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初到穷村
在车上已经一个小时了,占红脑袋昏昏沉沉的,天在不住地下着雨。他斜躺在车后坐座位上,半眯着眼睛,偶尔无精打采懒洋洋地向车窗外瞄上几眼。
昨天晚上家里几乎一整夜的争论,他没有休息好,今天似乎站着都想睡。
三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车里异常的安静。小车师傅刘清认真地开着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来副局长无聊之极,半眯缝着双眼,偶尔吧嗒几口香烟。
“哐!!!……当!……”就在车里来福局长和占红两个人昏昏欲睡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这声巨响犹如在头顶上边炸开的巨型炸弹,炸得地动山摇,车玻璃也开始随声响起,仿佛马上要碎裂一般。车里的三个人立刻像打了鸡血一般精神了起来。
“吓老子一跳!我还以为车子坏了!”刘师傅满脸惊愕,本能地狠踩了一脚刹车。很快搞明了情况的他,还有些后怕。
“给老子开慢点!从这个地方下去,钢铁造的都要摔成粉粉,是不是想谋害老子?!”坐在副驾驶位置昏昏欲睡的来副局长,刚刚坐正还没来得及弄明情况,在巨大的惯性作用驱使下,他的身体猛地往前一倾,额头差点碰到挡风玻璃上。重新坐正后,他的眼睛便恶狠狠地盯着开车的刘师傅,猛然的惊吓让他心理很不爽快,嘴里开始出脏字儿。
“妈蛋,这种雷老子从来没有见到过!”骂过了小车师傅,来副局长透过流着股股雨水的车窗玻璃,又恶狠狠地看了看乌蒙蒙的天,大声骂道。
这顿骂让开车的刘师傅心里非常恼火,心中骂道:“老子还真不想给你GEZ开车!”但他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只好委屈地继续默默开着车。
后排年轻的占红反映很快,他一把搂住了座椅,向上爬了爬,然后又往车外看了看,没作声。虽然从来没去过那个乡,但做足了功课的他心里非常清楚,至少还有一半的路程。于是,又慢慢地躺了回去。
“确实比想像中还要远得多!”来局长又呷了一口烟,暗自会心地笑了笑。思索道:“走得越远越好!”
车内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只有车轮声夹杂着雨声。外面的车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窄。渐渐地车窗外已是雾蒙蒙的一片,汽车开始围绕着大山在雾气中曲折向上攀升。
路越来越难走,车开始不停地晃荡起来,斜坐的、躺的都只好认真起来,不然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要被碰着、摔着。
“捆好安全带,在上大坡了!”刘师傅提醒着大家。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远了!”来副局长掐灭了烟头,脑袋被曲折的山路绕得发晕。不过,这时的他不但没有愤怒,反而又会心地笑了笑。
“咋个饿了呢?”不知又过了多久,开车的刘师傅打破了车内的沉寂,自言自语地说道。
“哦呀!好高好高!”小车爬上山顶,抖动立即小了很多。来局长向车窗外看了看,又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惊叫了一声。
后排的占红,依然没有说话。他眯缝着眼睛四下看了看,又开始打起盹来。
“哦呀!一点钟了呢!早知道这么远,今天出发早点!”又过了好一阵儿,来副局长揉揉乱叫的肚皮,又惊叫了一声。
“莫急,莫急,可能都还有半个小时!”占红看了看手机上的百度地图,冷冷地说了一句。背着半紧不松的安全带,眯缝着眼睛又斜躺了回去,不再言语。
渐渐地,路面有了些许好转。不一会儿,车上就鼾声大着……
“到了样,是到了!搞了一上午,终于到了!”不知又过了多久,刘师傅突然看到了路边“腾龙乡”的小牌子,又认真地看了看车上的导航,惊叫了一声。
“哎呀,我的妈呀!这个地方太远了啊,太远了,实在太偏僻了!贫困村出在这种地方,正常,正常,太正常了!”惊醒的来副局长在脸上胡乱地揉了几把,睁开了迷糊的双眼,透过车窗打量着四周的高山。虽然坐了很久的车很累,但是,今天他的心情却挺好,脸上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要是再远上几个小时的车程,或许他还会更高兴。
“狗RD,这一路实在太难走了!又下这么大的雨,还有这么大的雾,这车实在太难开了!”刘师傅顺手打开雨伞跳下了车,直到这一刻,这个老司机的心还在怦怦地乱跳。
“来局好,稀客啊稀客,快请,快请!”乡政府门口出现了三个身影,一个人不顾天上的大雨,伞也没来得及打就迅速跑到了车跟前,向着车里打招呼。
乡政府里,机关干部们几乎都出来了,站的站在能躲着雨的地方,站的站在楼道的走廊里,都往车上瞧着。省上来了官儿,在这个偏远山乡这里是非常稀有的事,大家都出来看稀奇。
“我是腾龙乡党委书记王东,这个是副书记魏前程,那个是乡办公室的小李。”一个个头不高,脑门上没有多少头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来副局长的视野中。出现在来副局长视野中的另外二个,一个也是头上没有多少头发的男人,另一个是还有些稚气的瘦高个儿小伙。
“哪里,哪里!”来局长象征性地与王书记握了握手。副书记魏前程正要过来握手,来副局长却早已缩回了手。回过头来,对占红说道:“小伙子,这个地方看样子真的远哈,比想像的远多了。到这里来扶贫,看样子任务不轻哦!将来,你这个第一书记肩膀上的担子可能很重哦!”他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常人没有的、特别的笑。
占红没有作声,下车向四处望了望。在来副局长介绍下,礼节性地与王书记、魏书记和李主任等人握了握手,便在他们的带领下往乡政府里走。众人七手八脚地帮着把占红的东西搬进了乡政府的大院。
简单地吃过工作餐后,来副局长认为送占红赴任的任务已经完成,他要返回省城了。外面的雨还在不断地下着,王书记、办公室小李、乡领导干部们和占红都出来送。乡里很少来省里的大官,其他乡干部这时又都出来偷偷地躲着看。
王书记刚要为来副局长关上车门,却一把被来副局长伸手挡住了。
“小占,我还是那句话,这次你的任务不轻啊。咱们的高厅长在那么多的干部里选来选去,最终派你出来当这个那个什么?啊?那个第一书记,要的就是一个好的结果。他可在省城里随时都在等着你的好消息呢!哈!……哈!……哈!……”来副局长脸上又出现了那不可言状的笑,坐在副驾驶位置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用眼睛的余光轻蔑地扫了占红一眼,“哐!”地一声,头也不回就自己关上了车门。
乡党委书记王东在雨中刚一伸出右手,无意中对视上了来副局长那高傲而轻蔑的眼光,浑身就是一个激灵。来副局长那特殊的眼神让他感到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本想与来副局长握手告别的他,本能地将手缩了回来,怵在那儿只是机械地朝着来副局长摆手做着“再见”的动作。
出来送他们的其他乡干部们,也站在雨中木偶般机械地向着来副局长,做着“再见”的动作……
“走吧,我们进屋去吧!”占红和小李见车驶出了乡政府的大门,两人便朝王东书记走过来,一个扶着王东书记的右肩一个拉着他的左手。
几个出来送的乡领导干部,叹息着纷纷摇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哦,哦!”王书记这才回过神来,用右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的什么,喃喃地说道,“这个局长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呢!这个省里来的官太大了,这个官实在是太太大了!”
王东书记晃着脑袋,木呆呆地跟着这两个年轻人,回到了他那间简陋的书记办公室。
“我还要赶个材料,马上要交,你们先聊聊哈!”三人刚走上乡政府大院的台阶,小李就急急地奔自己办公室去了。
回到办公室,王东书记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摸出一根卷曲的香烟,顺手捋了捋点着猛烈地吸了一口。还未待占红回过神来,就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占书记,真是委屈你了,到我们这里最穷、最落后、问题最多的一个村去当第一书记。你,你是省城里来的官儿,我们这里很穷。这,这一切你都是看到的。来局长说得不假,我们这儿的贫困户很多,你将要上任的那个村贫困户最多,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啊!你驻的那个,那个村,离,离乡上还有老远的路……”伴随着不停的咳嗽,王书记憋得满脸通红。他定了定神,又断断续续地给占红讲着。
占红这时才看清楚,王书记手里夹着一根在城里根本卖不出去的、现在市场上已经很少见到的某牌香烟。占红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省厅在宣布他到这里来担任第一书记时,早已查阅了相关资料有了些思想准备。但眼前的这一切,很多事情还是远远超出了他来之前,对未来工作所在的乡村景况作的最坏预期。
“今天天在下雨,这下雨天路也很不好走,我本想让你在乡上住一、两天,等雨停了再送你到村上去报到。可你又非得要今天赶到村上去,我也没有办法。我们这些当乡干部的,随时神经都是绷紧了的。天旱不得了,吹大风不得了,天下大雨或是哪里火烧起来了,更是不得了。今天的雨下得不小,等会还得分头下去查灾。所以,我今天不能亲自送你到村上……”说着话,王东顺势将烟头放进了那只干净的烟灰缸中。
“对不起,平时我很少抽烟,但今天是个例外……由于我们这儿穷根本留不住人,来了好几个大学生,上头借的借、调的调、抽的抽,几下就把能干人全给整起跑了。现在乡里缺编制非常严重,乡党委和乡政府,人手严重不足。我们这些人,全都既是领导又是兵。几个乡领导,每个人都应对着上头七八个部门。现在一般干部中,能干一点的就是办公室的小李了,可他要应对上头二、三十个部门……”说到这儿,王东书记面露难色。
王东书记停了停,皱着眉头又吸了一口烟,为难地说道:“可惜,李主任也被挖了墙脚,马上也要走了。唉!将来,谁来接他的摊子,我的心里还没有一个数……”
王东书记一边讲着,一边不住地晃着脑袋,全然没有一个乡党委书记应有的威严,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其实,应该说我们这儿是个好地方。你是知识分子,是省城里的官儿,是有见识的人,我只要一说,你自然就明白了。从地图上看,谁都知道我们离省城的直线距离不到100公里,这个不算远嘛,可就是这个公路……哦!坏了,坏了!”刚刚说到这儿,王书记就是一惊。
“对不起,占书记,请你先到办公室小李那儿去等会儿,你的事他会给安排好。昨天我们党乡委是讨论了的,村上也有书记来开了会,他们一会儿就会来接你。我这儿还有一个修路的表册要报,不能过了今天下午两点钟。今天上午光顾了迎接你和来局长了,差点把这个大事情给忘记了!如果忘记了,我可就成了全乡人民的罪人了!”王东书记慌忙地扔掉了烟头,匆匆忙忙地打开电脑,“啪啪啪”地打起字来。看他那打字的速度,似乎并不比占红打字的速度慢多少。
“今天天在下雨,这下雨天路也很不好走,我本想让你在乡上住一、两天,等雨停了再送你到村上去报到。可你又非得要今天赶到村上去,我也没有办法。我们这些当乡干部的,随时神经都是绷紧了的。天旱不得了,吹大风不得了,天下大雨或是哪里火烧起来了,更是不得了。今天的雨下得不小,等会还得分头下去查灾……”
为了不影响别人的工作,占红向王书记挥了挥手,悄悄地到乡党政办公室找小李。
一边走,占红一边对王书记对电脑的熟悉程度感到惊奇。在占红的印象中,当领导的,又特别是那些上了一些年纪的领导,对电脑多数是一知半解的,能点开个文档,看看资料就很不错了。即便在省城机关里,在王东书记这个年龄,能像他这样熟练地在电脑上处理日常事务的,也是非常少的。
“占书记,请你稍微地等两分钟,我马上就弄好了。这个急着要交,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限了,过了时间不得了,我背不起!”办公室小李双手如飞地敲着键盘,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的,我今天不急的。”占红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在旁边的一把破旧竹椅上轻轻地坐了下来等着。
“好了,这个事情搞定了。占书记,您驻的那个村我已经联系了,请您耐心等一下,他们马上就会过来接您的。哦,对了,这儿离村上大约有个把小时的路程。不过今天的雨下得不小,估计他们会比这个平常的时间要长一点。如果道路冲坏了来不了,他们会电话联系的,请你慢慢耐心等一下哈。来,您请先喝一杯水。”小李熟练地端过来一杯里边放了几棵茶叶的一次性纸杯。
“其实,我们这儿离您驻的那个龙头村直线距离很近的。就是因为这个大龙山和青龙崇山在面前这么一横过不去,绕了好几十里的地,这么一来,就远得很了。我们乡叫腾龙乡,周围几条被老百姓称为‘龙’的大山这么一围困,不要说腾龙了,就是爬龙也算不上了。这儿的老百姓给我们乡起了一个更适合乡情的名字,叫‘困龙乡’”办公室小李喝了一口水,然后又接着说道:“我们这儿离县城、省城直线距离都很近,只是离三强市要远一点儿。就是因为这几座该死的大山一挡,要绕着大山走。到县城要坐二、三个小时的车,到省城要半天时间,到市还要大大半天呢,比到省城还远。这样一来啊,我们就穷了呀,平时鬼都不上门!你说这不是挨着钱罐子受穷吗?要是……”小李说到这儿使劲地摇了摇头,不再吭声了。
就在几天前,占红根本无法相信,离省城直线距离这么近的地方,会有一个省级贫困乡!他把地图看了个底朝天,压根儿也不相信,安排他驻的那个村还是一个省级的贫困村。他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儿。而且,他从一个在省扶贫局工作的朋友那里得知半句话:“这个村儿有点特别”。还想打听点更多的消息,他的那个朋友就再也不开口了,只是说是单位有纪律不能说太多,并告诉占红“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占红也不知道这句“去了就知道了”中,到底埋了多少雷。但是,从扶贫局朋友的语气中,他也感觉到了特别中的特别,反正盾那个意思是情况不太妙!因此,早已在思想上作了最坏的打算。
“听说李主任要高升了!”室内再也没有人说话。为了不至于太过尴尬,占红小心说了这么一句,他可是故意挑高兴的事儿说的。但透过雨天办公室里特有的昏暗,他看到了小李脸上无助的悲凉。
“高升啥子哦!”小李的回答中带着几许沙哑。他对占红说道,“不走又咋办呢?现实你是看到的,我还年轻啊……”
“哦,哦,哦!”小李的话只说了半句。占红等了半天也没有再听到什么,只得含糊地回答了几个“哦”。他从小李异样的语调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也不好再往下问什么了。小李则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又开始“噼噼啪啪”飞速地打起字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和着办公室里雨天特有的暗淡,此时的乡政府办公室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调。占红觉得这种情调,似乎比上午车上的那种还要难以用语言表达。
在屋里转了一圈,占红发现墙角处有一个大号坐机电话模样的东西,上面还有一个把儿。他并不认得但却十分好奇,以为那是一个电话模样的发电机,走到桌边拿着摇把摇了起来。“李主任,这是一个发电机么?”摇了几下,见屋里的灯并没有亮,占红也十分疑惑。
“占书记,那个摇不得!摇不得!”小李急急地跑了过来,捂住了摇把。说道:“这是特殊时候的应急电话,平时打不得的!”
占红一脸茫然地望着小李。长这么大,这种电话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围着电话端详了好一阵子。过去乡里人到城里算是“见了世面,长了见识”。如今他这个城里长大的人到了乡里,也“长了见识”。
世间有一种十分无奈的事情叫“等待”。为了不再影响乡政府办公室小李的工作,占红选择了沉默。
不知在乡政府办公室里静坐了多久,想独自出去走走,外面又在下雨。实在无聊的占红,只得悄悄地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微信群里,省厅的同事,正在围绕着一个业务上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占红只是默默地看着。要是在以往,他会立即参加讨论并提出见解。但今天不同了,他虽然人事关系还在原单位,但工作关系已暂时不属于这个厅了。因为他的组织关系,已经同时来到了腾龙乡的龙头村。占红认为现在的自己,只是这偏远山乡一个小小的村干部。即便提出了解决方案,有些问题还是要他亲自去才解决得了,而且离省城又那样远,又何必在这里再去说那些呢?
“同志们,这个问题问下占红嘛,他是行家!”终于,一个“多事”的女同事还是在群里叫开了,点了占红的名。
“这个人还是改不掉心直口快的毛病!”占红没有在群里发言,只是默默地看着微信的动态。见有人提自己的名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对啊!”一石激起千层浪,似乎经这么一提醒,大家一下子又都想起了占红。
“占红,小占!在没?”“占书记,快出来,出个点子!”“小占,快,快,快,出来说句话,这个问题只有你懂,省上领导急着要这个!”一时间,省厅里大小头目们都在微信上叫喊着。
人这才刚刚走半天多时间,省厅里基政处很多人,便开始迫切地感受到,他们实在离不开占红这个小伙子。
“妈的,那么多的人,为啥子把骨干给我们抽走了?一群混涨东西!”处长壮大财擂桌子大骂。
这边,占红依旧木讷地看着,还是不肯吱声。离开单位之前,老高特别交代过,出来就不要再管厅里的事,只要把扶贫的任务完成好就成。既然厅里最大的领导都如是说,那就没有必要再去管那已经不该自己管的事儿了,占红是这么想的。
“还不快给老子打电话!老高都在催了!”微信群里,突然一个蛮横的声音在吼。一见到此人出言不逊,占红的心中就燃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此人的出现,让占红有了一种特别厌恶的感觉。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他把手机放在了一边,拍了拍屁股溜出了办公室。
走出破旧的乡政府楼房,办公室外面的走道上到处流着水。乡政府大院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占红顺着楼梯的台阶爬到了顶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乡政府办公室那种占红从未见过的阴暗、潮湿和压抑,让他感到呼吸窘迫,在今天这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他的心备受煎熬。乡政府都是这个样子,那么村上又将会是如何一番光景?而且自己还要在那里工作不知好几年,那又会是个什么样子?怪不得一路上,来副局长脸上都是挂着那种特殊的笑。
占红不敢再往下想了,他靠在一根破旧的水泥柱上越想越害怕,透过雾气毫无表情地望着远方。但他只能偶尔看到不远处山脚下的部份,山的上部早已笼罩在了浓重的雨雾之中。
“咚咚咚咚!……”远处云雾之中一道闪电过后,一阵闷雷声从远到近碾压过来。大地随着雷声开始震颤,犹如万吨重车缓慢压过乡政府破旧的办公楼屋顶,占红明显地感觉到了他背靠的那根水泥柱动了几下,他本能地向头顶看了看。还好,那根柱子似乎还没有要坍塌的意思,他这才又将背靠了上去。
这时,一阵狂风夹杂着雨水吹来,将占红从头到脚淋了个遍。但他并没有躲,知道到了村上,以后这样的机会将会有很多。
夹杂着雨声,占红似乎感觉到了乡政府楼下的一阵骚动。往楼下一望,一、二楼都有人在奔跑着,似乎还有人在大喊“占书记……”
刚到腾龙乡,占红分不清楚此时的乡政府里除了他,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的“占书记”,更搞不明白那些人喊的“占书记”是不是在喊自己。他不敢冒然回应人们的呼喊,只是快步地下了楼。
刚到二楼,小李一头就撞在了他的身上。小李急急地说道:“占书记,你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在找你!手机也不拿,好多打电话找你的,我们又不敢接,好像都是省城里打来的样?你赶紧看看吧!”小李边说边把手机递给了占红,然后又飞步跑下楼去了。
占红接过手机,首页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电话,和一个他十分熟悉但又陌生的名字:来福春。这个来福春正是今天送他来腾龙乡赴任的那个来副局长。
这个来副局长与占红,相互的映像似乎都不太好。占红在厅里的时候,除了工作上必须与之来交流之外,平时相互几乎没有来往。倒不是占红不愿和他来往,而是来副局长从来就没有拿正眼看过他。占红虽然是个年轻的下级人员,但还是有他的自尊。时间一长,相互之间便都没了好映象。一连好几个未接电话,看起来似乎是有什么急事。想到工作,占红的心还是软了,拿起了电话正要想拨过去,手里的电话又响了。来电话的正是刚刚给他打了五个电话的来副局长。
“占红!一下基层你小子长德性了啊!老子一连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不接,你给老子小心点!老子晓得你心里不安逸,老子就是要派你到那个边远的地方去!你给老子好生看看群里谭副厅长安排的那个事儿,这事儿老子在分管,马上给老子弄出来!老子都遭老高批了一顿了,要是再挨老高的批,你就好好给老子等着!”电话那头火气很大。
“来局长,你发啥子火嘛,刚才我出去了一下,手机没带在身上。今天乡上下大雨,你是知道的,外面很嘈杂,没有听到电话响。再说那个事情不复杂,只是对他们可能要难点。”占红刚说到这儿,来副局长打断了他:“他们做不了,你马上给老子做出来!莫给老子啰嗦了,赶紧行动。老子要是遭了,你永远回不了省城!……”
平时厅里的人私下都说老来的脾气不太好人也很膨胀,有人背地里叫他“老蛮”,更有人平时卷着舌头快速地叫他“蛮局长”。但因“蛮”和“来”尾音非常相近再加上方言,这个来副局长多年来居然从来没有识破过!只要有人叫,他依然高兴地回答着“哎哎”!一年多来,占红没少“见识”过“蛮局长”的威风,但像今天这样开口便骂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指导他们应该做得了,急啥子!”占红也火了,面对满嘴脏话的来副局长他强压着怒火没有粗口。
占红是到单位一年多的新手,但因为专业还算对口学的都能用上,他的业务水平很高。厅里的老高也不止一次在来副局长面前夸赞占红是棵苗子。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来到这个单位,与素未谋面的来副局长就始终对不上劲儿,双方都感到对方很别扭。这次派他来之前,人事处长代表厅长与他谈过话,要他全脱产去当第一书记。这样的话与高厅长说的是高度一致的。占红明白,这全脱产就是说从他出省厅的那一刻起,厅里工作上的事就暂时与他无关了。
“你妈……”对方刚吼出这两个字,突然一道闪电,听筒里就再也没了声音。这是来副局长的声音,且再次爆了粗口。紧接着,就是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占红身边的木框窗户也跟着巨响“吱吱呀呀”地叫唤着。乡政府办公楼的灯闪了两闪后,一下全部熄灭了。
虽然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但占红不是傻子,听得出那是骂娘的。占红虽然是个年轻小伙,谁要是骂他自己,骂得再难听,他也不计较。他时常认为,骂自己骂得难听那个人,肯定是素质太差了,自己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所以常常是装作没听见或是哈哈一笑了之。但今天骂人的那位有点不同了,虽然是个官儿,但骂了自己的母亲,占红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对着电话就是一通乱骂。
骂完了,占红的身体顺着水泥柱瘫软到了地上。他知道,得罪了来副局长这个大官儿,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不但第一书记不会再是他了,省上原有的工作肯定也泡汤了!
占红望望雾气迷蒙阴云密布的天空,长叹了一声。一行热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他想起了含辛茹苦养育他的父母,想起了教过他的老师,想起了大学时候的同学,想起了来副局长脸上那不可言状的笑,想起了人事处长老徐对他上任前的谈话,想起老高对他的一次次夸赞……
在来的前一天,他听好友说,这差事儿就是来副局长推荐他的,报到老高那儿去,老高居然一口就答应了,说整个厅里只有派他下来最合适。占红想不明白这是否就是头儿们联合起来作的一个局,还是老天爷在故意作弄他。那一刻,心灰意冷的他,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了赊求,对一切也都感到无所谓了。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不知过了多久,占红才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楼下走去。这时他才发现,乡政府的书记、乡长一干人等,个个瞪大了眼睛远远地在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