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刚打开门,立即就有一股强劲的风雪冲进了我的办公室。
我打了一个寒战,又急忙把门掩上,忙坐下来写日记。
我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写日记。无论哪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在日记本上记下来。昨天晚上三十一个人被带走是一件大事,我必须在我的日记本上留下痕迹。
写完日记,我就准备去看炉子是不是还燃着。煤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煤。入冬以来,每个办公室都用煤炉子燃烧着熊熊烈火。睡觉时,因为害怕煤气中毒,所以我就把煤炉子放在了门外的屋檐下。
可就在我准备起身去看煤炉子时,门却“吱扭”一声被人推开了,一群人不由分说地就涌进了我的办公室。那些人,有的搓着手,有的跺着脚,直喊着冻坏了、冻坏了。我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竟是昨晚被带走的那三十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我说:“哦,原来是你们回来了。没事了?”
一个年纪较大的工人说:“没事了。”
我说:“没事了就好。”
那个工人说:“他们把我们带到赤岩派出所问了一下情况,又把我们批评了一顿,就把我们放了。”
我说:“那就好。回去好好工作,千万别再出现什么事情了。”
他们唯唯诺诺,一窝蜂走了。
他们刚走,电话铃就响了。
电话是工业局打来的,说有几个大学生被安排到赤岩煤矿劳动锻炼,时间是两年,叫我们矿上安排好他们的工作和生活。
我把这个情况连忙汇报给刘开厚,没想到刘开厚却说:“这事情你安排吧,别让他们累着,但也别让他们闲着,让他们有事情干就行。”
我说:“让他们住哪里呀?矿部已经没有房间了。”
刘开厚说:“河对岸的大队部不是还空着吗?你今天安排后勤组的人去打扫一下,就让他们住大队部吧。”
河对岸的几间房过去是中心大队的大队部,赤岩煤矿成立后,大队部就被赤岩煤矿征用了。虽然那个地方有点儿偏僻,但房子却是新的,也很安静,让那几个大学生住在那里,倒也没有亏待他们。
三天以后,他们果然来了。他们一共六个人,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子汉。从他们的介绍信看不出什么,但经过了解,他们一个个都是咬铜嚼铁的厉害人物。陈嘉容毕业于西北大学,杨启元毕业于四川大学,王绎龙毕业于湖北大学,蔡玉峰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林玉山毕业于地质大学,毕春生毕业于航天工业大学,他们各有所长,都是“老三届”的高材生。
我按照刘开厚“别让他们累着,也别让他们闲着,让他们有事情干就行”的指示精神,别的不让他们干,就让他们给厨房砸煤。矿部食堂才四十多个人吃饭,根本就用不了多少煤,让他们六个人全都砸煤,实际上是在照顾他们。
放礼拜天时,他们没地方去,要么就聚在一起喝酒,要么就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胡吹。不过他们都很谨慎,从来不说有悖于政治形势的疯话,大不了发泄一些怀才不遇的牢骚罢了。
他们对工人敬而远之,对刘开厚敬而远之,对我也是敬而远之,无事根本就不进我的办公室。
我依然我行我素,除了收发文件、书写文件、办黑板报和墻报,就是看书,看初高中教材。
不过,我毕竟是一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初中生,要把那些教材看懂、学会实在太难了。一天晚上,我正为不懂的问题急得抓耳饶腮的时候,政工组长突然来了。政工组长知道我要复习上大学,就恳切地说:“我看你还是笨,矿上有那么多大学生,你咋不去请教他们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矿上有那么多大学生,我为什么不去请他们给我当老师呢?
这么一想,我立即就向河对岸的大队部走去。
我走到大队部的时候,那六个大学生正都坐在各自的床铺上谈论着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也谈论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见我去了,就都警惕地住了口,一齐跳下床来迎接我。有的给我让座,有的给我装烟,还有的给我泡茶,都显得十分热情而又十分礼貌。屋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火苗摇摇曳曳,光线一片朦胧。陈嘉容掏出火柴给我把烟点燃,然后近乎谦恭地说:“房文书深夜来访,一定有事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们几个绝不推三阻四。”
看来陈嘉容在他们六个人中有一定的位置,每次出面说话办事都是陈嘉容出头。平常他们对我就这样谦恭,从来都不摆大学生的架子。从不因为我年轻、学历低就看不起我,一直都对我客气有加。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因为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我手里,将来他们离开煤矿时,全要我给他们写鉴定。如果鉴定写的不好,不但会影响给他们安排工作,而且还会影响他们一辈子的事业,所以他们对我非常尊敬。
实际上他们大可不必担心,就是他们不尊敬我,我也不会在他们的鉴定上做手脚。人嘛,得有良心,得有爱心,落井下石那还叫人吗?
我也给他们发了一圈儿烟,然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来请你们的,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答应我?”
“请我们?请我们有什么用?”陈嘉容看着我,似乎有点儿受宠若惊。
我毫不隐瞒想法,直愣愣地说:“我想复习上大学,想请你们给我当老师。”
“你想上大学?”
这回轮到他们真正地吃惊了,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我小学都没有毕业,也知道我那个初中毕业证是假的,根本就不具备上大学的条件。所以我的话一出口,他们的脸上就出现了各种表情。有的鄙视,有的嘲讽,有的摇头,有的冷笑,陈嘉容是个直性子,话说得直接了当:“房文书,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当文书还凑合,但要上大学,我劝你就不要做那个梦了。我说话你别生气,你这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你是什么文凭?初中!可六八届的初中文凭有用吗?你在初中学到什么没有?这只有你自己知道,可能你连最简单的方程都不会解吧?所以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地当你的文书算了,别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陈嘉容说的虽然是大实话,但却使我的自尊心无形中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尴尬了一会儿,就有点儿温怒地说:“你也别在门缝里看人,把人开扁了。不会的,我可以学;不懂的,我可以问你们。知识都是通过学习得来的,我就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学不到的东西。凭着我的天赋,凭着我的自信,凭着我的刻苦,你咋就能断定我上不了大学呢?你越说我上不了大学,我就越是要上大学,这个大学我是上定了,不信你们就等着瞧!”
陈嘉容说:“你的勇气可嘉,但我们却帮不上你的忙。你那么个文化程度,我们在一年时间内能把你教会吗?”
我立即说:“这个你们放心,我已经跟刘开厚商量好了,以后你们再也不用干活儿了。你们的任务就是给我当老师,一直把我送进大学为止。”
实际上,我还没来得及跟刘开厚商量,那些话都是我临时应变出来的。因为那几个大学生就归我管,我不让他们干活儿,刘开厚也不会说什么。
陈嘉容见我那样说,眼睛就亮了一下。但接着又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收你这个学生。一来,你是我们的领导,我们没办法教你。教得好了,皆大欢喜;教得不好了,保不准你会给我们小鞋穿。二来,我们不知道你的基础究竟如何,到时候你上不了大学,我们几个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万一你用黑笔头子在我们的鉴定中涂上几笔,我们不就全都完了?”
这家伙,想得倒也周全。但他们这几个老师我是请定了,如果请不动他们,那我上大学的美梦想就真的要落空了。古人说“白首北面”,就是说年老还要拜师学业。我小时候就爱读书,我知道南面为尊,北面为卑。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就请他们都在南面坐好,然后我在北面跪倒在地,一个头就磕了下去。
他们都被我的举动吓得跳了起来,忙七手八脚地把我往起拉,一边拉一边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搞的是封资修的那一套呢?快起来,如果你不起来,让别人知道了,我们可就要倒大霉了!”
但我没有起来,我执拗地说:“你们不同意给我当老师我就不起来。我还可以说,是你们让我跪的,害死你们!”
陈嘉容“噗嗤”一笑说:“没想到你都当干部了还这么孩子气,起来吧,我们答应你就是了。”
见他们答应了,我才从地上爬了起来。爬起来后,我又给他们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
那天晚上从大队部回来,我激动得一夜都没睡,一闭上眼睛,无数所大学的影子就在我的脑海里显现。实际上我并没有见过大学是什么样子,那都不过是我的猜想罢了。
第二天一早,那六个大学生果真都来了。坐下后,陈嘉容就毫不客气地说:“既然你请我们给你当老师,那我们也就不把你当做我们的领导看待了。在学习上,你必须全部都听我们安排。昨天晚上你走以后,我们几个也商量了,大致地分了一下工,由我给你当语文老师,由杨启元给你当数学老师,由王绎龙给你当物理老师,由蔡玉峰给你当化学老师。林玉山虽然学的是生物,但他的英语也学得好,就由他给你教英语,毕春生虽然学的是地质专业,但却是全才,什么都懂,就当后备老师,如果哪个老师有事耽搁了,就由他顶替。还缺少一个政治老师,我看就算了,你多看看报纸,把那些重要的事情记下来就行了。我们还给你安排了一个课表,我们按课表给你上课。如果你真想上大学,那就要准备吃苦,把一切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如果你不能按时完成作业,那我们就不教你了!......”
说着,就把课表交给我,叫我贴在授课室的墙上去。
授课室,实际上就是矿上的会议室。有两间房子那么大,里面有桌子有板凳,如果安一块黑牌,就还真像一个教室了。不过黑牌也不难,工人中有的是木匠,矿上有的是木板,我安排两个工人只用了半天时间,黑牌就做起来了。
要说腐败,那时我就腐败了。为了我一个人,不但给工人放假为我找书,不但动用六个大学生给我当老师,不但用矿上的工人和矿上的木板给我做黑牌,而且还用矿上的会议室为我做了教室。也许刘开厚和工人们都希望我上大学,所以我那么胡来都没有谁揭发我。相反,他们都很关心我。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他们竟放弃了唱歌,放弃了高声喧哗,甚至连走路的脚步声都放得轻轻的。
那六个老师真是认真到家了,把教我这个学生当成了自己的神圣之责。一律都按部就班的为我授课,从来都不迟到早退。
在所有的老师中,只有杨启元老师最厉害。自从担任我的数学老师之后,脸上从来就没出现过笑容。他总是十分严肃地对我说话,十分严肃地为我上课,十分严肃地给我布置作业,十分严肃地批改作业,哪怕一个符号、一个小数点弄错了,他都要把我教训半天。他布置作业十分独特,我会做或者我勉强会做的题他都不布置,专门布置我不会做的题。时间要求也非常严格,叫我一个小时完成,我绝不敢拖到一个小时零一分完成。在他的时间内,他一直守着我,半步也不离开。一次因为我没有在他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作业,他竟扬起巴掌狠狠地抽了我两个耳光。打了也就打了,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谁让他是我请的老师呢?
陈嘉容虽然没有杨启元厉害,但对于我的学习也是极其负责任的。在给我讲初中语文时,他着重培养我的语文实践能力、整体把握能力,重视培养我良好的语感。而在给我讲高中语文时,他注重培养我的语文应用和审美探究能力。作文,是少不了的,他每周都给我布置两篇作文任务,而且每篇作文都要求写八百字以上。有时候他命题,有时候他不命题,但不管是命题作文还是自创作文,都必须以写八百字以上为标准。
物理课程较少,每周只上三节课,但王绎龙却讲得生动活泼。他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把教学能够利用上的东西全都利用上了。矿上没有电,他为了给我教学,竟连自己的收音机都拆了。作业照样很多,他每上一节课,都要给我留下很多作业。既要做的正确,又要按时完成。他跟杨启元老师一样,也守着我,什么时候我把作业完成了他才离开。
化学课跟物理课一样多,每周也是三节课。因为没有教学设施,所以每上一节课,蔡玉峰都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除了给我讲解书本知识,还用肥皂、香皂、洗衣粉等实物给我讲解简单的化学原理。他不像杨启元老师那么严厉,对我总是笑眯眯的。但在教学上却很认真,连化学方程式的一个字母错了都不放过。
最难学的就是英语了,记不住都还其次,关键是我的地方口语纠正不过来。林玉山要求我每天早晨读两个小时,晚上再读一个小时,并且每个星期都对我测验一次,按他的话说,非要我达到四级标准不可。
如此严格的老师,如此沉重的压力,如此严峻的任务,一般人的确是承受不了的,但我咬紧牙关硬是承受下来了。一年的时间,我几乎没有在床上睡过觉。怕瞌睡来了影响学习,我就在农村找了一些干辣角子放在手边。瞌睡来了,我就咬一口干辣角子,辣得泪水直流。我还按照节令找一些酸酸的果子放在手边,瞌睡了,就吃酸东西提神。有时,我还打自己的耳光、捏自己的鼻子阻止瞌睡的来临。实在扛不住了,我就趴在桌上迷糊一下。怕睡不醒,我就用闹钟定时间。闹钟一响,我就醒了,然后用凉水洗洗脸、冰冰头,又开始学习。
一年满了之后,由毕春生监考,那五位老师都对我进行了考试。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卷子,都是以往的高考试卷,颜色已经发黄,纸质已经变脆,轻轻一碰,就能碰个窟窿。我被他们关了两天“禁闭”,终于完成了他们的考试。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我竟然门门课程都考了八十分以上。
陈嘉容惊呼:“奇了!真是奇了!......”
杨启元也惊呼:“天才!真是天才!......”
王绎龙、蔡玉峰、林玉山和毕春生虽然没有惊呼,但却都对我投来了钦佩和赞赏的目光。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买了一包海河牌香烟、几斤当地农民烧的柿子酒把那六个大学生招待了一番,并请刘开厚和政工组长作陪,一齐喝了个昏天黑地。
接下来,他们又齐心协力地给我补政治、补地理、补历史、补生物,反正高考可能要考的科目,他们都给我补到了。
多亏我的天赋不错、记忆力好,也多亏我能吃苦耐劳,更多亏我锁定了上大学的目标,两年学完了四年的课程,不然的话,要上大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