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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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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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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三章

大哥是在我死去活来的第二天中午回来的,他不仅仅背回了一斗包谷,更重要的是带回了全家人生存的希望。

婆听说大哥回来了,就拄着拐棍从房里奔了出去。别看婆头天晚上吐了个稀里糊涂,而她的精神依然很好。她把拐棍在地上踱得山响,一边走一边喊着大哥:“山树,山树哎,你伢回来没有?”当得知父亲没有回来以后,她又说道:“这个狗日的东西,他应该回来呀!就是不想回来看我,也应该回来看看他的女人和他才出生的孩子呀!......”

大哥喝了几口水,又叹了一口气说:“婆,你急啥呀?伢本来是要回来的,可是他病了,病得很严重。”

“你伢病了?啥病?”

大哥说:“我也说不清,可能是冻凉了吧?我去的时候他就已经病了好多天了,起先是发高烧、浑身疼,后来就咳嗽气喘、不想吃饭。他的一张脸都瘦得不成人形了,我见了只想哭。当我把娘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告诉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受,他竟然无声地流下了眼泪。然后就挣扎着起来去找了徐老板,领了一斗包谷让我背了回来。......”

在大哥对婆说话的时候,母亲突然悄悄地哭了起来。先是捂着嘴流泪,接着就开始抽泣。母亲哭啥我不知道,但肯定与父亲害病有关。母亲哭了一阵,就问大哥:“山树,你伢现在好些了吗?能起床了吗?徐老板对你伢咋样?”

大哥说:“娘你放心,伢已经好多了。不但起床了,而且今天已经上工了。不过这也多亏了徐老板,徐老板不但没扣伢的工钱,而且还给伢请了医生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徐老板名叫徐有德,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徐有德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一生中竟娶了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都很年轻,也很漂亮,他轮流地跟两个女人睡。那两个女人也很知趣,不但不争风吃醋,反倒互相推让。尤其是第一个女人贤惠,常常劝徐有德多跟第二个女人睡,别让第二个女人受了委屈。第一个女人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短处,她虽然也年轻,也漂亮,但却怎么也怀不上孩子坐不住胎,所以就感到了低人一等,也总是低眉低眼地看着徐有德的眼色行事。实际上徐有德对第一个女人还是很心疼的,要不是第一个女人不生,他是不会娶第二个女人的。第一个女人就因为自己不能生养才劝徐有德娶了第二个女人。第二个女人也真争气,被徐有德娶回家刚一年,就给徐有德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么一来,徐有德不但有了一个儿子,而且还长出了一副仁义之心,他不但不苛刻工人,而且有时候还同情起穷苦的工人来了。

那天父亲去找了徐有德之后,徐有德就很慷慨地给父亲量了一斗包谷,并且还主动提出,从这个月起,每月多给父亲一斗包谷的工钱。

这一重大的恩泽,真是把父亲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当即就拉着大哥给徐有德磕了两个响头。

徐有德把大哥从地上扶起来,叫父亲和大哥都在他家里吃了早饭,又给大哥的破衣服里塞了几个红苕,才让大哥背着一斗包谷回了家。大哥也多亏在徐有德的家里吃饱了饭,才顺利地将那一斗包谷背回了家。大哥刚把包谷放下,就连忙喊二姐推磨,推了磨好做饭吃。但二姐却起不来了。不但二姐起不来了,而且母亲、二哥、三哥和三姐也都起不来了。因为头天晚上中毒吐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加之为我的死去活来又熬了夜,所以就都已经瘫痪在床上了。只有大伯照例起得很早,当大哥回来的时候,他不但已经把火塘里的火烧着了,而且还给我们的房里铲了一大堆火炭。

大伯见大哥喊二姐推磨而二姐半天没起来,他就默默地站起身,把包谷一捧一捧地捧到磨顶上推了起来。石磨很快就轰轰隆隆地转动起来了,声音沉重而又响亮,就像一阵阵的雷声在云层里滚动。随着雷声的滚动,包谷就被碾碎了,金黄的包谷糁子就沿着石磨的四周下雨一般落进石磨下的栲子里。栲子是用竹篾编成的,包谷糁子落在里面,就发出了一种十分悦耳的沙沙声。

大哥很快就把灶洞里的火烧燃了,烧燃以后就到他的房里找起鸡蛋来。但仅是一小会儿,他就从房里钻了出来。他从房里钻出来的时候,不但身上沾着麦秸杆,而且脸色也及其难看。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好象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他的喉管里咽不下去,又好象有一股气在他的喉管里出不来。他愣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吼了一声:“你们,谁偷吃了鸡蛋?”

那一声吼,不但把全家醒事的人都吓了一跳,而且把我也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婆“噗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母亲一把就把我搂进了怀里,就连大伯也停止了推磨,惊慌失措地盯住了大哥那张被愤怒扭曲了的脸。

这时候,冲着大哥背回的包谷的份上,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也都挣扎着起来了,都眼巴巴地等待着吃一顿精美的包谷糊糊。但大哥的那一声吼却把他们惊呆了,也把他们吓着了,他们都齐刷刷地站在大哥的面前,好象要接受法官的审判一样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

大哥的目光从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的脸上一一扫过,又吼了一声:“你们谁那么不懂事,把我给娘留的鸡蛋偷吃了?”

二哥摇了摇头,三哥也摇了摇头,二姐摇了摇头,三姐也摇了摇头,都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承认自己偷吃了鸡蛋。

大哥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去找了一根小指头粗的黄荆条拿在了手里,他把黄荆条在空中忽闪了几下,就阴沉着脸说:“谁偷了鸡蛋就老老实实地承认,如果不承认,我就一人给你们两黄荆条!”

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的眼睛里马上就噙满了泪水,他们不是悔愧,而是害怕。那一黄荆条打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要打一条肉棱子,重则就要打出血来。

三哥想了一想,突然擦去泪水说:“今天早上我刚起来,就看见二哥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壳,正用指甲刮着里面鸡蛋吃,肯定是二哥把鸡蛋偷吃了!”

二哥连忙辩解说:“我没有偷鸡蛋,那个鸡蛋壳是我在墙角上拣到的。我看鸡蛋壳里还有鸡蛋,就用指甲刮着吃了!”

大哥不相信二哥说的话,马上就揪着二哥的耳朵把二哥揪到自己的面前:“贵娃子都看见你吃鸡蛋了你还不承认,看来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了!”

大哥说着,就把黄荆条扬了起来。

正在这时,大伯却突然扑过来把二哥挡在他的身后说:“山树,鸡蛋是我偷吃了,你要打就打我吧!”

大哥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相大伯会偷吃鸡蛋。大伯虽然傻里傻气的,但却不好吃。在平常的生活中,大伯宁肯饿肚子,也不和侄儿、侄女们争东西吃,也不和嫂子争东西吃,这样的一个人咋会偷吃鸡蛋呢?大哥想到这里,就怒气冲冲地拉开大伯说:“你别给林娃子保驾,他偷吃了我给娘留的鸡蛋,我就要打他!”

大伯又把二哥挡在自己的身后说:“你别怪林娃子了,鸡蛋真的是我吃了。昨天晚上我实在是太饿了,所以就拿了两个鸡蛋,放在火灰里烧着吃了。”

大哥见大伯说得很认真,不象是庇护二哥,就把黄荆条折成几截扔进了火塘里。但转过身来,却怒气冲冲地埋怨大伯说:“大伯,你也五十来岁的人了,咋就那么不懂事呢?再饿也不能偷我给娘留的鸡蛋啊?你不见只剩下六个鸡蛋了么?”

大伯就象犯人一般呆立在大哥的面前,颤抖着嘴唇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但泪水却顺着瘦削的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母亲忧郁地叹了一口气,大声对大哥说:“山树,你大伯把鸡蛋吃了就吃了,谁吃都一样,你可别再为难你的大伯了!”

大哥“嗨”了一声,就双手捧着脑袋,一屁股坐在了火塘边。

但大伯却没有动,他好像是后悔了,又好像是生气了,就像一根木桩一样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坐下,也不去推磨了。

婆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杵着拐棍,移动着三寸长的小脚,径直就去了大伯的身边。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大伯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感觉出来的,反正她一到大伯的身边,就举起拐棍向大伯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一边打还一边骂:“我叫你偷吃鸡蛋!我叫你偷吃鸡蛋!”

拐棍打在大伯的身上,就像是打在羊皮鼓上似的,发出一种“空空空”的声音。大伯穿得十分破烂,衣服上到处补的都是棕片子,还有许多地方肌肉都裸露在外面。又十分精瘦,透过破衣服的缝隙可以看到他那突起的肋子骨,所以每一拐棍下去,都是打在骨头上的。幸亏婆已经年老体衰,力气不大,不然的话,大伯的骨头就非被婆的拐杖打散架不可。

大伯也真犟得可以,他既不辩解,也不避让,就让婆没命地打他。

母亲急了,就大声喊婆:“娘!娘!你这是做啥呀?你这是在扫我的脸呢,是在短我的阳寿呢!你打他做啥呀?不就是吃了两个鸡蛋么?他是饿急了呢,他不饿急能偷鸡蛋吃吗?再别打了,再打,就只有我起来给你磕头了!这事都怪山树,你咋就要给我留鸡蛋呢?你要是不给我留鸡蛋,咋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大哥很快就抓住了婆的拐棍,把婆扶在火塘边坐了下来。但婆余怒未休,仍然气狠狠地骂着大伯说:“老娘都没有吃鸡蛋呢,有你吃鸡蛋的份儿吗?没有老娘,哪来的儿子?没有儿子,哪来的媳妇?没有媳妇,哪来的孙子?这鸡蛋该我吃才对呢,你能吃吗?吃的时候就不怕噎喉咙吗?”

婆这一连串推理,很显然已经转移斗争大方向了。她不再是骂大伯,而是在骂母亲了。但大伯却没有听懂婆骂的是谁,还认为婆骂的是他,所以一下子就暴怒了,也使开了牛脾气。他举起巴掌,猛然就向自己的嘴唇打了去,一边打还一边骂自己:“房岩松,你混蛋!你这么不要脸!你这么好吃!你几辈子没吃过饭,竟偷人家的鸡蛋吃!我让你偷吃!我让你偷吃!”

“劈劈啪啪”就是几十下,嘴唇打肿了,牙齿打落了,唾沫和鲜血漫天飞舞,霎时间就把自己打得不像样子了。

大哥见大伯那样惩罚自己,就忙去把大伯抱住了。但大哥刚把大伯抱住,大伯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这一下家里全乱套了,哭声、喊声响成了一片。婆既顾不得骂大伯了,也顾不得骂母亲了,忙扑倒在大伯的身上呼喊起来:“岩松啊,你可不能就这样死啊,娘还没有死呢,你咋能死呢?你还要给娘养老送终呢!……”

“这遭的是哪辈子孽哟!”母亲低低地嚎叫了一声,也很快就哭了起来。她既为婆指冬瓜骂葫芦而感到怄气,也为大伯的昏倒而感到伤心。“这都是因为穷啊!”她喃喃地说。不过她没有放声大哭,而是压抑着声音哽哽咽咽地哭。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把她的嗓子眼堵住了,堵得透不过气来了。

母亲忙人无计,把一切过错都都加在了我的身上。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出生引起的,要是我不出生,大哥就不会给她留鸡蛋;要是大哥不给她留鸡蛋,大伯就不会偷鸡蛋;大伯不偷鸡蛋,大哥就不会生气;大哥不生气,婆就不会打大伯;婆不打大伯,也就不会指桑骂槐;婆不指桑骂槐,她也就不会怄这份闲气了。

就在这时候,我却又激烈地哭了起来。我的肚子饿了,肚皮已经贴到了脊背上,肠胃在不停地蠕动,不停地呐喊,不停地要吃东西。我感到心里很慌,慌得令我直想呕吐。我哇哇着哭,挣扎着哭,滚动着身子哭,嚎天嚎地地哭,把我能使用的招数都拿了出来。

但婆的哭喊声,大哥的哭喊声,二哥、三哥、二姐、三姐的哭喊声以及母亲压抑的哭声很快就把我的哭声淹没了,无论我怎样哭,他们似乎都没有听见。

母亲哭了一阵,又愣怔了一会儿,终于眼泪汪汪地把我搂进了怀里。我以为母亲又要喂我奶吃,就一口叼住了母亲的乳头。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母亲这是在喂我最后的一顿奶,喂过这顿奶后,母亲就不会再让我吃奶了。因为母亲让我把她的两只乳房都嘬空之后,就狠着心对我下了杀手。

母亲死死地按着我的后脑勺,把我的鼻子和嘴都死死地捂在她的乳房上,别说吃奶,连一点儿可怜的呼吸都给堵住了。我心里感到憋闷,就拳打脚踢起来。但无论我怎样挣扎,母亲都按住我的后脑勺不松手。我垂死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软塌塌地不动了。

也许是我的命不该绝,就在我三魂渺渺、七魄荡荡正要进入阴曹地府的时候,婆却不失时机地进了房。她指桑骂槐地把母亲奚落了一顿之后,既听到了母亲的哭声,也听到了我的哭声,于是心又软了,又想安慰母亲几句,所以就又摸进房里来了。可能是直觉告诉她,母亲已经把我捂死了。也可能冥冥之中有一股死气冲击了她,使她一进房里就感到了情况的不妙,于是她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把我从母亲的怀里夺了过去。

我的脸色红里透紫,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婆探了一下我的鼻息,又在我的胸口上摸了摸,就把一张嘴压在我的嘴上作起了人工呼吸。片刻之后,我终于醒了过来,又有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直到把我救活了,婆才回过神来骂母亲:“真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自可,最毒夫人心啊!黄女,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究竟是人还是畜生?你为啥要把孩子往死里整,他知道啥子?牲口都有舔犊之情呢,何况人?世界上有你这么当娘的么?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你也下得去手?要不是我发现得早,这个孩子不就让你活活地给捂死了么?你这是损阴德呢,是伤天害理呢,是要遭到天打五雷轰的呢!你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啊?你咋就突然变了呢?你是不是嫌人多了养不活?人多了养不活该死的也不是他而是我啊?我咋就不死呢?我活在世上还有啥用呢?要不这样,你干脆就把我掐死算了。”

婆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连骂带劝地把母亲收拾了一顿,可母亲只流泪不做声,好像她是犯人,婆是法官,犯人在法官面前就应该俯首帖耳似的。

婆骂累了就拍着我的屁股哄我睡觉。我就像棉条一般软软地躺在她的怀里,没有了思维,没有了食欲,只有一口微弱的气息在一进一出地活动。我已经没有了哭声,直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得我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风在屋外呜呜咽咽地吹着,既象是为我哭泣,又像是为我哀悼。

我终于又一次逃脱了死亡,当我在婆的怀里一觉醒来,再一次回到母亲怀抱的时候,就又能欢欢实实地嘬母亲的乳头了。

大伯也醒过来了。大伯是在我醒过来之前醒过来的,是大哥用开水灌活的。大伯的肚子里本来就没有任何内容,再加上受了一顿气,所以就昏过去了。大哥给大伯做了一阵人工呼吸,见大伯仍然醒不转来,就撬开大伯的嘴,给大伯灌了半碗温开水。大伯喝了半碗温开水之后,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就傻傻地站了起来,既不说话,也不哭泣,就挺着满脸的血迹到床上去睡了。

这天中午大哥第一次耍了一个大方,搅了一锅子净包谷糊糊让大家放开肚皮喝了一顿。包谷糊糊尽管很稀,稀得能照见人影儿,但依然很香,大家依然喝得兴高采烈。在每月只有五升包谷的时候,每人每天还不足一两粮,自然就没有净包谷糊糊喝;现在每月一斗包谷,每人每天仍然不足二两粮,自然仍然没有净包谷糊糊喝;现在能有一顿净包谷糊糊喝,真比过大年还要奢侈了。

但大伯却没有喝,母亲也没有喝,大伯和母亲都还处在深深的怄气和悲痛之中。但婆却不管那些事,婆既不怄气也不悲痛,放开肚皮就硬生生地喝了两老碗。婆那个老碗说出来可能谁也不会相信,那可真是一个“大”老碗,要是装米饭的话,足足能装下一斤米。但就是那么大的老碗,婆一顿却能吃那样冒尖的一老碗干饭或者喝那样满满的两老碗稀饭,少了这个数,她是绝对不行的。就为这,母亲不知道挨了婆的多少骂,也不知道挨了婆的多少打。婆曾经也是一个大家闺秀,也受过极其严格的家教训练,所以当了婆婆以后就非常凶恶,动不动就用封建礼教的那一套来折磨母亲,常常把母亲打得遍身青紫,鲜血直流。母亲也是大家闺秀,也受过极其严格的家教训练,所以就对婆逆来顺受、必恭必敬,无论受什么样的折磨都不吭一声。婆五十四岁时就瞎了双眼,就连生活都自理不了了,但却仍然凶的了不得,每顿吃饭的时候第一碗饭都必须给她先舀,稍慢一点儿,她张嘴就骂,动手就打。母亲把饭递到她手上之后,她先是用手摸,如果碗是满的或者饭撞着了鼻子,她就悄悄地把饭吃了算了;如果碗没满或者饭没有撞着鼻子,她立刻就会把母亲骂得狗雪淋头,或者把母亲打得五劳七伤。就是现在,婆仍然很厉害,动不动就要用家法伺候。所以母亲从来都不惹婆生气,任凭自己不吃,也要让婆先吃饱。我出世之后,母亲暂时没有给婆舀饭了,每顿都由大哥把饭递到婆的手上。大哥可没有母亲那么细心,就像对待正常人一样来对待婆。婆隐忍了几日,就终于发怒了,她不但打了大伯,而且还把母亲也捎带进去了。

大哥知道母亲的心里不好受,也不会再喝鸡蛋汤了,就把徐老板塞给他的几个红苕拿出来,把其中一个切成薄片拿去煮了一碗红苕片汤给母亲送进了房。但母亲仍然不吃。不是她不饿,而是气还没有消下去。她把碗递给婆说:“娘,你把它吃了吧!”

婆接过碗,突然一反常态泪雨婆娑起来:“黄女啊,你还在跟娘赌气吗?不是娘要跟你争吃的,是娘饿啊!娘老了,说话没高低,你就别跟娘一般见识了吧,快把这碗红苕片吃了吧!你不为你自己着想,还要为娃着想呢,娃要吃奶呢!啊?你把气量放大一点,就当娘没说过那些没人性的话。快吃了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呢!”

婆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话却说得既真挚又感人。母亲看了看怀里的我,终于接过碗,和着泪水把红苕片吃了下去。

大哥见母亲把红苕片吃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把母亲的饭碗送到厨房以后,就捧着给大伯留的包谷糊糊到了大伯的床前。大伯的牙龈还在流着血,嘴唇也高高地肿了起来,但他没有再赌气,一口气就把一大水瓢已经凉了的包谷糊糊喝了,然后就下了床,也不看大哥,也不跟谁打招呼,就从门背后取下一把锄头和一把砍柴刀,走了出去。

大哥以为大伯去挖火藤根,就对着大伯的脊背喊道:“大伯,天才晴,雪还没有化,就别去挖火藤根了,明天再去吧?”

大伯既不答话,也不回头,就一步步地向大山深处走去了。

时间已是黄昏,太阳正不知疲惫地从空中向西方爬去。阳光照在大伯的身上,把大伯的影子在雪地里拉得老长老长。

母亲急了,忙对大哥说:“快去!快去把你大伯追回来!”

大哥见母亲叫他去追,就散开脚丫子地追了去。但过了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告诉母亲,大伯去了狼洼。

母亲一听更急了,又忙对大哥说:“你再去追,一定要把你大伯追回来!”

但说完这话之后,母亲又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忙说:“你等等,我和你一块儿去!”

大哥说:“你还在月子里,咋能去呢?”

母亲说:“别多嘴了,我不去不行!你大伯生了你的气,又生了你婆的气,说不定还生了我的气,你一个小孩子家,能把他追回来吗?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那我这心里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婆却突然对母亲说:“他要去就让他去吧,死也好活也好都别管他!他死了倒不要紧,可你不能去,你要是落下了月子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母亲对婆说的话充耳不闻,果断地放下我,就穿好衣裳,又用破布包了头,就和大哥一起向狼洼走去了。

走出多远以后,婆还倚在门口喊:“黄女哎,赶快转来吧!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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