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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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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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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二十一章

下午还没有收工,大哥就被沈支书叫走了。沈支书说公社捎来了紧急通知,叫大哥跟他一块儿到公社去开会。大哥不想去,对沈支书说:“我一个大耳朵老百姓去开啥子会,我不去。”

但沈支书不行,沈支书说:“既然公社叫你去开会就肯定有事,如果没事公社能叫你去开会吗?”

大哥拗不过沈支书,就只得去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已经吃完了母亲为我煮的一大碗苦不拉几的野菜叶子。扔下碗,我就背着一个挎篮出了门。

一轮皓月冉冉地从东方升了起来,如水的月光洒满了夜空,照亮了大地。月光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柔和,那么明亮,但对于漆黑的夜、对于在漆黑的夜里行走和劳动的人来说,仍然是极其珍贵的照明灯。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大黑沟,就来到了白天扯罗卜的萝卜地里。地里的罗卜虽然已经被生产队扯完了,但却还遗留着不少没有扯净的小萝卜头和丢失在地里的青萝卜叶子和干萝卜叶子。我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很容易就能获得食物的机会,所以天刚黑我就到萝卜地里来了。虽然遗留地里的小萝卜头和萝卜叶子并不是很多,但如果全部拣回去,也是够我吃一阵子的。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在扯萝卜的时候乘人不注意在泥土里偷偷地埋了两个大萝卜。那两个萝卜都很大,每一个都不下三斤重。我如果不乘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们背回家,一旦被人发现,不但萝卜吃不到嘴,说不定还会当作贼娃子来收拾。

自从和唐青叶吵架和碗砸李达清以后,我就再也不到生产队的食堂里去吃饭了。一来我怕受脸嘴、遭白眼,二来我怕李达清报复我,要我的小命。但这样一来,我吃饭的问题就难以解决了。脱离了食堂这个维持生命的依靠,我就得另外寻找途径获得食物来维持生命了。幸亏大自然是公正的,也是无私的,只要认真地观察和思考,就总能找到一些使我能够裹腹的东西。雨季时,我就到处寻找地耳子吃。地耳子是一种菌类食物,常常长在有青苔的石头上。地耳子的形状有点象木耳,但味道却比木耳差远了,甚至还有一股子土腥味儿。要是有油、有盐、有青辣椒炒出来也许还好吃,但哪里来的油、盐和青辣椒呢?我就那么洗净了吃。课间休息十分钟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到操场上跳绳、打坡牛,而我就到学校房后的石头上找地耳子当中午饭。有时候找着找着就忘了时间,上课了我还在学校的房子后面。

但天不会总是下雨,天晴的时候就没有地耳子了。地耳子只有下雨天才有,天晴的时候它就自动地消失了。找不到地耳子,我就得饿肚子。饿一顿、两顿是可以的,但饿的时间长了我就有气无力、两眼泛花、昏昏沉沉的了。这时候,我就到田里去抓泥鳅和黄鳝。水泉坪水田多,泥鳅和黄鳝也多,尽管整天都有人抓,但仍然漏网不少。我每天都能抓到几条泥鳅和黄鳝。我抓到泥鳅和黄鳝之后,就扒去肠肚,在溪水里洗净,包上十几层梧桐树叶子,放在火灰里烧着吃。烧熟了的泥鳅和黄鳝细腻、润滑,透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可比地耳子好吃多了。

到了秋收的季节我就活了命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尽管是大灾之年,但我却仍然能找到一些可以吃的东西。秋收之后,我就到地里去拣包谷。所谓捡包谷,就是地里的包谷收过之后,到地里去捡没有掰净的包谷。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只有仔细搜索才会有收获。全生产队一百多个社员,不乏敷衍了事、粗枝大叶、马马乎乎的人,也的确会漏掉没有掰的包谷,所以我就到地里去捡包谷棒子。他捡到包谷棒子之后,就烧起一堆大火,把包谷棒子放在火边烤熟了吃。如果是老包谷,还会爆出包米花来,吃到嘴里又脆又香。当然,也有少数心怀叵则的社员故意漏掉一些包谷不收,好留给自己的孩子去捡。谁知这却给我提供了食品的来源,也给我提供了生存的条件,有时碰到这种情况,我一个下午就能捡到半升包谷。捡到这些包谷之后,除了少数我烤熟临时充饥之外,大部分都拿回家用石磨磨成包谷糁子熬粥吃。家里的锅没有了,但还有一个吊罐。用那个吊罐熬粥,全家人刚好一人一碗。

冬天没有包谷捡了,我就到地里去拣红苕,去把已经挖过了的红苕地再挖一遍。捡红苕的收入也是颇丰的,如果碰到了一窝、两窝没挖的红苕,一个下午就能拣到一书包。上冻以后,捡到一些将烂未烂的红苕娃子,吃到嘴里又酸又甜,很有滋味儿。

当然,我有时候也到别人的柿子树下去捡软柿子或者去偷摘人家的硬柿子。软柿子我当时就吃了,硬柿子我就埋进沙里过几天再吃。硬柿子在沙里埋几天之后,不仅不涩了,而且还又甜又脆。

总之,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都弄来吃,都往肚子里填。只要能吃饱肚子,只要能把生命维持下来,除了有毒的东西,什么都成了我的食物。尽管这样很苦,也常常饿肚子,但我仍然觉得要比到生产队的食堂里去吃饭强得多,起码不遭白眼、不受窝囊气、不怕李达清报复。

我来到萝卜地里,就飞快地拣起小萝卜头和萝卜叶子来。明晃晃的月光从高空中照下来,就像给地里洒上了一层银辉,也给我拣小萝卜头和萝卜叶子提供了十分难得的条件。但四周的树林里却是黑黝黝的,还不时的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响声,似乎随时都会有野兽张牙舞爪地从树林里钻出来向我示威似的。一阵阵寒冷的晚风从树林里蹿出来,冻得我直打哆嗦。我真想烧一堆火烤烤,但又害怕别人也来捡小萝卜头和萝卜叶子,所以就又打消了那个念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里又上了霜,手一伸出去就冻得生疼。我的手背上本来就炸满了小口子,这时被霜风一吹,那些小口子就裂了开来,血一个劲地往外冒。我后悔没有把母亲、二哥、三哥和三姐都叫到一块儿来,这二十多亩地的小萝卜头和萝卜叶子,凭我一个人捡只怕是一夜都捡不完。如果一夜捡不完,天亮以后就会被别人捡去。这可是上好的食物,比吃树叶子草根强多了,如果让别人捡去了就太可惜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就着起急来,就飞快的捡着。我想拣满一挎篮背回去,然后再把母亲、二哥、三哥、三姐都叫来捡。

我把挎篮拣满以后,就把那两个大萝卜放在挎篮底下,在上面盖上小萝卜头和萝卜叶子,背着向大黑沟走去。但就在我正要走出萝卜地的时候,母亲、二哥、三哥和三姐却已经来了,他们一人背着一个挎篮,很快就在萝卜地里搜寻起来了。

经过半夜的艰苦劳作,二十多亩地的小萝卜头和罗卜叶子就几乎都被我们捡完了,我们所有的挎篮也都被拣满了。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向大黑沟走去。

但当我们刚走到通往大黑沟的路口上的时候,却被一大帮子人拦住了,为首的是沈幸福,还有其他的十几个民兵。民兵们站成几排拦在我们的面前,一道道手电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沈幸福嘿嘿一阵冷笑,用手电从母亲的脸上挨个照过来,最后就在我的脸上停住了。他在我的挎篮面上按了按,然后就冷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们会去偷生产队的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所以我就专门在这里等着你们。贼娃子东西!你们想不到吧?这下被我当场抓住了吧?”

我的心“砰砰”地跳着,差点儿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我不是害怕沈幸福发我捡了小萝卜头和萝卜叶子,而是害怕沈幸福发现了我挎篮底下的那两个大萝卜。如果被沈幸福发现了我挎篮底下的那两个大萝卜,那就不是我一个人丢人了,而是全家人都要跟着我丢人了。但我的话却是说得理直气壮:“我们捡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又不犯法,你把我们抓住了又能咋样?”

沈幸福把巴掌在大腿上“啪”地一拍说:“不犯法?谁说不犯法?偷生产队的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就是犯法!谁让你们去捡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的?这些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都是集体的,我明天还要专门派人来捡呢。”

我说:“生产队不给我口粮,难道我捡点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吃还不行吗?”

沈幸福说:“不行!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都是生产队的,不是你们房家的。既然你们偷了,那就赶快送到生产队的食堂去,别让我们动手!”

这时母亲可怜巴巴地说:“这样吧沈队长,我们的都给生产队送去,房山鹰的就让他背回去吧?他没有口粮,吃点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也是正当的。”

沈幸福说:“不行!看他那个贼眉贼眼的样子我就感到恶心!他不仅偷了集体的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他还偷了集体的大萝卜呢!不信我们检查一下他的挎篮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沈幸福说着,就向两个民兵招了招手,那两个民兵接到命令,就一把把我的挎篮从我的背上夺了过去。接着就打着手电细细地翻看起来。毫无疑问,我偷的那两个大萝卜很快就被翻出来了。沈幸福把大萝卜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就盯着我说:“房山鹰,我说得没错吧,你不是贼娃子是啥?”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但嘴上却不肯服输。我“呼”地一下就从沈幸福的手里抢过那两个萝卜,重新扔进我的挎篮里说:“谁是贼娃子?这两个萝卜又不是我偷的,而是我在地里捡的!”

“捡的?”沈幸福冷笑一声说,“你再去捡一个我看看!你以为你偷着往土里埋萝卜我不知道哇?我看着的呢!我就专门等着你往家里偷,我好抓你的现行呢!现在人证物证都在这里,你还有啥好说的?”

我说:“就算是我偷的,你又能把我咋样?不就是两个萝卜吗,有啥了不得?”

“哦呵?你还嫌偷少了是不是?那好!今天晚上我就让你偷个够!”

说着,就向民兵们一摆手,“走!把他们都押到食堂的院子里去!”

那些民兵都是沈幸福用十分工和一顿酒饭请的,所以就格外卖力。他们又叫我们娘儿五个把挎篮背着,就像押犯人一样把我们娘儿五个押进了食堂里的大院子。食堂的大院子里被汽灯照得明晃晃的,全生产队的人都集中在那里了。李达清和唐青叶也正在那里忙碌着,跑前跑后地从厨房里往外给社员们铲着火烤。

我既感到吃惊又感到难堪,想不到沈幸福是早有准备,也早就发现我偷了两个大萝卜才那么做的。但这时候我却什么都不怕了,我就不相信为了那两个萝卜和那几挎篮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就能把我三尺扯成五尺长。我对沈幸福说:“萝卜是我偷的,萝卜娃子和萝卜叶子也是我叫他们来帮我捡的,这事情与我娘、与我二哥、三哥和三姐都没有关系,你放他们回去,你想把我咋办就咋办!”

母亲已被吓得脸色苍白,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铜钻进去才好。她不停地咳嗽着,浮肿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沈幸福倒有一点恻隐之心,他看了一眼母亲,就对三姐说:“房山草,你和你娘先回去。”

母亲忙说:“不!我不回去!今天晚上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块儿!”

李隆汉同情地把母亲拉到火堆旁说:“老嫂子,你身体不好,好好地烤一下。你别怕,不会有啥事的。”

我也感觉到很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挤到了母亲身边。但李达清却抓着我的领口一把就把我从母亲身边提起来说:“贼娃子真是不要脸!偷了生产队的东西竟还有脸蹴到这里烤火!要是我哇,早就尿一泡尿把自己淹死了!”

我在空中踢腾着两腿说:“偷萝卜总比偷人强。有的人偷人养汉脸都不红呢,我偷两个萝卜算得了啥?”

我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口无遮拦地乱说一气,既把李达清和沈幸福捎带上了,也把何明菊和唐青叶捎带上了。

沈幸福气得哇哇大叫,忙向李达清挥着手说:“让他站着,站到人群中间去!”

李达清得令,就把我硬拉到了人群中间。我不服气,李达清叫我站,我偏偏要蹲。李达清气不过,就揪住我的耳朵硬把我提了起来,还踢了我一脚叫我站直。

在李达清的百般努力下,我终于像犯人一样站在了人群中间。这时沈幸福走过来,像审问犯人一样审问我说:“你给大家老实交代,你都偷了集体一些啥子东西?偷了几次?还偷了别人的啥子东西?你交代清楚了,不仅大家好回去睡觉,而且你也好回去睡觉。你如果不交代清楚,我就让民兵用绳子把你吊起来!”

我知道沈幸福不是打诳语,他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但我却沉默了。我不但一句话都不说,而且还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他和李达清。

李达清“咣咣”打了我几个耳光说:“不说?不说是不行的!不说,我今天晚上就打死你!你今年是不是还偷了我家自留地里的洋芋?那天你刚从我的地边走过,我地里的洋芋秧子就翻了白了!”

母亲突然站起来,象母牛护犊一般一头撞进李达清的怀里:“李达清,你今天如果再打我家山鹰的话,那你就连我也一块儿打死算了!”

李达清躲避不及,一个沟子蹲就坐在了地上。他火气烘烘地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就真的想打母亲了。但李达清刚把母亲搡了一巴掌,二哥、三哥、三姐和我就把李达清给围住了。我们四个孩子有的抱李达清的腿,有的抱李达清的腰,我竟跳起来揪住了李达清的耳朵。李达清虽然拳打脚踢地反抗着,但好汉难敌三双手,很快就被我们四个孩子按到了地上。我们也不打李达清,就那么死死地按着李达清。二哥按着李达清的腿,三哥和三姐按着李达清的胳膊,我则坐在李达清的背上,使李达清使尽全身力气也动弹不得。李达清显得十分狼狈,竟躺在地上狼一般地叫了起来:“快来救命呐,我快被房家的人打死了哇!”

全院子的人不但没有谁来拉架,反倒都“轰”地一声笑了起来。沈幸福见状,就大声嚎叫着说:“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何明菊呢?唐青叶呢?要打就打!既然他们那么多人打李达清一个人,你们为啥还不动手?”

在沈幸福的号召下,何明菊冲了过来,唐青叶也冲了过来,她们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火钳,一人手里拿着一把锅铲,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但她们还没有来得及冲到我们身边,就被李隆汉拦住了。李隆汉铁骨铮铮地说:“你们今天真地要打架是不是?那好!那我们四个大冤孽户就联合起来跟你们打,看究竟谁能打得赢谁!”

这当然是李隆汉想出的一个应急之策,也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却起到了巨大的威慑作用。因为我们这四个大冤孽户虽然劳力不怎么样,但人口却众多。四家的老老少少加起来不仅有三十多人,而且大多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子,要是真的打起来,不说沈幸福他们只有四个人,就是再多的人他们也沾不了光。

何明菊和唐青叶被李隆汉震住了,李达清也被李隆汉震住了。李隆汉从李达清身上拉开拉开我们,又把李达清从地上扶起来说:“达清,这件事总的来说还是怪你自己,你不但已经打了房山鹰,而且还想打他们的娘,你这不是找时背吗?就凭你,这一帮小牛犊子你能惹得下吗?”

李达清虽然心里不服气,但一见自己势单力孤,也就算了。他一头打进厨房,再也没有出来。

但沈幸福却算不了,他直向民兵们挥手大喊:“去找绳子,快去找绳子,把他们都给我捆起来!捆起来给我吊起来!我就不相信,还真的反了天了!”

民兵们都面面相视,没有一个人去找绳子。

李隆汉来到沈幸福的面前,盯着沈幸福的脸说:“沈队长,你冷静一点儿好不好?你作为一队之长,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呢!你今天真地要把那几个孩子捆起来吗?你敢吗?你真的不要国法了是不是?我给你说,如果你今天敢把那几个孩子捆起来,我就敢把你捆起来,不信你就试试!”

沈幸福说:“我就是咽不下那一口气!房山鹰那个娃子真是太厉害了,今天你是看着的,要不是我命大,就差点儿让他把我的命要了!”

沈幸福的话刚落音,母亲就接着说:“子不教父之过。他打了你也好,偷了生产队的两个萝卜也好,归根结底,罪恶都在我的身上。他一个孩子能懂得个啥?不就是想弄点儿吃的东西吗?你们为啥要那么为难他、收拾他?对一个孩子你们就真能下得下手?他是抱着你们的娃子下油锅了、还是把你们的祖坟挖了?难道你们就不怕损阴德、短阳寿吗?人不图今生还要图来世呢!在座的都是生儿育女的人,也都是过穷日子的人,当你们也饿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们都会想些啥呢?是不是也想找一口吃的东西呢?自古以来都是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呐!远的不说,就说你沈队长吧,你的老先人在旧社会不也是要饭过来的吗?当你饿急了偷了人家一个嫩包谷吃的时候不也被人家打得口吐鲜血吗?这些事情难道你都忘了吗?人呐,要前三后四的想想,不要一得势就把啥子都忘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汽灯在那里丝丝地叫着。那些民兵也都溜到火堆旁烤火去了,只剩下我和母亲还站在人群中间。

母亲咳嗽了一阵,缓了一口气,就拉着我的手在人群中转起圈子来了。她蹒跚地迈着三寸长的小脚,一边走一边说:“不是我这个当娘的要护短,是我家的山鹰实在挨不起打了哇!我请你们大家都看看我家的山鹰,看他已经瘦成啥样子了!你们知道吗?他自从和李达清闹过别扭以后就再也没到食堂里吃饭了,这几个月以来,他几乎连一粒五谷都没有沾过啊!他每天去上学的时候我都担一肚子心,担心啥呀?担心他一走就回不来了哇!有好几次他都几乎就饿死在了路上啊!可就是这样,你们还不放过他,还要打他,侮辱他,难道你们的心就真地是铁打的吗?你们有的也都有了孩子,有的虽然还没有孩子可也在盼望孩子,可你们想一想,当你们的孩子也像他一样的饥饿、也像他一样受到欺负的时候,你们的心里会咋样想呢?你们还会打他吗?将心比,都一理啊!好了,我也不多说了!既然你们不想让我们活了,我们也就不活了!我们娘儿五个都在这里,你们想杀也好,想刮也好,就随你们的便吧!”

院子里的人大多数都低下了头,有一些人还悄悄地溜走了,还有几个年龄大的老汉和老婆婆竟抹开了眼泪。

一场批斗会竟变成了母亲的诉苦会,沈幸福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沈幸福比我大哥大五岁,也的确是要饭出身。不过他是水泉坪的老住户,祖祖辈辈都给地主扛长工。因为他父亲在扛长工的时候偷偷地和他正在给地主当丫鬟的母亲好在了一块儿并怀上了他,所以就被地主给撵了。他父亲和他母亲生活没了着落,就过上了沿门乞讨的生活。有一天他实在饿急了,就掰了地主家的一个嫩包谷。谁知他正在啃的时候,却被那家地主发现了。那家地主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他几个耳光,不但把他的嘴打得流了血,而且还把他的牙齿打掉了一颗。直到解放以后他们家才结束了漂泊生活。组织正是考虑到他家苦大仇深,才让他的叔父沈德凤入了党、当上了支部书记,也让他当上了生产队长。

沈幸福听了母亲的诉说以后,也许有了良心上的发现,也许他觉得自己确实做得太过分了,所以就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李隆汉。但李隆汉却不看他,故意把脸拧向了一边,偏偏不给他找台阶下。他沉思了片刻,就向院子里的社员们说:“大家都在这里,你们说这件事咋办吧?”

正在这时,他的娘却突然走进了院子。他的娘比我母亲的年纪要大,但身体却比我的母亲身体结实。老人迈着三寸长的小脚,走路跟年轻人一般敏捷。

沈幸福见他母亲来了,就喊道:“娘,你咋来了?”

老人没理他,却不声不响地来到他的身边,照着他的脸就给了几耳光子。打了不上算,嘴里还骂道:“你这个一饱就忘了千年饥的东西!都说旧社会的保长坏,没想到你比旧社会的保长还坏!你明天就去把你那个啥子狗屁生产队长给我辞了,也跟社员们一样劳动去,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沈幸福虽然对其他人凶恶之极,但在他母亲面前却是一个孝子。他摸摸被母亲打疼了的脸,忙拉着母亲说:“娘,你快坐下烤火,别把身子冻坏了。”

“娘?你还认得我是你的娘?”老人摔掉沈幸福的手,怒气冲冲地说:“你如果还认得我这个娘的话,那房山树的娘你就更得认了!你知道吗?当初要不是房山树的娘救了我们娘儿母子,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沈幸福吗?还有你的娘吗?恐怕早就烂得连骨尸渣子都没有了呢!那年我讨饭讨到双河口的时候,偏偏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要出世了。房山树的伢正在双河口捞纸,一家人都住在火纸厂里。见我要生产,房山树的伢就偷偷地把我藏进他的纸房里,叫房山树的娘整天照看着我。他们为我担了多大的风险呐!因为生孩子是一件龌龊的事情,一旦被老板发现了,不但我在火纸厂住不下去了,而且他们自己也在火纸厂住不下去了。但我却偏偏遇上了难产,生了两天两夜也没把你生下来。眼看着我们娘儿两个就要死了,房山树的娘却叫我睡在了她们的床上,不但帮我生下了你,而且还整整养活了我们一个月。他们那时候多难呐,一大家子人每月只吃房山树他伢捞纸挣回的五升包谷来养活性命。可他们宁肯自己不吃,却把包谷省下来给我吃。他们是我们真正的救命恩人啊!可你呢?你是咋样对待人家的?真是作孽啊!”

老人说着,就来到了母亲身边,“嗵”地一下就跪在母亲的面前,对着母亲磕着头、作着揖说:“老妹子,我家的福娃子没良心,对不起你们一家人,我这个当娘的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母亲一把抱住沈幸福的母亲说:“你这是干啥呀?过去了的事情,就别再提它了吧!”

沈幸福的母亲说:“不!我要提,不提,那些没良心的东西就知不道我们过去的苦楚,也不知道我们是咋样从苦难中走过来的!”

这一戏剧性的变化,不仅在场的社员们始料不及,而且沈幸福也始料不及。沈幸福看看他的母亲,又看看我的母亲,急得直搓手,真不知道怎么来处理这件事情才好了。

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时间已是半夜。如果再拖下去,天就要亮了。社员们知道沈幸福已经把我的那一桩“盗窃案”审不出什么结果来了,就一个个地往外溜,有的还直接走了。

沈幸福下不了台,就又去向李隆汉请教:“李叔,你看这事情……”

李隆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沈支书和大哥就从公社回来了。沈支书和大哥刚回到水泉坪就听说沈幸福正把全生产队的社员都集中在食堂的院子里开我们一家的批斗会,所以就急忙赶来了。沈支书先把沈幸福批评了几句,接着就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宣布了大哥的任命通知,公社又让大哥当了民兵连长。第二件事是宣读了公社进一步办好公共食堂的通知。通知上说,根据公社的调查,有不少生产队都不给老人和孩子供应口粮,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因此公社的通知规定,把人口分成四等,第一等人是全劳力,每人每天供应四两粮;第二等人是半劳力,每人每天供应三两粮;第三等人是半劳力的半劳力,每人每天供应二两粮;第四等人是非劳力,每人每天供应一两粮。从今以后,如果再发现哪个生产队不给老人和孩子供应口粮,那就要严惩不贷。

一场两个罗卜的闹剧就那么不伦不类地结束了。沈幸福叫我们一家人把那两个罗卜和那几挎篮罗卜娃子和罗卜叶子仍然背回家。但我们没要,都留在了食堂里。

当我们一家人回到大黑沟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放下挎篮,就忙不迭地就到学校去了。我虽然肚子很饿,也很疲惫,但我的心里却是高兴的。因为我每天终于有一两粮吃了,也能像人一样地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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