压的天空沉思起来。我想起了住在大黑沟的岁月,那时候虽然家里穷,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但全家人在一起过年却也其乐融融。我又想起了跟大哥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分了家,但逢年过节,大哥仍然要把弟兄们喊在一起吃上一顿团员饭。我还想起了我住在石灰窑的时候,虽然我自立了门户,但过年的时候不是在大哥家吃饭就是在三哥家里吃饭,虽然有点混吃混喝的嫌疑,却不孤单。可现在,我却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熬过漫漫长夜......
夜色渐渐浓了,好像腐烂的尸体上流出来的黯黑冰凉的血水一般,蜿蜒覆盖了天上与地上的一切。一缕灯光从我的办公室里射出来,光线暗淡,仿佛女人眼角的怨泪。高大的砖瓦房被黑暗模糊掉了棱角,恰似血肉模糊的脸孔狰狞可怖。天突然下起雪来,沙沙的雪粒儿下在黑色的夜里,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溃烂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
我有点儿胆怯,就忙进屋点亮了煤油灯。可刚点着,就被一股风给刮灭了。我又点上煤油灯,可又被一股风给刮灭了。屋里一团漆黑,我感到十分恐怖。我战兢兢地把灯拿到桌底,才勉强点燃了。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这个铅锌矿曾经因为冒顶死过两个人,那两个人的冤魂是否还在附近游荡呢?如果还在附近游荡,那么他们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唬我呢?我又突然想起了婆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宁肯在坟园中露宿,也不在空房中过夜。我的办公室算不算空房呢?如果算,那这里面会不会有看不见的孤魂野鬼呢?整整三大栋砖瓦房就住着我一个人,如果真遇到什么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但在这种情况下,不住在屋里是不行的,不睡觉更是不行的,我只有长叹一声,任煤油灯亮着,就合衣躺在了床上。
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外面的风雪阴冷的嚎叫着,时不时可以听到雪打树叶的沙沙声,也可以听到树枝断裂的“嘎巴”声,但这都是正常的声音,我根本不用害怕。但也有不正常的声音,那就是那三栋砖瓦房里时不时地就传来一阵阵叮叮咚咚的声响,好像有无数人在那里走动,又好像有无数人在那里窃窃私语。我实在感到害怕,就又坐了起来。
可做起来干什么呢?看书吧,却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写日记吧,脑袋里全是浆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想不起来。无奈,我只有趴在办公桌上假寐。但刚趴下,就感觉到屋子里有人走动,还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脊背。我吓得冷汗直流,大气也不敢出,汗毛也一根一根地都竖了起来,真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就再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也来不及收拾什么,就飞也似地跑到了县城。
县城里可真热闹,虽然还是腊月二十八,可年味儿就已经很浓了。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拥挤不堪的人群,有买年货的,也有卖年货的,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表情。街道两旁的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在新华书店的门口还有一座凉亭,上面挂满了各种颜色的灯笼。再向两边看,草坪上各种形状的灯笼都有。有小房子式样的,有荷花式样的,有白菜式样的,还有骨牌式样的.......真像一个童话的世界。
灯多人更多,观赏灯的人摩肩接踵,再看每个人的脸上,全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我无心看灯,也无心看人,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很快就到了国营食堂门口。
但国营食堂已经关门上锁,没有一个人了。我这才想起来,国营食堂既然是“国营”的,那就一定享受“国营”的待遇——放假了。
我感到很丧气,也感到很着急,又连忙向干部招待所走去。
干部招待所在太极城的山梁上,从国营食堂到干部招待所,要走很远的一段路。我刚到干部招待所门口,登记室的那个姑娘也正好锁门。
我问:“干部招待所还上班不?”
姑娘盈盈一笑说:“上班?上什么班?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无奈,我又只有返回了铅锌矿。
不过,这一次我是豁出去了,偏偏不信神、不信鬼、不信邪,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说来也怪,我壮起胆子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