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工人们就按时报到了。正月初五,我们就开始正常生产了。别看我们人少,而生产效益却很高,每天都有大量的矿石源源不断地从矿洞里拉出来,堆积在矿部门前的大操场里。
但正在这时,一个电话从工业局打给了我们,命令铅锌矿立即停止生产,叫夏德英留守铅锌矿等待重新分配工作,叫我立即带领所有工人前去赤岩煤矿报到。
赤岩煤矿也是太极县新成立的一个国营企业,由一千六百多名人员组成。那些人员都是从“三线建设”中转过来的基干民兵,一个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我们铅锌矿的一帮人转到赤岩煤矿后,过去是工人的仍然当工人,只是我的职务变了,不再当副主任,仍然当文书。这倒也好,我少操心了。
赤岩煤矿的机构十分健全,有革命委员会,有政工组,有财务组,有电工组,有安全组,还有民兵小分队。分工明确,各负其责。
只有一点不尽人意,那就是大多数人都是睁眼瞎子,只能干苦力,不能干别的。像我这样虽然小学没有毕业但却口笔两利的人,倒成了赤岩煤矿里的“大知识分子”。
不过,虽然我是“大知识分子”,却也有许多为难的地方和尴尬的时候。收发文件我不怕,统计报表我不怕,代替领导写计划、写报告、写总结材料我也不怕,我怕的就是办黑板报和墻报。每次政治运动一来,就要接连不断地办黑板报和墙报。内容我可以抄报纸,查资料,最令我为难的是写毛笔字。不是我不会写毛笔字,而是我写的毛笔字太不好看了。
政工组的六个人,要讲耍嘴皮子,个个都能咬铜嚼铁,可要让他们写文件、写毛笔字,就都像癞蛤蟆掉到了古井里——“噗通”(不懂)。说起来十分好笑,政工组本来是刷笔杆子的地方,可那一帮人偏偏都不会耍笔杆子。政工组长是一个退伍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因为他是矿领导刘开厚的小舅子,所以就当上了矿上的中层领导。另外五个人虽然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看报纸、念文件,可要叫他们真枪实弹地写出一篇文章来,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可就是这样一帮人,整天还吆三喝四、人五人六,今天找这个谈话,明天找那个审查,好像离开了他们地球就不转了似的。
我被安排到矿部办公室工作,名义上隶属于政工组管理,实际上是给矿革委会主任刘开厚当私人秘书。刘开厚也是工农分子,虽然也能认得一些字,但却不会写计划、写报告、写总结。据说他过去就是干部,只是在一九六二年经不起大挖“四边地”的诱惑而辞了职。这一辞职,也就辞掉了干部身份。尽管后来他把肠子都悔青了,但大势已去、覆水难收,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当上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见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了,于是就适时地成立了“农造司”,把他所在地的公社连锅端了。“三线建设”开始以后,上级要求当地政府派民兵参加,所以他就亲任团长,率领一千多民兵到“三线建设”第一线来了。他可真幸运,偏偏这时候县革委会要成立赤岩煤矿,而成立赤岩煤矿又偏偏选中了他那个民兵团,所以他摇身一变就当上了赤岩煤矿革委委会主任,干部身份也随之解决了。
他对我的要求非常严格,不仅要求我在政治上进步,而且给我分派的任务也很重,不仅要代替他制定工作计划、写工作报告、工作总结,而且还要代替他到各个采掘点去检查工作、指导工作。当然,办黑板报和墙报也是我的事。那时候政治运动多,每来一次政治运动,都要接连不断地办几期黑板报和墙报借以宣传。这可把我难住了,因为我写的毛笔字实在太难看了。那么难看的毛笔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岂不是给堂堂赤岩煤矿丢脸吗?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政工组长突然对我说:“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你去请他,看他能不能帮你。”
我问:“谁?”
政工组长说:“电工组闫汉伟,我见过他写大字报,他的毛笔字写得还可以。”
闫汉伟三十多岁,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学了一名电工。
我第一次去请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看书,见了我,忙从床上坐起来说:“哦,房文书,你咋来了?”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闫师,我是来请你的。”
“请我?请我啥事?”
我说:“刘主任叫我办墙报,可我的毛笔字实在太难看了,见不了人!”
他扔掉手里的书,热心快肠地说:“不就是写毛笔字吗?这好办,走,我现在就去。”
半个月后我第二次去请他的时候,他正在帮人修一台电动机,见了我,就淡淡地说:“房文书,又要办墙报了吧?你先回去,我把这台电动机一修好,马上就去。”
他没有食言,两个小时以后,他果然来了。
又过了半个月,我第三次去请他。这一次,他正在配电房里检查线路,我刚喊了一声闫师,他就面都没转地说:“我知道你要干啥了,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一会儿,他果然来了,在我早就准备好的大桌上开始写起墙报来。不过一边写一边小声咕咕叨叨地说:“羞先人,当文书不会写毛笔字,让我来给他当奴才!......”
我在屋里,他在屋外,他的咕叨声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没做声,也没露面,但我的自尊心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去请他了。但我并不责怪他,更不恨他,相反,我还非常感谢他,认为他骂得对,骂得有理,骂得正是时候。俗话说:“道吾善者是吾贼,道吾恶者是吾师”,他能骂我,就说明他是希望我能当一个完美的人,不希望我当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是啊,一个舞文弄墨的人,不会写毛笔字怎么行呢?世界上的一切知识都是通过努力学来的,如果不努力就永远都不会做。真正的修行不是逃离,不是躲避,而是欣然面对,全然接受。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不会被人践踏,也才不会被人瞧不起。
这么一想,我那股与生俱来的倔强劲儿就又上来了。我专门跑了一趟供销社,专门买回了几本字帖和一大把毛笔,就专心致志地练起毛笔字来了。我白天写,晚上也写,常常通宵达旦地写。一个大单位的文职人员,别的没有,时间有的是,墨汁有的是,报纸也有的是。我就照着字帖在报纸上写,写了一张又一张,写了一天又一天,写了一晚又一晚,写了一月又一月,毫不气馁,毫不妥协,毫不松劲,我知道,任何事情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须肯下苦工夫,就必须要有坚持到底的毅力。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我的毛笔字终于赶上并超过了闫汉伟的毛笔字,虽然风格不同,但打眼一看,我写的毛笔字要比他写的毛笔字漂亮多了。
不过,我并不满足只“过得去”,我还想“过得硬”。俗话说:“人怕上床,字怕上墙”。意思就是说,人怕的就是躺在停尸的床板上,字怕的就是挂在墙上让人看。当代作家冯志在《敌后武工队》里面写过这样一段话:“刘太生润润手里的麻刷,三笔五画,从东到西把一条长长的标语写出来。然后,倒退十几步远,端详着写在墙上的字,冲贾正说:‘人们都说人怕上床,字怕上墙,我这字拿上去还蛮顺眼的呢。’”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呢?也就是说,一幅字写得好不好,要挂到墙上才能看出来。很多时候,我们写完一幅字,自我感觉还不错,但一旦挂到墙上,就发现全是毛病,怎么看也不舒服。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道理呢?为什么把一幅字从桌上拿到墙上,就能让本来顺眼的字变得不顺眼了呢?这其中的奥秘,就是“距离”二字。从桌面上到墙面上人与纸的距离变了,角度和感受自然也变了,一幅字能不能称得上好,其实就是看它能不能经受住距离的考验。我们在伏案而书的时候离字和帖都比较近,可以看到更多的细节,所以我们在书写过程中对笔画形态的要求也就更高,往往功夫不到家的初学者就会专注于笔画而忽略了结构,而近距离会把结构不到位的地方掩盖过去。但字一上墙距离拉远,笔画的细节看不到了,结构不到位却被放大了,所以字也就别扭了。
为了取消这个别扭,我就不在桌上写了,而在空中写。我把报纸贴在墙上,写一写看一看,看一看又写一写,不从笔画上下功夫,而是从结构上下功夫,这样一来,我的字贴到墙上,的确比原来好看了许多。
当然,我只是习帖,并没有经过严师教我,所以我的字充其量只能“过得去”,不能“过得硬”,不过就是这样,当我以我的毛笔字写出第一期墙报的时候,仍然在整个煤矿都引起了轰动。尤其是闫汉伟,他见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超过了他,就十分羞愧地说:“房文书,实在对不起,我知道那次骂你被你听到了,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今天专门向你道歉!”
我笑着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咋会生你的气呢?换一个角度想,你才是我真正的老师,没有你的过去,哪有我的现在呢?”
墙报不仅要在矿部办,而且还要到各个采掘点去办。赤岩煤矿地处秦岭余脉的群山深处,与湖北省竹山县只有一山之隔,但距离我们自己的太极县城倒有二百六十华里。那里山大沟深,人迹罕至,要不是开矿采煤,鬼都不会到这里来。矿部把煤矿分成了五个采掘点,每个采掘点都按照军队的建制驻扎一个加强连,每个加强连都有三百多人。他们虽然由矿部统一管理,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也有革命领导小组、政工组、财务组、电工组、安全组和民兵小分队,只是人数比较少,除了民兵小分队有八个人,其余各组都只有两个人。
机构虽然十分健全,但仍然十分缺少文化人。我在人事档案中查了一下,全矿一千六百五十二人,高中毕业的只有三个人,初中毕业的只有五个人,小学毕业的只有一百零一人,文盲就占了百分之九十三。这么一算,我心里就悲哀起来,这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啊!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我到各个采掘点去办黑板报和墙报的时候,常常有人请我给他们的家人写信。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竟然写出了我的灵感,使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天我回到矿部,张口就对刘开厚说:“刘主任,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啥想法?你说。”
“我想在每个采掘点都办一个夜校,让工人们学点儿文化。”
刘开厚当即否定说:“那咋行!上级给我们下达的采煤任务很重,只怕三班倒都完不成呢,别异想天开了。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严防阶级敌人的捣乱和破坏。我已经命令民兵小分队到各个采掘点去暗访去了,一旦有风吹草动,我们就要当机立断,坚决把阶级敌人的新动向扼杀在萌芽之中!”
刘开厚就是那样,“左”得要命。煤矿成立时间不长,他就已经抓住了好几个“阶级敌人”。虽然那些阶级敌人在事实面前都证明是无辜的,但仍然在工人当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恐慌。这次,派民兵小分队到各个采掘点去暗访,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
这天下午,政工组长突然到我的办公室来找我,说他无聊得慌,想让我陪他到河边去走走。这个刘开厚的小舅子、大老粗,对我这个“文化人”一直都很尊重,也爱和我一起闲聊。不过我对他也不错,每次我买酒了,都请他一块儿喝。
我和他一路走到河边,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冬天已经来到了山里,寒风从河面上、树林里、山沟里刮过来冷森森的。
坐了一小会儿,我就说:“组长,我们回去吧,这冷的天,有个啥逛头。”
他说:“等一下,等一下,把你的指甲刀给我,我把指甲剪一下。”
我的指甲刀在钥匙串上,钥匙串就挂在我的腰间。钥匙串上不仅有指甲刀,还有挖耳爬和一个红穗子。那个红穗子我是用笔记本的胶皮儿做的,十分显眼,也十分鲜艳。
我从腰间取下钥匙串递给他,他就“卡嚓卡嚓”剪起手指甲来。他的手指甲又黑又长,有点儿像鸡爪子。
我笑着说:“你也太不讲卫生了,指甲那么黑。”
他也笑着说:“煤矿嘛,哪儿不黑?你看看,你的指甲黑不黑。”
我一看,我的指甲缝里果然也有点儿黑。
他剪完了指甲,就拿着那个红穗子反复地把玩起来。我见他有点儿爱不释手,就大方地说:“你如果喜欢,就扯下来拿去,这东西不值钱,我回去再做一个。”
他不经意地说:“你这用啥做的?这么精致。”
我说:“用笔记本皮子做的,一个笔记本皮子能做好几个呢。”
他问:“你真的是用笔记本皮子做的?”
我说:“真的时用笔记本皮子做的。”
“我看看。”
他说着,就解开了缠在穗子上面的胶带,把穗子一层层地剥开,仔细地看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风也大了起来。我站起来,使劲在地上跺了几下脚,又说:“好冷!我们回去吧。”
他把钥匙串上的红穗子揪下来揣进衣兜,然后把钥匙串递给我,压低声音说:“你这个穗子果然是用笔记本皮子做的,我看到上面有笔记本三个字,不过也不要挂在钥匙串上了,挂着危险。告诉你吧,今天晚上就有一个大的行动,专门抓在钥匙串上系有红穗子的人。这些人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极其恶毒地破坏毛主席语录,把毛主席的语录皮剪碎做成穗子挂在腰上。多亏你的穗子是用笔记本皮子做的,不然的话,你也要跟那些人一样被逮起来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有些担心地说:“可我那个红穗子你姐夫知道啊,他能放过我?”
他说:“这你放心,我回去给他说,你那个红穗子上面有‘笔记本’三个字。”
当晚擦黑时,突然变天了。风,刺骨的寒风,夹带着绿豆大的雪粒子,发出一种沙沙的声音,在空中狂飞乱舞,霎时间,地上就变成了一片白色。光秃秃的树木,就像一个个秃了顶的老头儿,因为受不住西北风的袭击,枝条在风中不停地呻吟。我想着政工组长的话,心里涌进一阵一阵的寒意。我想通知那些钥匙串上系着红穗子的人赶快躲避一下,但时间却来不及了。
半夜时分,一阵尖利的哨音突然“吱吱吱吱”地响了起来,一瞬间就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各个采掘点的工人们有的打着手电、有的打着火把从各条山路上蜂拥而至,都汇集到了矿部门前的操场上。操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被背着枪的军人和民兵小分队包围得水泄不通。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进去。
当队伍站好之后,刘开厚才披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军大衣出现了,他很威严地扫视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然后就开始讲话。讲了一通话,就又开始点名。他强调,凡点到名字的人都必须站到队伍的前面来。我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生怕点到了我的名字。
还好,刘开厚一共点了三十一个人的名字,里面没有我。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偷偷地从人缝中瞅过去,那三十一个人的钥匙串上都挂着红穗子。
起初他们还趾高气扬,以为要给他们发奖呢,直到带上了手铐子,他们才懵呆了,有的还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哭也晚了,他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稀里糊涂地被带走了。
人群全部离去之后,我才到床上躺下准备睡觉。可一躺下,那些被带走的人的影子就在我的眼前晃动,直到天快亮了,我才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