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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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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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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一十九章

这天天没亮,我仍然起了床。

说是床,实际上就是一个草窝。为了不惊动家人睡觉,我每次从草窝里爬起来的时候都是悄声没气、不声不响的。我摸黑穿上破烂的褂子和裤衩子,然后就找出草帽戴在头上,准备离去。

但婆仍然被我惊醒了,或许她本来就是醒的。婆的耳朵真怪,有的时候打雷放炮都听不见,可有的时候别人呼吸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到我起来了,就对我大声说道:“山鹰啊,雨太大,你就不要去上学了吧?”

我说:“哪咋行,不去不就旷课了吗?”

母亲也被惊醒了。母亲知道我对上学一贯都风雨无阻,劝是劝不住的,所以就千篇一律地嘱咐我说:“走在路上耳朵放灵一点儿,眼睛放尖一点儿,可千万别出了啥事啊!”

大哥、二哥、三哥、三姐和房山成都还在沉沉地睡着,似乎并没有听到婆和母亲的说话声。也许他们还没睡醒,也许已经睡醒了就是不想理我。他们对我起早贪黑地去上学已经司空见惯,所以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我哼哼哈哈地答应着母亲的嘱咐,同时就把草帽戴在了头上。我没有背书包。为了防止书被雨水淋湿,从开始下连阴雨起,我就不再往家里背书包了。反正把书背回家也是白背,家里根本就没有灯油供我看书。这样倒好,不仅不会把书损坏了,而且还给我在上学路上减轻了负担。书可是我的命,甚至比我的命还贵重。不说上学的机会难得,就凭着书是熊老师和陈老师送给我的这一点,我也不能把书损坏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每天放学以后我都把书放在熊老师的办公室里,早晨到学校以后,再把书从熊老师的办公室里拿出来。

刚打开屋门,就有一股强劲的秋风挟着冷森森的秋雨扑打到了我的脸上,草帽也被吹飞了。我打了一个寒战,却没有退缩,又把草帽捡起来戴在头上,走出门外,转身拉上门,毅然决然地钻进了雨雾中。

天还没有完全亮好,高耸的大山和狭窄的山路都还被黑沉沉的雾蔼笼罩着。到处也都还是黑糊糊的夜幕,人一钻进去,就有一种被吞噬了的感觉。除了雨声,其他的一切声音都没有,就连爱起早的猫头鹰和画眉也被大雨堵在巢穴里不敢出来了。但这已经是我起得最迟的时间了,因为下雨,熊老师叫学生们推迟一个小时到校,所以我就一直等到天快亮了才从草窝里爬起来。

绿豆大的雨点子哗哗啦啦地呼啸着从高高的天宇上砸下来,地上到处都积满了雨水,雨点子砸在地上吧吧嗒嗒直响。我打着赤脚,扑踏扑踏地在积水里走着,踏得地上的积水四处飞溅。

都说秋天是一个令人喜悦、令人振奋、令人欢欣鼓舞的季节,但一九六0的秋天却是一个令人失望、令人悲痛、令人看不到光明和前途的季节。秋雨从十天以前就下起,一直都哗哗啦啦、无边无沿、无休无止地下个不停。山被下垮了,地被下陷了,人被下得长了湿疮,暴虐的山洪漫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冲毁了土地,淹没了稻田,庄稼几乎都被冲毁了,没有被冲毁的也都霉烂了,尽管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们组织社员们没明没夜地进行抢收,但抢收回来的粮食仍然连正常年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农民们都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有没有饭吃这个十分重大而又尖锐的现实问题对我来说已不十分重要,而最重要的还是我能不能继续把书念下去的问题。大哥已经发出话来,叫我趁早算了,别念书了,说在这大灾之年把命保住就不错了,还念什么书,念书又不能当饭吃。但我既然已经上了学,又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我执拗地没有听大哥的阻拦,依然饿着肚子、风雨不避、一如既往地上着学。

从我家到学校去要走出大黑沟,走出了大黑沟还要走出三元沟,走出了三元沟还要跨过水泉河,跨过了水泉河还要走上防洪大堤,走上防洪大堤以后就一直向西走,大约走三里路才能走到学校。

我家住在大黑沟北面的山垴上,但北面却没有山路,全是悬崖峭壁。要走出大黑沟首先要走一段山路,然后再跨过大黑沟那条深深的沟壕走到大黑沟南面的山上去,再沿着南面半山腰上的一条往下倾斜而又曲里拐弯的山路逶迤而下,一直走到龙王庙才算把大黑沟走完。

走完了大黑沟又走三元沟,三元沟也很陡峭,很漫长,整整八里长的山路蜿蜒在崇山峻岭中。要上几道梁,要爬几面坡,要下几条沟,要翻几座山,才能走到三元沟口的水泉河边。

我走了一段山路,就到了大黑沟的沟边。所谓沟边,就是沟壕边。随着山洪年复一年的冲洗,大黑沟的沟心里就被冲出了深深的沟壕。那些沟壕,有的有几尺深,有的有几丈深,有的竟有几十丈深。

大黑沟的确是一条大黑沟,它深深地隐藏在茂密而又黑暗的原始森林里,黑得深邃,黑得壮丽,黑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因为有了那条大黑沟,所以人们才把整个一条大山沟都称作了大黑沟。大黑沟被两座大山紧紧地夹着,一道道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峭壁就像台阶一样横亘在沟心。天旱的时候沟里并没有水,而到了雨季,沟里就挂上了一道道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落进崖下的深潭,常常会发出一种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此时的大黑沟已经涨满了洪水,遍山遍岭的山洪和南面山顶上天池里溢出来的水都集中到了大黑沟里。千百条小溪集中在一起,就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那股洪流在大黑沟里奔腾着,咆哮着,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我一个小孩子要跨过大黑沟的沟壕而到大黑沟南面的山路上去已不可能,山洪已经填满了沟壕,浪头飞舞,水花四溅,如一头头凶猛的狮子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如果被山洪冲倒,立即就会跌下万丈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但不过去又不行,不过去我就要旷课。熊老师说过,好学生就不旷课,旷课就不是好学生。所以我从来不旷课,哪怕有病也坚持到学校去。

看着奔腾咆哮的洪水,我的心里十分着急。想转去喊大哥送我过沟,但想了一想又没有那么做。我知道大哥对送我上学已经后悔,如果我再去喊大哥送我,大哥一定不会给我好脸子。

一棵高大的桦树矗立在沟壕边上,长长的树枝从沟的这一边一直伸到沟的那一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到大树上,从树枝上爬过沟去。上树可是我的拿手好戏,无论多高的树我都能爬得上去。我盯着大树看了几秒钟,几下子就爬到了大树上,然后就倒挂在树枝上顺着树枝向沟的那边慢慢移动。起初还顺利,但不一会儿树枝就晃晃悠悠的了。我好像在树枝上打着秋千,随时都有跌下沟壕的可能。雨水打在我的脸上,直往我的眼睛里钻。山洪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我的心里也一阵阵的轰鸣。我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地到达沟的那边,尽快地走上沟那边的山路,尽快地跑到学校去。但越接近沟的那边树枝就越细,树枝越细就晃悠得越厉害。就在我即将接近沟那边的时候,树枝竟传来了一阵“嘎嘎”的断裂声。

我大吃一惊,心马上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我艰难地扭过头看了一下沟的那边,见离沟的那边还有三四尺远。就在树枝要断掉的那一瞬间,我用双手抓住树梢,猛地放开两腿,借着树枝的弹性,一个倒纵就落到了沟边上。

树枝也“咔吧”一声,落进了咆哮的山洪里。

好险!我从地上爬起来,在心里惊呼了一声,也顾不得看跌疼了的地方,就飞快地在山路奔跑起来。这时候天已麻麻亮了,若再不跑快点就要迟到了。自从上学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迟到过。作为学生,我认为迟到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正因为这样,我才在熊老师和陈老师的心里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也为自己赢来了一个好学生的名声。

我很快就跑到了大黑沟南面的山路上,也很快就沿着山路向山下跑去。但正在这时,在我头顶的上方又突然传来了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那声音象无数只马蹄在敲击着大地,又象一阵阵雷声在天际滚动。我虽然弄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但我却感觉到那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声音。在那种声音的驱使下,几头豹子、几匹豺狼、几头山羊和几只麂子亡命一般从树林里冲了出来。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就从地上抓起几个石块进行防御。但它们看也没看我一眼,就飞快地向旁侧的树林里潜去了。紧接着,又有一群飞鸟掠过天空,凄惶地叫着一直飞到了对面的山上。那种轰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我虽然还没有弄清那种声音的具体位置,但一瞬间就预感到在我的头顶上方有大事要发生了。我来不及多想,便撒开两腿飞快地向前跑去。

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就有一个个房子大的石头伴随着一股股汹涌澎湃的泥石流从我刚刚跑过的上方呼啸着扑了下来,还有几个大石头擦着我的身子呼啸而过,巨大的气浪几乎把我冲到。我忍住咚咚地心跳,在山路上亡命狂奔。

那巨大的滑坡声和石头的撞击声无疑把家里的人都惊动了,家里的人立即就对我发出了急切而又悲怆的呼喊:“山鹰!山鹰!山鹰!......”他们担心我被泥石流淹没了,就一齐喊了起来。实际上他们是白操心,如果我真地被泥石流淹没了,他们再喊也是白搭。但他们仍然在呼喊着,声音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和轰轰隆隆的泥石流声中时断时续时弱时强。我一边惊慌失措地跑着一边“哎哎”答应着,也不知道他们听见没听见。大山上到处都在滑坡,我也随时都有被泥石流淹没的危险,所以我要尽快地离开是非之地,尽快地赶到学校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亡命狂奔,我终于赶到了水泉河边。水泉河是水泉坪唯一的一条河,也是水泉坪的母亲河,它既要接纳无数条山沟的溪水和山洪,又要灌溉和滋润水泉坪的千亩稻田。但那又是一条季节河,河水忽大忽小。水大的时候就波涛滚滚浊浪啸啸,汹涌得不得了,水小的时候就风平浪静,孩子都能趟水过河。

但我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趟过水,我由衷的怕水。在水小的情况下我就和小伙伴们手拉手地过河,在水大的情况下我就等着伙伴们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接送以后再来接送我。那些伙伴们的家长都是熟人,也都很厚道,只要我恭恭敬敬地请他们,他们就会很乐意地接送我过河。但今天却没有人接送我了,小伙伴们可能都已经去了学校,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当然也都回去了,远处的农舍关门闭户,河边上渺无人迹。

雨越发大了起来,密密麻麻的雨线瀑布一般连天接地。我在河边上等了一会儿,想等一个大人送我过河。但随着时间一秒一秒的流失,山路上却连一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天已大亮,学校可能很快就要上早自习了。我心里急得像着了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趟进了河水里。那是一段平坦而又宽阔的河面,河水虽然深得上了我的胸脯,但流动得却极其缓慢。我试试探探地在水里趟了几步,觉得自己可能能趟得过去,所以就放开胆子在水里趟了起来。可当我刚走到河中间的时候,却见上游一股洪水挟带着大量的树木柴草掀着半人高的浪头排山倒海一般涌了下来。我当时就傻眼了,也立即就感到了死神的迫近。我站在河中间想过过不去,想转转不来,霎时间就被浪头打进了洪水里。

山里的“竹筒水”比江河湖海里的水更凶猛更难以驾驭,只要一倒进水里就很难再爬起来。何况我又是一个孩子,又空着肚子,所以我刚刚被洪水冲倒还来不及挣扎,就被洪水吞没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但不是在河边,也不是在家里,更没有在学校里,而是在一个我极不熟悉的农舍里。一个老人把我拥在怀里,另一老人正在给我喂着鸡蛋汤。我认识那两为老人,一个是李隆汉,一个是李隆汉的老伴儿。

也许我的命不该绝,就在我即将被洪水冲到下游去的时候,却遇到本队的社员李隆汉把我从洪水中救了起来。李隆汉和我父亲同岁,也是我父亲活在时很要好的朋友。父亲在世的时候和李隆汉素有来往,每每在一起的时候,就把洋姜酒喝得昏天黑地。我每次见到李隆汉的时候都十分尊敬地把他叫同庚伢。李隆汉见了我家的孩子也象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亲热。李隆汉也有一大群孩子,也和我家一样的穷困,也是生产队的四大冤孽户之一。不过李隆汉家的居住条件比我家好,李隆汉的家住在水泉坪南面的一个山根下,水泉河正好从他的门前经过。李隆汉把我救起来以后,就把我倒提起来,倒尽了我肚子里的浑水,然后就把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打了让我吃。

我十分艰难地看了李隆汉一眼,又看了李隆汉老伴儿一眼,然后就闭着眼睛喝完了鸡蛋汤。喝完了鸡蛋汤我感觉到身上有了一点儿力气,于是就从李隆汉的怀里溜下来,尊敬而又感激地道了一声谢,就又想到学校去。但我刚站起来,却又一个爬扑跌倒在了地上。

李隆汉立即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再一次拥进了怀里。李隆汉深沉而又昵爱地对我说:“山鹰,你先别急着走,先到我床上去睡一觉吧。”

我感到心里很难受,肺部疼得好像要爆炸,所以就声音微弱地说:“我还要去上学呢,再不去就迟到了。”

李隆汉“扑哧”一声笑了:“还迟到,马上就要放学了呢。”

我惊异地说:“咋就要放学了?我不是才从大黑沟里跑出来吗?”

李隆汉说:“你不知道,你已经昏迷大半天了,还差点儿死了呢。”

正说着,就真的已经放学了,李隆汉的第六个儿子李品山一头就撞进了屋里。李品山和我同岁,个头却比我高得多。李品山的后面跟着熊老师和陈老师。

熊老师和陈老师是得到李隆汉的信后专门来看我的,他们叫我好好地休息几天,等身体恢复以后再去上学。但我却没有听他们的话,在李隆汉的家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到学校去了。

第二天放学之后,李隆汉亲自把我送回了家。李隆汉对母亲说:“孩子这么小,路程又那么远,以后孩子上学的时候你们还是接送一下为好,免得出了问题以后就不好收拾了。”

母亲硬着心肠长叹一声说:“谁接送他呢?就让他随命碰去吧!死了呢也就死了,死不了呢就算他的命大!”

一个出生在穷人家庭而又死了父亲的我和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就体现在过河的这件事情上了,其他的孩子在过水泉河的时候都有家长接送,而我在过水泉河的时候却没有家长接送。母亲年老体衰自然不可能接送,而大哥、二哥、三哥虽然能接送我却似乎从来都没有为我的死活操过心。他们都很麻木,就象局外人一般任我在风里雨里玩着小命。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他们都要到生产队去挣工分,不可能为我念书而耽误工夫。

自从出了水冲我的事情以后,李隆汉就成了我的义务监护人,每逢下雨涨水的时候,他就等待在河边,既接我过河,又送我过河。他常常使我想起父亲,也常常使我怀念父亲。我常常想,要是父亲还活在世上,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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