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天柳媚儿和弟弟柳如风从北固山上下来以后,也不再流连,便马上启程赶回京城向吕安复命去了。
二人进京之后,稍事休息,便立刻赶往督公府面见吕安,将此行所见所闻以及剿杀一干武林人士的过程一一向吕安细细叙述一遍。吕安听完之后,也是十分满意,对姐弟二人夸奖一番之后,便让二人各自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吕安派人将姐弟二人传进府去,好言抚慰一番之后,便又让柳如风立即赶回扬州,安排人手,准备着手从水路运送武当山金殿铸件;又吩咐柳媚儿立即收拾行装,赶赴武当山,再度接手治安防务,然后顺便将金殿铸件即将运抵武当之事告诉张信和沐昕,让他们加紧督工,赶建金殿基座,以免延误工期,惹得皇上不满。不过吕安终究是对柳媚儿有所偏爱,其遍布天下的眼线耳目早已将柳媚儿和吴奇之间的恩怨纠缠禀报于他知道,而吕安也心疼这位义女命运多乖,于是暗地里嘱咐柳媚儿,可以在武当山工程闲暇之时,于公务空挡之中下山散心。其实也就是变相地给了柳媚儿探访吴奇的假期。以柳媚儿之聪明绝顶,听了吕安嘱托之后自是心领神会,对这位义父的细心体贴自然是感激不尽。柳媚儿谢过吕安之后,也是牵挂许久未见的爱子吴襄,于是第二天便收拾行装,点起随从,一路往武当而去。
柳媚儿带了随从,一路上急如星火地赶往武当,路上非止一日,这一天终于远远望见了掩映在一片茫茫雾霭之中的武当山。这次柳媚儿奉命出巡江湖,一去经年,未曾回到武当时虽然也时常想念儿子吴襄,但因明知不能相见,倒还能够勉强忍耐。如今眼见武当山相去不远,爱子就在眼前,心中母亲天性油然迸发,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当下也不顾天色已晚,只顾连连催动坐骑,身后带起一路风尘,往山下赶来。
早有随从先行一步将柳媚儿前来的消息报告给了武当掌门天藏道人和暂代柳媚儿之职的‘铁拳无敌’江威,柳媚儿一行人刚到山脚,便见天藏道人和江威满面春风地迎了下来。天藏道人背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挥着小手用稚嫩的声音不住叫娘,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爱子吴襄。柳媚儿看见爱子,再也忍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感,眼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一翻身跳下马背,几步抢到天藏道人身边,将吴襄接过抱在怀里,喉头哽咽。天藏道人见到这对母子真情流露,一张清癯的脸上满是慈和的微笑,一旁的江威也不住憨笑,显得由衷地为柳媚儿高兴。
柳媚儿抱着儿子亲热许久,这才回过神来,与天藏道人和江威一一见礼,然后相让着上山而去。
一宿无话。
第二天柳媚儿首先先后到隆平侯张信和驸马都尉沐昕处报到,将吕安所写书信奉上,言明武当金殿首批铸件不日便会从水路运到,皇上的圣旨也将随之送到。并说皇上严旨不可耽误工期,违者查办。张信与沐昕二人自是不敢违拗,连连答应。待述完公事之后,二人都对柳媚儿这次江湖之行极为关切,详细询问,好言抚慰。
柳媚儿应酬完了这两位长官之后,便又回到驻地,与江威办理交接手续,一直忙碌了一天之后,这才算是安顿下来。此后等待金殿铸件运抵的一段日子里,柳媚儿白天忙于带人巡山,晚上便与吴襄在一起玩耍,抽空还教他一些基本的入门武功。几天之后,柳媚儿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离开武当的这年余时间里,吴襄的内功已是有些根底,小小的身体里的一些主要的经脉当中已有的真气流转,而且吴襄虽然年幼,却因跟随天藏道长已久,一套简单的太极入门拳法打起来已是有模有样,虽然无力,却是颇得神髓。原来柳媚儿离开武当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每日按照天藏道长所赐‘武当玄机心法’为吴襄推宫过气,兼以中药擦拭全身大穴,因吴襄年幼无知,心无杂念,且是童子之身,元阳未泄,到柳媚儿离山之时,周身经脉已被打通,又因吴襄是在自己毫不知情之下得此神功,缘法自然,故此不论白天黑夜,周身经脉都在自然运转,不停地吸收天地元气。虽然不如有意为之那么吸收迅速,但细水长流之下,却也比一般的习武之人内力之增长来得快了一些,而且还少了走火入魔之虞。加上这吴襄自母亲去后,终日缠在天藏身边,又长相俊俏,粉雕玉琢一般,而且嘴巴又甜,行事极为乖巧,故而颇得天藏道长欢心,便于闲暇之时,经常教授吴襄武当拳法。这一老一少彼此相得,倒是极为投缘,久而久之,吴襄的武当武功便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渐渐娴熟。柳媚儿眼见爱子聪明颖悟,自是欢喜不已,心中更增爱怜。
这段日子里柳媚儿每夜安抚吴襄睡下之后,便一个人在山上找个僻静之处,按照当日在嵩山达摩洞中剑仙林湘君所授心法,将长剑出鞘托于两掌之上,人剑合一,静坐吐纳,吸收天地元气,以求达到身即剑,剑即身,身与剑合,意动剑随的至高境界。而每日清晨,则在天地间阳气初生之时,在危崖峭壁之间、密林草地之中习练《凤舞苍穹破云九变》的轻功身法,从第一重心法‘履冰’开始,每日里从不间断。正如林湘君所说,由于柳媚儿本身内功根底深厚,轻功底子也是不错,故此不多日便经过一番痛苦蜕变之后,已是突破第一重心法瓶颈,开始练习第二重‘绝尘’了。而身剑合一的内功心法却非一朝一日所能练就,柳媚儿也深知其中道理,故此也不着急,仍是心平气和,每日苦练岁月更迭间,功力日进。
这一天柳媚儿正在山上巡视,忽见张信派人来请,说是有急事商议,柳媚儿不敢怠慢,连忙跟随来人去见张信。
柳媚儿来到张信住处,却见张信居中坐在堂上,下首驸马都尉沐昕和武当掌门天藏道长面色沉郁,都是闷闷无言。见柳媚儿匆匆赶来,三人起身相迎,施礼坐下。柳媚儿见三人面色不对,心中不禁惴惴不已,连忙出言询问。只见张信叹息一声,开口将发生之事说了出来。
原来今日一早,正在与沐昕一起和几位工匠大师傅研究图纸的张信接到消息,说是运输金殿铸件的船队水路遇险,与沿途的另一支船队中的一艘相撞,船身破损,虽未造成大的损失,但恐怕是不能如期赶到武当了。所以原来定下的接船日期需要延后,工程只怕不能如期完成了。张信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唯恐皇上怪罪,又知道柳氏姐弟在皇上的红人吕安面前极受宠爱,故此将柳媚儿请来,商议对策。
柳媚儿一听,倒是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心念电转之下,马上便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当下柳媚儿立即向张信请命前往漕运船队现在所在之地,与柳如风相互通气之后,由柳如风出面向吕安报告途中遇险而耽搁工期之事,然后再由张信修书一封,派人赶往京师,解说缘由,这样两相比对之下,皇上自知此乃无法预料之事,当然便不会再来怪罪。而柳如风极得吕安宠爱,皇上面前,自有他去分说,所以也不必担心有事。
张信等人一听,大喜过望,当即便允准柳媚儿的主意,派她即刻下山去找柳如风。直到此时,柳媚儿这才想起刚刚团聚不久的爱子吴襄,心中顿生不舍之意,暗想事情紧急,自然需要日夜赶路,如是带上儿子,这旅途劳顿,又如何舍得?但若是不带,由委实难舍,心念至此,脸上便不免露出了踟躇的神色。
张信久居官场,善会察言观色,一见柳媚儿神情,心中早已明白,当即向沐昕使个眼色。那沐昕能够做到驸马之位,自然也是八面玲珑之人,一见张信神色,早已会意,立刻起身向柳媚儿笑道:“柳大人,本官知道你刚与爱子团聚不久,心中难舍。而这漫漫旅途又极是辛苦,若是就这样带了一个小儿上路,委实不便。本官也是有子有女之人,深知这舔犊之情,实是人之常情。故此本官想将自己日常所用的一辆马车赠与柳大人,这样也好让柳大人带着爱子一起上路,这样既能干办公事,又不至使柳大人母子分离,方为两全其美。柳大人意下如何?”
柳媚儿一听,顿时便有些不安起来。原来沐昕这辆马车乃是其极为心爱之物,整个车身全以檀木造就,翘拱飞檐,遍饰璎珞珠帘,装饰得极为华美舒适,便如一座能够移动的小型宫殿一般。而且拉车的四匹骏马皆是千里挑一的大宛良驹,通体雪白,神骏无比。这一辆马车不知费了沐昕多少心思才能造就,而这四匹骏马更是天下难寻之物,故此沐昕对此物那是爱如珍宝,轻易也不肯出借。今番也是为了身家性命所计,又知道柳媚儿极得吕安宠爱,也想与之攀好,为日后备下一条后路,故此这才忍痛割爱,柳媚儿岂能不知?故此马上起身拱手,有些尴尬地说道:“这。。。这却如何使得?这辆马车乃是大人费尽心力得来,柳媚儿于大人身上无尺寸之功,怎敢受此重惠?若是实在不行,还是下官自己再另行雇一辆马车便了。”
沐昕听完仰首而笑,说道:“柳大人不必推辞,区区一辆马车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本官虽然小气,但也得看是对谁,对柳大人嘛,别说只是一辆马车,就算是再贵重些的东西,本官也定然毫不吝啬,各位,听本官说得可是?”说着环视众人一笑,接着说道:“再说这次本官肯将这马车送给柳大人,也是不无私心。不说这辆马车舒适之极,柳大人母子路上不至太过受苦,单是这驾车的四匹骏马,这赶路的速度也非是寻常马匹可及。柳大人能早一天将这件事情办妥,我等也好早一点放心嘛!是不是?柳大人就不必推辞了!”
柳媚儿还待推辞,这时张信站起身笑道:“好了,柳大人就不必再作客套了。沐大人此举,也是为我等着想,柳大人若是坚持不要,可是有点不给沐大人面子了!”说着转身对沐昕说道:“好了好了!柳大人面嫩不好意思,本官就替柳大人做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事情紧急,咱们自己人也不必多说一些客气话,时辰也不早了,还请柳大人回去收拾一下,待明日一早再动身吧。柳大人你看。。。。”
柳媚儿这时再也不好推脱,只好唯唯答应,告辞回去。
因柳媚儿心中有事,第二天一早前去向张信、沐昕二人辞行之时,特地禀明二人,将江威一起带去。张、沐二人自是无可无不可,答应了下来。柳媚儿从二位上官处出来,马上带了吴襄与江威二人去向天藏道人告辞,然后一路下山,跳上早已在山下等候的马车,江威骑马与众随从紧跟其后,一路烟尘,渐渐远去。
简短解说,柳媚儿一行人经过数日跋涉终于在运河边找到了正在督促工匠修船的柳如风,姐弟二人将前事商量定了之后,柳如风便马上派人送信至京师吕安处,解释缘由。柳媚儿将公事办完之后,这才对柳如风和江威偷偷将心事说出。
原来柳媚儿早想找机会前往寻找吴奇,只是苦于公务繁忙,一直没有空档。这次终于找到这个机会下山,柳媚儿便想一事两做,借机前往浙江,留江威等人随同柳如风一起,等大船修好之后,沿水路缓缓前往武当。等柳媚儿见完吴奇之后,自会尽快赶回与众人会合,一起回山。柳如风虽然对姐姐对吴奇的深情眷恋总是不以为然,但看到柳媚儿那种眉梢眼角喜气盎然的幸福样子,想想她这些年所受的痛苦,也不忍再去阻拦。而江威作为一个忠心下属,知道自己的本分,只是唯唯听命,并不多言。柳媚儿安排好了一切事务,再不停留,当即便带着吴襄上车而行,前往浙江寻夫。
母子二人一路上晓行夜宿,急如星火地赶路,这一天终于来到天台,一路寻访,找到吴奇住处。打听之下才知道此时倭患已是基本清除,因闲来无事,吴奇与方倚云出城散心去了。柳媚儿寻夫心切,当即便要前去找寻,却是正好迎头碰上佟子鱼。这佟子鱼因为柳媚儿曾经杀死祖父佟玉,虽碍于吴奇面上不想与其翻脸,但二人见面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而已。倒是佟子鱼告诉了柳媚儿吴奇与方倚云在城门处分手,独自一人出城到山林中去了。柳媚儿一听,心中更增牵挂,便将吴襄托付与佟子鱼,借了一匹快马,独自出城,来寻吴奇。也是吴奇命不该绝,正好在其命悬一线之际,被柳媚儿碰上。因柳媚儿此时的‘凤舞苍穹破云九式’已练至第二重‘绝尘’,已到了往第三重‘击水’突破的边缘,轻功卓绝,行动如风,加上其内力大进,故而在出其不意之下,一举击杀了四个带伤的倭寇头领,将吴奇救下。
吴奇与柳媚儿牵着马缓步回城,一路上听着柳媚儿轻柔的絮絮低语,心中温馨一片。当听到儿子吴襄这次也随之前来,此时便在城中由佟子鱼照料,禁不住喜从天降。再也忍不住急切之情,将柳媚儿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二人合骑,打马如飞,往城中赶来。
二人回到住处,翻身下马,吴奇也顾不得别人,直奔佟子鱼住处而来。二人奔进院子,却见佟子鱼正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嬉戏,那小男孩一张小脸雪白粉嫩,长了一双极为有神的大眼睛,一对眉毛斜飞如剑,鼻梁挺直,一张小嘴如涂丹汁,既有柳家人特有的英气,又有吴家人难得的儒雅之风。此时一身红衣的方倚云已经回来,也在一旁与小吴襄玩耍,满脸慈爱之色。吴奇几步走到跟前,眼里已经没有了别人,只顾盯着这活泼的小儿呆看。方倚云抬头看见柳媚儿随后进来,连忙上前叫声姐姐,敛衽施礼,小心陪话。柳媚儿也不再将心中妒意显现出来,脸上巧笑嫣然,与方倚云低声絮语。
半晌之后,吴奇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将一直未曾见面的儿子抱在怀里,痴痴呆看,一张脸上显得又是满足又是喜悦,张着嘴不住傻笑。一旁二女看在眼里,心中各有滋味。柳媚儿是满心的自豪与得意,心想尽管方倚云与吴奇终日相守,却一直没能为其生下一男半女,而看看如今眼前父子情深的情景,最起码在这一点上,自己已是占了上风。而方倚云看着吴奇那抑制不住的喜悦神色,心里却是忍不住一阵酸楚。虽然面上强颜欢笑,心里却已是五味杂陈,一阵失落。
吴奇抱着儿子怜爱许久,这才将眼神转向众人,一叠声地招呼回住处叙话。然后吴奇将此次山林遇险,多亏柳媚儿赶到相救,并且已将当初侥幸逃脱的四名倭寇头领击杀剑下之事说与众人知道,众人一听,先惊后喜。立刻派人前往出事地点收拾倭寇尸体,送往天台县衙,告知倭患已经尽除,从此浙江一线沿海居民可以过一段安生日子了。这一天吴奇将解庆和郭天霸一起请来,就连已经准备回山的净月禅师和一些各地的武林抗倭头领也一并请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一来庆祝荡平倭寇,大功告成,二来庆贺一家人团聚。这一晚除了佟子鱼与方倚云各怀心事,有些意兴阑珊之外,众人都是兴致高昂,推杯换盏,尽欢而散。
待曲终人散之后,吴奇携二女一子送走众人,天色已近二更,空中繁星点点,疏云丝丝,随风舒卷。一轮圆月清辉冷冷,照得院中树影婆娑,清风飒然。吴襄年幼,闹了一天之后,身体疲倦,此时已在柳媚儿怀中沉沉睡去。吴奇此时已是醺然微醉,不停地在二女和爱子身上来回巡视,不住傻笑。虽然心中满足之极,却也觉得有些尴尬。方倚云自然知道丈夫与柳媚儿母子久未见面,必有许多话说,稍稍陪坐一会之后,便强忍心中酸楚,微笑着向柳媚儿打个招呼,自回房中去了。吴、柳二人看着方倚云那失落的背影,一个疼惜,一个快慰。二人见天色不早,便抱了爱子,一起回柳媚儿房间歇息去了。二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蜜语轻怜和深情缱绻,却不知那孤枕难眠的方倚云这一夜辗转反侧,一个人对月伤情,泪湿桃花面。此时万籁俱寂,只是有几声微弱的虫鸣相隔许久才会有一声传入耳中,方倚云独自抱枕而坐,闻着床上遗留的吴奇那熟悉的体味,心中忍不住想像此时的丈夫与柳媚儿在干什么?这不想还好,越想越是心中难过,想数年恩爱,除去那次九万大山中也是因为柳媚儿而导致夫妇分离数月之外,其余时间实是未曾时刻稍离,自己每夜都是在吴奇的轻柔怜惜之下,躺在其温暖的臂弯之中入睡,而今夜那些轻怜蜜爱犹在;那个温暖的臂弯犹在,但躺在那个臂弯之中享受那些温情的人却不是自己,怎不叫人柔肠寸断?
这真是‘别有幽愁恨暗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