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一天少林寺山门之外,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此人一身青衫,英俊潇洒,儒雅风流,在山路上川流不息的游人香客之中显得卓然不群,若非腰间一根精钢所铸的九节鞭显得有些刺眼,倒像一位赶考的书生一般。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赶赴少林解救妻子的‘神龙书生’吴奇。
吴奇来到山门之外,向着知客僧人拱手施礼,说道:“在下‘神龙书生’吴奇,乃是从浙江星夜赶来,有急事要求见贵寺主持圆智大师,还请小师父代为通传一声。在下在此先行谢过了。”
知客僧一听是名满天下的神龙书生到了,自然不敢怠慢,急忙合什还礼,然后马上转身往寺内跑去。
吴奇心中焦急,在山门前不住地来回踱步,等候消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只听山门之中一声苍老的佛号声响起,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当先走出,身后是五位高矮不一的老僧。只见这位老僧健步走到面前,躬身合什:“阿弥陀佛!老衲少林主持圆智,不知吴大侠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吴奇连忙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大礼参见,口中说道:“晚辈吴奇,只因心中着急,故此来得唐突,惊扰了大师清修,还请大师不要怪罪才是!”
圆智笑道:“善哉善哉!吴大侠客气了!吴大侠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终日奔波,却于百忙之中光临敝寺,实在是少林之幸!今日且不管吴大侠为何而来,总是远行辛苦。咱们先莫说闲话,就请吴大侠进寺内奉茶!”
吴奇拱手道:“正要叨扰!有劳大师带路!”
圆智把手一摆,侧身相让,一行人进了山门,沿着甬道直奔客室而来。
进得客室之后,众人分宾主坐下,一旁小沙弥奉上香茶,退到一边站立。圆智开口问道:“久闻吴大侠正在江浙沿海率队抗击倭寇,形势甚为紧迫,而且我寺中弟子净月也已经带人前去相助多时,不知吴大侠为了何事,居然能够在此时抽出闲暇,光临敝寺?”
此时的吴奇也觉得有些为难,毕竟不论如何,终究是柳媚儿下毒手杀了少林派中两位举足轻重的长老级人物,理亏在先,人家少林寺却并未出手伤其性命,只是将其囚禁后山而已,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了。而自己虽说已有了一定的江湖声望和地位,但除了曾与净月等一干武僧并肩杀敌之外,和这些少林老一辈的高僧并无交情,甚至可以说是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有什么恩情布施。这次贸然前来为柳媚儿求情,尽管在路上时满腔热情,但真正面对少林众僧之时,却是觉得实在是难以启齿。吴奇左右为难,一张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圆智和尚人老成精,将吴奇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明白。只因心里对这位年纪轻轻便名满江湖的后辈人物颇为激赏,故此也不欲太过难为与他,当下合什说道:“吴大侠,只因你一路赶来少林路上,曾经邀请过一些武林豪侠,所以其实你的来意,老衲早已从一些江湖同道口中得知,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吴大侠倒是不必为此觉得难堪。吴大侠此来,可是为了当今东厂副统领柳媚儿柳大人么?”
吴奇听了,只觉有些讪讪然难以回言,微一沉吟,终于抬头正色说道:“大师说得不错,在下此次不惜放下沿海之地局势未清的战事远道而来,正是为了我那没过门的妻子,也是我至今尚未见面的唯一儿子吴襄的母亲——柳媚儿。敢请大师卖在下一分薄面,放我妻子下山,吴奇感激不尽!若是贵派有什么要求,只要我吴奇能够办到,那我吴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须知以此时吴奇在江湖之中的势力地位,不论是对谁说了这番话,那实是无异于给了对方一个坚不可摧的护身符。试问当今天下,除了朝廷之外,有那一个江湖势力或是武林门派能够与无处不在的神龙、玄武两帮相抗衡?又有哪门哪派的武功高手能够和龙凤双鞭合击之术相匹敌?更何况吴奇夫妇身负天下至高无上的轻功‘御风术’,若是得罪了此人,又有谁能逃脱他的追踪?就算是号称武林泰斗的少林寺,当此之际,也不敢说对上吴奇夫妇和他身后的帮派势力之后,能有多少胜算。但反过来若是得到了吴奇的支持,那少林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无疑会更加稳固。这圆智和尚虽说生性慈和方正,但却并不代表他不够精明,早在吴奇未到之时,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早已在其心中盘算多时,心里早已有了一个大体的计划。这时听见吴奇这么一说,更是心中笃定。
就见他缓缓站起身来,合什当胸,说道:“吴大侠对柳大人这一番深情,实是弥足珍贵,就连老衲这般世外之人也不禁为之恻然。但吴大侠也应当知道,这位柳大人杀性之重,魔性之深,比之乃父柳轻侯当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日在其明知当今圣上下旨严禁骚扰敝寺的情形之下,竟仍然设计毒杀我寺中罗汉堂两位首席长老圆空、圆性,这且不算,还在老衲欲留下她们姐弟二人,以佛法渡化其心中戾气之际,连杀我寺中数十位五代弟子。若非老衲与五位师弟联手将其擒住,还不知会有多少弟子会丧身其手。似此等魔性深重之人,撇开她与我少林的恩怨不谈,若是就这般轻易放其下山,岂不是纵容她再造杀孽?那时江湖之中血雨腥风,吴大侠又于心何忍?”
吴奇沉吟道:“那依大师之意,难道还要将她终身囚禁于此不成?若如此,就算吴奇放手不管,但时日一久,恐怕东厂的吕公公也不会坐视不理,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弟弟柳如风在。虽说此时的柳如风单以一己之力,难以与贵派抗衡,但是大师不要忘了,他身后还有一个势力庞大的扬州‘漕帮’,更有东厂势力暗中为其撑腰。若是他总是寻机骚扰,只怕贵寺从此也是难得清静。还请大师三思而后行。”
圆智也是面露难色,说道:“老衲岂不知此中利害?但只是无法对寺中弟子交代而已。”
吴奇察言观色,已觉察出对方似有松动之意,当下起身拱手,说道:“大师不必为难,不管贵寺有何要求,一概由我吴奇接着便是。大师但有所命,吴奇无不遵从。”
圆智听了,向身边的一位老僧摆摆手,自己后退一步,在蒲团上坐下,微闭双目,不再说话。
只见那位老僧站起身来,向吴奇合什行礼,说道:“老衲圆悟,见过吴大侠。”
吴奇急忙还礼,连称不敢。
只听圆悟说道:“吴大侠可曾听说敝寺之内有一个锤谱堂?”
吴奇道:“这个嘛,在下早就听家父说过。据说这锤谱堂中满是泥塑木雕的人像,演示的便是少林派一些基本入门拳法的习练之法,素有‘锤谱堂里待一晌,少林功法自天降’之说,乃是寺中与藏经阁不相上下的禁地。不知大师为何说起这个所在?”
圆悟笑道:“吴大侠不知,老衲便是专门掌管这锤谱堂的执事僧人。依我掌门师兄之意,若是就这般轻易将柳大人放下山去,诚恐寺中弟子不服,若生他变,反为不美。故此便想找个法子让吴大侠显示一下本领,一则平众弟子之心,二则显示吴大侠有约束自家妻子的能力,不至放她下山之后,令江湖中再起波澜。不知吴大侠意下如何?”
吴奇摇头说道:“大师说笑了,想我吴奇一介江湖小辈,资质平庸,武功浅陋,又怎么敢在众位前辈大师面前班门弄斧?这岂不是要让我出丑吗?”
圆悟笑道:“吴大侠太谦了。我方丈师兄知道吴大侠虽然年轻,但却武功盖世,放眼当今武林,实是对手难觅。若是就这般动手,只怕我们这几个老和尚哪个也不是你的对手。故此便给吴大侠除了一个难题,希望吴大侠能够答应。”
吴奇也知道对方绝不会轻易让自己将柳媚儿带走,拖延无益,倒不如痛快答应,于是拱手说道:“大师请说。”
圆悟说道:“我寺中锤谱堂,共有回廊一周四十二间房屋,内设十四组二百一十六个泥塑木雕锤谱像,其中坐禅、跑经绕佛等像不说,我派入门拳法八段锦、小红拳、大红拳、六合拳、通臂拳、昭阳拳、罗汉拳等各有一组人像陈列其中。掌门师兄之意,是要吴大侠独自进入锤谱堂,限定两个时辰的时间,任选一门拳法习练。时间一到,便要出来。那时请吴大侠在我们六人之中任选一位,放弃本身武功,以锤谱堂中所学拳术与之交手,而吴大侠选定的对手也只能以同样的拳法相对。若是吴大侠胜出,那么我等二话不说,马上便放柳大人下山;但若是吴大侠不能取胜,还请吴大侠不要难为我们。不知吴大侠可肯答应吗?”
吴奇一听,不禁心中为难,暗想对方六人之中任何一位,单以武功而论,放到江湖上那都是一等一的绝顶高手,若是自己以本身武功与之交手,相信不会输于其中任何一位。但对方所提条件却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一是这锤谱堂本是少林禁地,一向是严禁外人进入,却不知为何今天这帮老和尚为何一反常态,居然主动邀请自己入内学武,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是就算对方毫无恶意,以区区两个时辰的期限,自己又能在里边学到多少东西?更何况还要以这刚学到的拳法与对方比武较技,以此决定柳媚儿的命运。自己若是答应下来,虽可得窥少林武学秘奥,但是此后以两个时辰所学皮毛对付对方数十年辛苦习练的拳法精髓,实在是难有胜算,岂非视柳媚儿于无物?想到此处,对圆悟说道:“大师所提条件,明明是故意为难吴奇,但不知可有其他办法可行?”
这时圆智睁开双眼,直视着吴奇说道:“吴大侠,老衲素闻你面对数千穷凶极恶的倭寇之时,尚且能够面不改色,为何今日对着我们这几个老朽不堪的老和尚却是如此怯懦?由此可见,世间情之一字,当真是害人不浅。也罢!既然吴大侠这般谨慎,那老衲索性再让一步,吴大侠入锤谱堂所限时间不变,但等到比武较技之时,只是限制拳法,但内力、身法各从其便,只要能与拳法配合圆润即可。这已是敝寺最后的条件,吴大侠可答应吗?”
吴奇此时已是退无可退,只好咬牙答应。
圆智见吴奇答应,微微点头,也不说话,只向圆悟点了点头,便复又坐下,闭上双目,与其他四位老僧一起默诵佛经,不再说话。
圆悟向吴奇侧身摆手相让,带着吴奇向前院的锤谱堂走来。不一会二人来到离山门不远的碑林之中,圆悟把手往西侧一指,吴奇顺着圆悟所指方向看去,但见密密麻麻的一片碑林后边现出一带回廊,正中廊厅门楣之上挂了一块古拙而大气的匾额,上书‘锤谱堂’三个大字。厅门前左右各有四个武僧盘膝而坐,闭目合什,纹丝不动,显然便是守护锤谱堂的执事武僧。
那圆悟也不多言,带着吴奇穿过碑林,走到门前对守卫武僧低声吩咐几句,然后走上前从腰间掏出一把鈅匙,将门上一把巨大的黄铜锁打开,伸手一推,两扇沉重厚实的木门随手而开,吴奇紧跟其后,只觉一股阴凉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显见这里已经许久未有人来过。
圆悟将吴奇让进房门,随手从门边桌案上拿起一个沙漏,对吴奇举手示意,翻转放置在显眼处,然后对着吴奇合什躬身,说声:“吴大侠请自便!”说完转身出门,迳自去了。
吴奇知道时间紧迫,不敢多想,见圆悟一走,便立即开始在堂中来回巡视,寻找合适的拳法习练。吴奇自小跟随父亲习练‘踏雪折梅手’,已经习惯于南派拳法的小巧柔绵,对锤谱堂中的洪拳、六合、通臂等大开大合的北派拳法并不太感兴趣,所以不一会便看中了隶属于南拳一脉的少林罗汉拳,当下不再浪费时间,立即盘腿坐于一组二十九个人像前面,从头至尾,细细揣摩起来。
这少林罗汉拳分为十八路,乃依据少林十八罗汉的不同风格演化而成的拳术套路,始于达摩,至宋代福居和尚臻于完善。福居和尚在十八路罗汉十八手技法的基础上,广泛吸取十八家高手的实战技法,经过反复的实战之后创编而成,节奏谨严、刚柔相济、虚实玄妙、攻防得益,实战性极强。此拳法集龙、虎、豹、鹤、蛇五形拳之精华,习练精熟之后,自然神妙,变幻莫测,威力极大。罗汉拳歌诀有言:‘头如波浪,手似流星。身如杨柳,脚似醉汉。出手心灵,发于性能。似刚非刚,似实而虚。久练自化,熟极通神’。
吴奇在塑像前端坐良久,用心记忆,不多时已将其二十九个招式记在心里,然后闭上双目,在心里默默地将这些招式串联起来,慢慢地脑海中那些僵硬的塑像渐渐动了起来,一招一式间,渐趋连贯。
此时吴奇站起身来,依照面前的塑像和脑海中若隐若现的一丝丝明悟,蹿高伏低,在大堂之中练了起来。这吴奇本已是绝顶高手,人又聪慧异常,其家传武功‘踏雪折梅手’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拳脚功夫,所谓‘一窍通而百窍通’,一个多时辰之后,已将这二十九式大致练熟,然后再静下心来,仔细体会其中所蕴含的技击要领、发力诀窍。随着时间流逝,吴奇逐渐将其中的十种手法隔、迫、冲、闪、点、举、压、钩、抄、抛和四种腿法腾、滚、扫、弹体会在心,渐已掌握了少林罗汉拳晃身晃膀、扭腰调胯、崩抖发力、以声助威、以气促力、出手上中下、里外分阴阳,以上破下、以下破上,指右打左、声东击西,虚实不定、快速多变以及‘夺中’、‘守中’的技击要领,再联系以前战场与江湖中的一些实战场景,心里对这门拳法更加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吴奇正沉浸于这少林无上神功之中不能自已之时,突听门口一声咳嗽,顿时回过神来,急收势回头看时,只见老僧圆悟正笑吟吟地站在门边看着自己,再往桌案上一看,那倒置的沙漏刚好流尽,两个时辰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