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14年,也就是永乐十二年,武当山真武行宫之五龙宫建成竣工。
永乐大帝朱棣收到消息之后,满心欢喜,亲书匾额‘兴圣五龙宫’,派人远赴武当,以示祝贺,兼表恩宠。匾额送达之日,当地各处朝廷官员和天下各门各派武林人士纷纷前往祝贺,一时间武当山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这一日工程总监隆平侯张信、驸马都尉沐昕、武当掌门天藏道人以及柳媚儿等人都亲至山门,盛装迎接各路来客。张信等人专门接待朝廷官员,而天藏道人却是更加忙碌,无论是朝廷大员,还是各地武林同道,都要热情相待,不敢失了礼数。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鼻尖冒汗。
众人从早上忙起,直到日上中天,各路来客方才渐渐稀少,众人松了一口气,便要转身回宫,安排宴席,招待宾客。这时就见山路上急匆匆跑来一个小道士,跑到天藏道人面前稽首施礼道:“掌门师祖,山下少林派两位护法长老圆空、圆性带了一众弟子前来祝贺。”
天藏道人心头一震,斜眼瞟了柳媚儿一眼,却见她仰首望天,似是没有听见。但是天藏道人目光何等锐利,早已瞧见柳媚儿眼底闪过的寒光,而且俏脸涨红,牙关紧咬,身子微微颤抖,显是正在极力克制。天藏道人心中微叹,摇摇头,率人接下山去。
柳媚儿与身旁的弟弟柳如风对视一眼,眼中均是盈满了刻骨的仇恨。二人互使眼色,转头向山上走去。二人边走边不停耳语,不时回头翘望山下,面色阴沉,柳媚儿眼中隐含泪光。
接待江湖同道的宴席设在五龙宫外的一片空地上,而朝廷官员则另设宴席,并不在一处。柳媚儿姐弟从山门回来之后,柳媚儿径直奔向朝廷大员一方,而柳如风则直接来到江湖同道一方径自坐下。过不多时,只见一众武林人物突然停止喧哗,就见天藏道人亲自陪了两位老和尚走了过来,身后是两位腰跨戒刀的精壮僧人,各自肩上扛了一条沉重的精钢禅杖。在后边则是十六位手提齐眉棍的彪悍武僧,目不斜视,一路跟随。这两个老和尚一个慈眉善目、一个不怒自威,两道长长的寿眉直垂过耳,满面红光,大约七十余岁年纪。二人均是步履蹒跚,行动甚是迟缓,只是双眼偶尔眼皮撩起,却是精光四射。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二人皆是内力深厚的绝顶高手。座中崆峒、峨嵋、华山、青城、昆仑等各派掌门纷纷站起,上前迎接寒暄。原来这两位老和尚正是少林派罗汉堂两位首座圆空、圆性两位长老。
这少林二长老虽然江湖辈分甚高,却是极为谦和,进场之后,在天藏道人陪同之下于人群之中穿梭往来,不停地与或熟悉或陌生的江湖同道招呼寒暄。走到柳如风近前之时,天藏道人微微迟疑,便欲领着二人绕道而走。不料柳如风早已瞧破天藏道人之意,突然起身站起,走到三人面前,对天藏拱手说道:“晚辈年轻识浅,少见江湖高人,今日竟突然间同时见到两位名动天下的少林高僧,实是福缘匪浅。难道天藏道长不为晚辈介绍一下?还是觉得晚辈资历太浅,不够资格与高人结交?若是果真如此,便请告退!”
天藏道人一听,不禁老脸微红,面色尴尬,少林二长老则是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天藏道人存心遮掩,对柳如风说道:“柳大人乃是官府中人,怎的跑到这边来了?一定是知客弟子给搞错了。这可真是对不住之至。”说着回头找来知客弟子,满面愠色,责备几句,便欲请柳如风转席。
柳如风不动声色,满面微笑地看着天藏在哪里插科打诨,待他说完,便笑吟吟地说道:“道长此言差矣!晚辈虽然托武当之福在此地当个闲差,但也只是偶尔为之罢了,说到底晚辈也还是江湖中人,道长也不是不知。今日晚辈不过相借道长之口代为引见,以求多结交几位江湖高人,日后行走江湖之时,也好有个照应,并无他意。道长如此推脱,可是瞧不起在下吗?”
天藏道人左右为难,只觉进退无门,呐呐无言。
此时围观众人中峨嵋掌门无相师太心中微觉不满,插嘴说道:“这位小施主年纪轻轻,怎地如此蛮不讲理?天藏道兄和两位少林长老都是何等身份,岂容你在此胡搅蛮缠?就算你是朝廷命官,也不该如此无礼!须知这武当山真武行宫乃是当今皇上亲自督造,那是何等的恩宠!你这般对武当掌门不敬,便是对当今圣上不敬!天藏道兄不肯为你引见,自然有他的道理在,依贫尼之意,你还是赶紧退到一边,不要自讨无趣。”
一边的华山现任掌门,也就是当年的华山风云雷电四剑之中的老三雷剑伍天雷也在一边帮腔道:“是呀,年轻人涉世未深,不知深浅,不识礼数,岂可对长辈如此无礼?难道你对自家长辈也是如此无礼吗?还不快快退下!?”
天藏道人面色尴尬,向着二人连使眼色,二人却是不解其意。
柳如风冷冷一笑道:“晚辈倒想对自家长辈好好孝敬尊重来着,可惜没福,母亲早逝,父亲更是死于一帮猪狗不如的畜生手里,实在是不堪回首!”
这时圆性长老合什说道:“两位不必如此,这位小施主本无什么失礼之处,年轻人初出江湖,欲待结交武林前辈,本也无可厚非。再说我们两个老和尚也不是什么尊贵之人,有什么不可冒犯之处?二位这般小题大做,徒惹江湖同道笑话!”说着转身对柳如风说道:“这位小施主既然这么想与老衲结识,那老衲便自报家门。这位是老衲师兄圆空,乃是少林罗汉堂首座。老衲法名圆性,乃是少林罗汉堂护法。不知这位小施主尊姓大名,师门何处?”
柳如风瞟了无相师太与伍天雷一眼,拱手说道:“还是两位长老佛心慈悲,行事谦恭,不比那些得志小人,道貌岸然,狐假虎威。”
无相师太与伍天雷一听,不禁脸上变色,便欲发作,天藏道人连忙上前止住。二人四只眼睛盯住柳如风,暗暗发狠。
柳如风只作没有看见,笑嘻嘻地对着少林二长老说道:“既然承蒙二位长老下问,晚辈也不敢隐瞒,我想在场诸位也很想知道我是谁。晚辈姓柳,名如风,乃是扬州一个小小帮派‘漕帮’头领,依靠着京杭运河做些小生意。家父柳轻侯,便是当年号称‘一剑随风飘柳絮,诗酒长歌轻王侯’的随风剑客,想必在场的诸位前辈对家父也略微有所耳闻。晚辈还有一个姐姐,乃是当今圣上驾前大内总管吕安吕公公义女,现居东厂副统领一职。如今便在武当山上负责整个真武行宫修缮工程的治安防务。晚辈不才,也在这里讨了个买办的勾当,替天藏道长跑跑腿。所以晚辈虽然不是武当之人,但今日在此,也算得半个东道,各位远道而来,如风一定会尽心尽力招待诸位,也算是替天藏道长分担一些负担。其中若有一些不周之处,还请列位海涵。”说着眼光向伍天雷等人扫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接着说道:“在场各位前辈中有许多当年与家父也是旧识,算得如风长辈。待今日事了之后,如风定当与家姐登门拜访,当面领教。孰几也算对家父在天之灵是一种安慰。”
说着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笑道:“晚辈年轻才浅,口齿不清,也许说得不太明白,各位可听清楚了吗?”
众人听完,一个个悚然动容,人群中一阵骚动。
近几年这柳氏姐弟之名早已轰传天下,闻名遐迩。江湖中人对这对姐弟心机之深沉、手段之毒辣、武功之高强、势力之雄厚,无不耳熟能详,对这对姐弟有着诸多的想像。万万想不到面前这位外表斯文的英俊青年便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柳如风,全不似众人想像中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那些当年曾参与方家庄之战的武林门派本已人人自危个个暗自戒备,却不料因缘际会,今日在这武当山上不期而遇。且听其言外之音,复仇之意,溢于言表。那华山、崆峒、峨嵋、青城等人个个脸上变色。只有少林二长老依然镇定如恒,神色平静。二人一起双手合什,口喧佛号,圆空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世事一梦,光阴如电,当年柳大侠英姿勃发,犹在目前。只可叹世事无常,转眼已是百年。如今柳大侠子女均已长成,又都有了如此事业武功,真是可喜可贺!”
柳如风笑道:“大师言之有理。晚辈能在诸位前辈有生之年得见诸位风采,得偿夙愿,更是可喜可贺之事。否则家父在天之灵恐怕也会责怪晚辈对长辈失礼!”
圆性说道:“阿弥陀佛!何谓之喜?何谓之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世人所执所迷,所嗔所怒,或得或失,或生或死,一切执着表象,到头来一切成空。施主慧根颇深,当知天仙恶魔,相隔一线,善念一生,超凡入圣;恶念方起,地狱门开。但愿施主能堪破此盘中之谜,跳出盘外,得一个善始善终。”
柳如风哈哈大笑:“大师此言差矣!当年诸位送我姐弟一个恶始,如今却又劝我作个善终,岂非难以自圆其说?却不知这善终是列位前辈的呢还是我姐弟二人的呢?恐怕只能二选其一吧?何况既然一切成空,又何来天堂?何来地狱?就算是有,若能置身其外,左手天堂,右手地狱,两方之门,皆由我开,我又怕他何来?!”
圆性默然良久,说道:“阿弥陀佛!老衲受教了!”
天藏道长在一边笑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这世间万种机缘,本就是难以解说之事,列位在此这般辩论,岂有头绪可言?依贫道之意,各位还是赶紧入席,把酒言欢,谈一些清静之事吧!今日乃是敝派大喜的日子,还请诸位卖老道一个面子。”说着向柳如风连使眼色。
柳如风也不欲做得太过,笑道:“不错,今日武当大喜之日,这些败兴的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况且这武当山乃是真武胜景,总在此地提这些俗事未免亵渎神灵。还是等此间事了之后,再与各位前辈叙旧吧。晚辈那边还有几位上司要见,暂且失陪,请诸位慢用。”说着作个罗圈揖,转身自去。
众人本是惺惺然乘兴而来,被柳如风这一搅和,均觉败兴。天藏道人虽也觉得不快,却是碍于柳媚儿脸面,不好多说,只是一味殷勤劝坐。众人无奈,只好怏怏坐下。不一时酒菜上齐,众人相互礼让,饮起酒来。这些人毕竟是江湖汉子,大多生性粗豪,初时因心有芥蒂,尚且有些拘谨,等到酒过三巡之后,便渐渐将方才的不快忘到了脑后,一个个吆五喝六,大声劝酒,场面渐渐热闹起来。除了少林、峨嵋等派的出家人之外,个个已经醺然微醉。
天藏道人抽个空档,将柳媚儿拉到一边,悄悄叮嘱道:“柳大人,今日五龙宫落成,乃是武当盛事,也可算是朝廷盛事。还请柳大人看贫道薄面,约束令弟,不要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否则与公与私,怕都说不过去。”
柳媚儿笑道:“道长且放宽心,不管以前有何恩怨,今日那些人总是武当客人。我姐弟二人并非不识大体的莽撞之人,绝不会做出令道长难堪之事。况且本官驻守武当,管得便是治安防务之事,岂有自家带头闹事之理?道长只管放心招待客人便是。”
天藏道:“既然柳大人如此说,那贫道就放心了。”说完转身自去应酬。
柳媚儿目送着天藏道长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