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七零年大年正月初二走的,那天一大早我就背着一个小被卷儿上了路。
因为接到公社的广播通知,叫我必须赶在正月初三那一天到县武装部去报到,所以我一刻都没敢耽搁就上了路。去干什么,通知没说,我不知道。
正月初二的天气并不好,就像死人脸一般阴沉沉的。天上还时不时地飘下来几片零星小雪,就像细小的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寒风一个劲儿地刮着,吹得路旁的树枝呼呼作响......
虽然山路迢迢、山险水恶,虽然我并不知道县城坐落在何方,但我依然毅然决然地上了路。我出了三元沟,就到了水泉坪。那时候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冷得多,水泉坪的稻田里结满了厚厚的冰块。当我想起那个刺骨的冬日、同学把我扔进水田的时候,我就苦涩而又得意的笑了。那时候,他们没有想到我会到县城去,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到县城去。尽管我还不知道到县城去干什么,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一种荣耀。在我的近百名同学中,都没有享受到这种荣耀,而我房山鹰却享受到了。
我走到公社,公社革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李胜友已经在公社门口等我了。舒德全已不再是革委会主任,仍然当着文书。他将一份早已开好的介绍信递给李胜友,李胜友把介绍信递给我说:“房山鹰,你拿着这个到县人武部去报到。”
我问:“去干啥你知道吗?”
李书记说:“这我不能说,是军事机密。不过对你来说绝对是好事,不是坏事。你要把握时机,不要辜负了我和全公社人民对你的希望。这次叫你到县上去,我们公社内部争议很大。我看你这个小伙子聪敏,也许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才力排众议推荐了你。你可千万要给我争气,别给我的下巴底下支砖头。”
李书记四十多岁,当兵出身,工农干部,文化程度不高,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但在他的语气中却对我充满了关爱之情和希望之意。我频频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他的话。他又在抽屉里翻了一阵,就拿出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说:“我知道你爱念书,也爱写东西,今天我把这两样东西送给你,希望你能继续学习。”
我接过钢笔和笔记本,心里既感到沉甸甸的,又感到暖洋洋的。千里送毫毛,礼轻仁义重。我知道在钢笔和笔记本里面饱含着一个父辈对我的殷切希望,也饱含着一个党委书记对我的殷切希望。我的眼睛湿润了,忙回过头去悄悄地擦掉了泪水。
这时,他突然把住在隔壁的公社人武部部长老潘喊了过来。他对老潘说:“今天房山鹰到县人武部去报到,就让房山鹰把欧世昌押送到县看守所去咋样?”
老潘看了看我,不信任地摇摇头说:“这怕不行吧?你看他还是个孩子。”
李书记打断老潘的话说:“他虽然是个孩子,可也是基干民兵呢。一个基干民兵押解一个犯人怕什么?”
老潘说:“我是怕......怕这个孩子打不赢欧世昌!”
“他敢!”李书记说,“我就不相信他欧世昌敢反天!”
老潘说:“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嘛,万一欧世昌在半路跑了咋办?”
李书记说:“不会的。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之下,他敢吗?”
老潘说:“不管咋说,我还是不放心。”
李书记说:“可我们公社实在抽不出人送他啊,就让房山鹰把他押到县上算了吧!”
老潘拗不过李书记,只得把欧世昌从公社的禁闭室里带了出来。
欧世昌大约有五十多岁,慈眉善眼,但却很瘦,就像长年都没吃过饭似的。他先向李书记鞠了一躬,又向老潘鞠了一躬,还向我鞠了一躬,接着就低下头、弯下腰等待着发落。
李书记踢了欧世昌一脚说:“今天我们就把你送到县上去,有没有罪你到县上说去。押解你的就是这个小伙子,他叫房山鹰,你可得好好地听他的话。如果你敢在路上对他不敬,或者企图逃跑,那你就得小心脑袋!”
“是是是是.......”欧世昌连忙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表示一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老潘到底不放心,就征求李书记的意见说:“要不,我跟房山鹰一路......”
谁知老潘的话还没说完,欧世昌就把话接过去说:“李书记你放心,潘部长放心,就让房山鹰把我送到县上得了。我虽然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但我绝对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听说,房山鹰和我的儿子还是同学呢。”
李书记说:“好!那我们就相信你了。我们也不绑你,就当你去自首。但有一条,如果你敢碰房山鹰一下,我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样,我押着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第一次向县城走去。从公社到县城二百二十里山路,如果不耽搁,两天完全可以走到。当走到公社门口时,李书记又赶出来把一柄梭镖递给我说:“房山鹰,我对你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该我做的我都做到了,今后你脚下的路怎样走,就全看你自己了!这是欧世昌的凶器,你带着。如果他在路上不规矩,你就可以用梭镖吓唬他。”
实际上那根本就不是梭镖,而是一把用来挖药的尖角锄。欧世昌把尖角锄弄直以后,就有点像梭镖了。
我和欧世昌离开公社的时候,已经是快吃早饭时候了。昏黄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就像一个大烧饼挂在空中。欧世昌见我走得飞快,就告诫我说:“小伙子,你还没有走过长路吧?千万别走那么快,如果你走那么快,不要一会儿你就走不了了。走长路要慢慢来,一步一步地走。这样既不伤人,又能赶路程。从公社到县城二百多里路,我们就按两天时间走,两头都不摸黑。”
我说:“那不行,我明天必须赶到县武装部去报到呢。”
欧世昌说:“那好,那就走快一点儿。既然你明天要赶到县上,那今天就必须赶到赵湾才行。”
从公社出发,一路要经过两河关转运站、塘兴公社、赵湾区、红岩公社、大岭公社、甘溪区、白柳公社,才能走到县上。走到赵湾区刚好是一半的路程。
欧世昌清瘦的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但看来他的身体却很好,走路快步如风。我没话找话地说:“你干啥不好,为啥要当现行反革命呢?”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哪是啥现行反革命啊!造反派造反的时候,把我当公社书记的兄弟欧世坤打死了。我不服,就写了一份儿状子上告到了中央。谁知道不但没给兄弟申得了冤,却把我自己也告进去了。他们说我心怀叵测,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所以就把我打了个死去活来。那天晚上他们把我关进一间破屋喝酒去了,我乘他们不注意,就撬开窗户逃了出来。我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就一溜烟跑上羊山以挖药材为生。但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竟在羊山把我抓住了。公社的那个李书记倒还仁慈,不但没打我、没骂我、也没绑我,竟还让你这个小娃子送我到县上去。你说你这个小娃子能制服得了我吗?我只要一只手就能把你掐死,你信不信?”
我说:“我信,但你不会。”
他说:“你咋知道我不会。”
我说:“凭感觉。”
他又叹一口气说:“你真是个孩子!”
我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就天真地对他说:“既然你能制服得了我,那你就打我吧,你把我身上打些伤,然后你就跑。跑得远远的,永远也别让他们找到。”
“你太天真了!”他苦笑着说,“你以为我不想跑吗?我想跑啊!但我不能跑,我一跑,不但害了你,而且还害了李书记。你知道李书记为啥只让你一个人押着我吗?就是想让我跑啊!”
此时我才明白了李书记为啥只叫我一个人押解欧世昌到县上去,原来是有意让欧世昌跑啊!可他为什么要这做呢?是相信欧世昌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还是知道欧世昌绝对不会对我这个小孩子下手?
我想了一想,就对欧世昌说:“你跑吧,县上问起来,我就说我打不赢你你才跑的。”
欧世昌说:“我跑了你倒脱得了干系,可李书记就脱不了干系了,我更脱不了干系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啥现行反革命分子,如果我一跑,就真的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了!”
我说:“那你咋办,就那么让人家冤枉你?”
他说:“那有啥办法?现在国家就乱成了这个样子。跑是个死,不跑也是个死。干脆不跑了,反正我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一路说着话,倒也不觉得很累,不知不觉就走了几十里。走到塘兴公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对欧世昌说:“肚子饿了,吃点饭再走吧?”
欧世昌说:“要得,我的肚子也饿了。”
于是我们就在塘兴公社旁边的一个小饭馆里坐了下来。小饭馆里只卖馒头和面条,其他的什么也没有。馒头是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面条是二两粮票一毛二一碗。我从家走的时候,大哥很慷慨地给了我五斤粮票和三块钱叫我往返县城的时候零花。但还没等我掏出来,欧世昌就抢先买了四个馒头、两碗面条,只喊我赶快吃、别再买了。
接着他又把余下的四斤粮票和六块七毛钱递给我说:“小伙子,你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吧,我可能再也用不上了。”
我推辞着说:“这咋可能呢?还是你拿着以后用吧。”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个预感,我这次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
我说:“你也别太悲观了,你又没有罪,咋就出不出来了呢?”
他说:“你还是小娃子,不知道世道的险恶啊!自古就又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尤其是现在,想叫你死,一句话就让你死了,你逃都没地方逃!”
他的话,把我的心情说得沉重起来。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我不敢想下去了。
离开塘兴以后,我们就往赵湾进发。塘兴公社离赵湾区二十五里山路,虽说这山路是无数人都要行走的官道,但却既狭窄而又坎坷。要越过高耸的老爷岭,要翻过险峻的鹰愁岩,还要跨过一条水流湍急的丫头沟,再走三里羊肠子似的山路,才能到达赵湾区。
我的脚已经走痛了,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虽说我的脚上包着棕片子,但粗糙的草鞋仍然把我的脚脖子磨得鲜血直流,脚底下也打满了水泡,一走路就钻心的痛。欧世昌倒没事,依然一如既往地迈着大步,不紧不慢地走着。见我落后了,他就等等我。等我走近了,就又不紧不慢地走。似乎不是我押着他走,而是他伴着我走。
我一直叫他走在我的前面,由我在后面“押”着他。尽管我相信他不会谋害我,但我仍然牢记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古训,我生怕把他放在后面乘我不注意他掐死我。
上了老爷岭,天就已经完全黑了。寒冷的晚风簌簌地吹着,刮在脸上生疼生疼。鸟儿归了巢,山路很寂静,只有我和欧世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在山路上低低地回响。欧世昌见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把我的小被卷儿拿了过去。我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在黑暗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是闲庭信步,胜似闲庭信步。
自从公社出发以来,我对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既充满了戒备心理也充满了敬畏心理。无论怎么看,我都觉得他不像现行反革命分子。但我又不得不防着他,逃跑是小事,我最怕的是他谋害我。
当走到鹰愁岩的时候,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溜手电光。其中一束手电光喊道:“前面走的是谁?是房山鹰吗?”
我回答道:“我就是房山鹰,你们是谁?”
手电光说:“我们是赵湾派出所的,是来接应你的。”
走近一看,果然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军人。其中一个军人拉着我的手说:“辛苦你了!路上还安全吧?”
我点点头说:“还好,就是太累了。”
那个军人说:“快了,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派出所已经给你安排了房子,你就不用去住旅馆了。”
在路上那几个军人倒没有把欧世昌怎么样,但一到街头就突然变了脸色。他们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一根绳子,一瞬间就把欧世昌粽子一般捆了起来。我只听欧世昌“哎呀”了一声,接着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紫乌,黄豆大的汗珠子牵线一般从额头上直往下滚。前面又来了几个军人,他们把一个写有“现行反革命分子”七个大字的牌子挂在欧世昌的脖子上,就架着欧世昌游街去了。
真是触目惊心,我吓得心里“砰砰”直跳。我想,如果一个人走到欧世昌这一步,真还不如死了好。
我在派出所里吃了饭就睡了。一天地奔波,我觉得很累很累。但躺在床上以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起初是几只老鼠在屋里蹦来蹦去,肆无忌惮地蹦到我的床上来骚扰我。但刚有了一点儿瞌睡的时候,欧世昌被绑成粽子似的影子又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尤其他那句“哎呀”,老是在我耳边经久不息的回响,使我久久不能入睡。他的预感被证实了,他想活着回去怕是很难了。
一夜无眠。
第二天又早早地启了程。
赵湾派出所仍然让我“押”着欧世昌。
欧世昌从派出所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样子。眼睛无神,面色灰黄,头发蓬松着像一个乱鸡窝,脖子上被绳索勒过的地方触目惊心。我悄悄地问他:“昨天晚上你吃饭了吗?”
他说:“饭倒是给我吃了,就是把我打很了!”
他拉起衣服,前胸后背全是指头粗的鞭痕。有的鞭痕已经结了痂,有的鞭痕还在冒着血珠子。我的眼前立即就幻化出了一个皮鞭挥舞、血肉横飞的场面,被皮鞭抽打的人正在地上翻滚、哀嚎。我想,对待现行反革命分子可能就要这样恨之入骨,不然的话,怎么能叫做无产阶级专政呢? 但我已经不敢再看欧世昌了,一看到欧世昌那个样子我就想哭。我怕别人见到我的哭相说我的阶级立场不坚定,所以我就一直低着头往前走。
经过一夜地休养生息,我又有了力气。脚上的水泡虽然已经破了,走起路来火辣辣的痛。但我想着要到武装部去报到,就仍然走得飞快。我已经不需要把欧世昌放在前面“押”着了,且不说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谋害我,就是他那一副懦弱无力的样子我也不用怕他了。
走到红岩公社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打了一尖。原来李书记给沿途政府首脑机关都打了招呼,叫他们接应我。我刚走到红岩公社的门口,就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我:“你是房山鹰吧,请到办公室喝口茶再走。”
我从来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礼遇,突然有点受宠若惊。但是太渴了,我顾不得寒暄,就捧起一大茶缸温茶一饮而尽了。
欧世昌自然享受不到我这样的待遇,他被两个干部监视着站在寒风中、舔着干燥的嘴唇瑟瑟发抖。我看了接待干部一眼,就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能给他一点儿水喝吗?”
那个干部说:“按理说是不能让他喝水的,但看在你‘押解’他的面子上,就让他喝一点吧。”
我亲自把一缸子热茶递给了欧世昌。欧世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就飞快地喝了。走在路上的时候欧世昌说:“幸亏红岩公社没有派出所,不然的话,我又要遭难了!”
我问:“咋回事,我咋听不懂?”
他说:“凡是有派出所的地方都要把我捆起来游街,这是他们的老玩意儿、也是他们自己立的规矩,目的就是为了震慑其他反革命分子。”
走到大岭公社的时候,大岭公社竟然准备了早饭。我们是清早上的路,马不停蹄地走了三十里,肚子早就饿了。见大岭公社叫吃饭,我也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欧世昌也吃了饭。虽然他是犯人没有资格和我坐在一起吃饭,但我却仍然让他吃饱了。
吃罢饭,我掏出一斤粮票、两毛四分钱放在饭桌上,算是给的饭钱,然后又和欧世昌一起向甘溪区进发。
到了甘溪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们刚走到街头,几个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年轻人就围了上来。
欧世昌似乎对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当那几个军人一拢身,他就自动的反剪双手让那几个军人绑他。
我悄悄地对一个负责人似的军人说:“绑松一点好不好?我们还要赶路呢。”
那个军人向其他几个军人挥了挥手说:“不用绑了,就让他打锣游街吧。”
于是,那几个军人就给欧世昌的脖子上挂上“现行反革命分子欧世昌”的牌子,让欧世昌手里提着锣,一边敲一边喊:“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欧世昌!……”
一圈儿游结束后,就又上路。欧世昌说:“今天多亏你了,让我少挨了一绳子!”
走到县城时,我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我一边走一边问才找到了看守所。当我把欧世昌交给看守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想到要去武装部报到,我就急忙走了。这时欧世昌已被带进了看守所,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因为是第一次到县城,又是在夜间,所以根本就不知道武装部座落在什么地方。我懵懵懂懂地离开看守所以后就走上街道,想找个人问问路。但家家都关门闭户,街道上连一个人都没有。时不时的还有几条野狗从我身边窜过,吓得我战战兢兢。我生怕野狗把我咬了,一听到野狗的奔跑声我就靠在别人的房檐底下躲藏。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既乱又窄还曲里拐弯,叫人很难摸到它的头脑。街道上又没有路灯,到处倒是黑黝黝的,既令人感到神秘,有令人感到恐惧。
我转悠了大半天,竟又回到了进县城的那个老地方。那个地方叫炮台,是进县城的必经之路。我见一个老者出门解手,就忙拦住他客气地问道:“老人家,到武装部咋走啊?”
黑暗中,老人不耐烦地说:“下到河街向北走!”
我沿着古炮台那麻石铺成的街道走到垭子口,又沿着垭子口的麻石台阶下到河街,再沿着河街往北走,又上了一道慢坡,走了一节街道,才找到了武装部。
武装部自然已经下班了,幸亏有门卫背着枪在门口站着。我惶惶不安地走上前去,把公社开的介绍信递给门卫说:“同志,我是来报到的。”
门卫扫了我一眼,接过介绍信就在昏黄的门灯下看了起来。看完后就说:“你等一下,我去汇报一下,看能不能接待你。”
门卫刚进去几分钟,就有一个军人走了出来。那个军人个子很高,红五星在头顶上闪闪发亮。他操着江西口音说:“房山鹰同志你好,我叫王文玉,今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你先跟我来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同志”这个名字我很熟悉,但“战友”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觉得我一下子就和王文玉拉近了距离,竟跟在他的背后一点都不觉得累了。
走在路上,王文玉又说,“房山鹰同志,你的胆子不小啊,竟敢一个人押着现行反革命分子进县城。对!就应该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名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很显然,我押解欧世昌进城的事,公社也给武装部说了,不然的话,武装部怎么会知道呢?
王文玉把我领到一座砖木结构的楼房前,又领着我下了几十步台阶,才进了一间大房子。那间大房子才真叫大,五间房连成的大通间。五个昏黄的灯泡并排等距离悬挂在楼板上,能使人看清楚大通间里面的全部情景。两溜大通铺靠墙铺着,大通铺上躺满了人。五颜六色的被子在灯光下闪着千奇百怪的光亮,两排黑色的人头就像两排黑色的西瓜整齐地摆放在大通铺的两边。各种不同的人体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呛得我险些咳嗽了起来。王文玉指指门边的一个空位子对我说:“夜深了,你先睡这里吧,明天再调整。”
王文玉说罢就走了,我打开被卷儿躺了下来。我感觉很冷,半天都睡不热。虽然我很疲惫,但躺下后却迟迟睡不着了。大通铺上磨牙的、放屁的、说梦话的此起彼伏,形成了一种叫人无法形容的交响曲。电灯仍然昏黄地照着,给人一种神秘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电灯,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光,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用桐油做的燃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了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