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柳氏姐弟二人自从在武当山暗杀武当三老以来,复仇行动颇为顺利。继武当三老之后,血洗华山,杀死华山掌门伍天雷与其师弟齐电,二代弟子几乎全部葬身于柳如风柳叶飞刀之下;随后远赴崆峒,于功参造化的四位崆峒隐世长老眼皮底下逼得掌门无双子自尽身亡,可说是出尽风头。行动至此,杀父之仇可以说已经报了大半。当年柳媚儿初入仕途之时与弟弟柳如风发下的誓言,到今日已经渐渐实现。柳如风是一心报仇,心无杂念;而柳媚儿却是心系父仇之余,更是借此压抑心中对吴奇爱恨参半的思念与茫然。姐弟二人虽是殊途,却能同归,离开崆峒之后,心心念念,直奔四川峨嵋山而来。
姐弟二人这一路行来,却见中原大地上人不分南北,地不分东西,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商旅还是乡民,皆在四下传诵龙凤双鞭吴奇夫妇率领‘神龙’、‘玄武’两帮人马,偕同一众武林人士在福建沿海抵抗倭寇,海陆夹击,力杀贼酋琉球战神伊贺四郎,全歼倭寇于海疆之事。‘神龙书生’吴奇与‘火凤凰’方倚云的大名,此时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一般老百姓眼里,这二人似乎已是无所不能、神通无量的神仙下凡,已是民族英雄的代名词。而长江两岸的青红两帮,更是声势大振,不但各地官府对其礼遇有加,民间百姓更是拥戴。就连当今皇上明成祖朱棣也亲自下旨,对这次抗倭有功的吴奇等人赞赏备至。一时之间吴奇夫妇不论在朝在野,都已是风光一时的风云人物,江湖上众多的年轻武林人士纷纷将吴奇奉为楷模。其余荫所及,这次受到朝廷嘉奖的武林门派还有少林、武当,而且因为少林棍僧人数众多,自成一支队伍,在这次围歼行动中功劳甚大,所以朱棣派遣专人前往宣谕嘉奖,恩宠有加。
这些事听在柳氏姐弟耳中,二人均感不是滋味,心中各有所思。
柳如风自念辛苦多年,经历了不知多少次风波云诡的江湖搏杀,且倚仗官府之力,巧取豪夺,投机钻营,到如今也只不过做到了扬州地面方寸之地的一方黑道霸主之位而已,手中掌握之地除扬州之外,只有运河沿岸的漕运生意而已。虽然自己如今贵为扬州知府陈枫之婿,更是当朝大内总管吕安螟蛉义子,却对吴奇手下帮派的急剧扩张毫无办法,只能听之任之;而吴奇虽然年龄小于自己,却因因缘际会之下,不但练就了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更是轻轻松松便掌握了这遍及天下、无处不在的江湖第一大帮派,自己手中的那点势力与其相比,那真可谓蚂蚁之于大象、小巫见了大巫,更兼有自己自小倾慕、心仪已久的那位绝色女子方倚云痴心追随,夫妻恩爱,联袂江湖,浪漫缠绵,就连自己的这位姐姐,虽然表面上看似对其恨之入骨,其实却是芳心可可,全系于此人身上。实是不求名利而名利双收;不求美色而齐人之福尽享。相比之下,自己未免相形见绌,不由得妒意横生。
而柳媚儿却是对吴奇所取得的江湖地位并不十分在意,只是不断设想假如当初跟在吴奇身边的若是自己,如今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是否也能如方倚云这般尽心尽力、一心一意地扶助情郎取得如今这般成就?而吴奇是否也能像对待方倚云这般百般爱怜地对待自己?又或者假如当初自己能抛下一切,毅然跟随吴奇与方倚云三人同行,如今定然不会是自己孤身只影,孤单落寞,就算是二女同事一夫,却总能在心上人那里分得一份爱意、一份温存,总比自己如今这般寒夜孤枕,凉衾青灯、空负满腔柔情要好得多。只因自己执着于父仇,舍不得到手的权势,以至于错过良缘,将一个女子最美好的青春岁月轻轻抛却。纵然如今取得了无上的权势,父母深仇也渐已报得,但这一切与自己一生的幸福相比,又是孰轻孰重、是否值得?设若时光倒流,这一切重新来过,自己又会如何选择?一时间柔肠百转,时而后悔,时而决绝。转而却又想到,若是当初吴奇能够相信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不误会自己,如今岂不是两全其美,自己既能得报父母大仇,又能夫妻恩爱,尽享天伦之乐,那是何等的快活?而这一切却只因吴奇一时之误,全都化为泡影。如今撇下自己孤孤单单,空度日月,是这般地凄凉;而吴奇却只管与方倚云双宿双飞,恩爱缠绵,早将自己忘到了九霄云外。每每想到此处,柳媚儿总是牙根发痒,心中恨意勃发,恨不得一步跨到这个负心之人面前,将其一剑穿心,方解自己心头之恨。
话说柳媚儿一行人途经甘肃岷州,跨过川甘交界线,终于进入了崇山峻岭的四川境内。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信有之也。但见山峦叠嶂,群峰横亘,一条条奇险的山路如丝如线,连缀在崇山峻岭之间。小路旁一边是刀砍斧削一般的峭壁,一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人行其上,若行云间,两边望去,禁不住两股战栗,头晕目眩。既有畏险之意,又有飘然若仙之感。
柳媚儿一行人都是武功好手,倒也未曾将这奇险的山路放在眼里,只是行到此处以后,道路狭窄崎岖,马匹难以行走,众人只好弃马步行,一路翻山越岭而来,辛苦之极,行程也渐渐慢了下来。众手下走得艰难,一路上不停咒骂峨嵋派选了这么一个鬼地方建立道场,害得诸位大爷如此辛苦。柳媚儿知道手下走得苦闷,并不加以训斥,柳如风心中烦闷,反而与众人一起,一路上不停地发着牢骚。
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之后,这一日众人终于来到一处川边小城——松潘。
众人远远望见一带城郭出现在视野之中,多日来山行之苦闷顿时一扫而光,一个个在山路上大声欢呼,兴奋异常。柳媚儿也自觉松了一口气,率领众人加快脚步,直奔松潘而来。
一行人进得小城,不管不顾,径直在路边寻个客栈,闯进去叫酒叫菜,只管吃喝起来。柳氏姐弟见大伙兴致高昂,也不欲扫大家之兴,微笑着坐在一边看他们喝酒。柳媚儿点手把店伙叫道跟前,吩咐收拾客房,准备住店。然后赏了店伙一点银两,向其打听前往峨嵋的路径。
正在此时,突听大堂西北角落有人轻声叹息,声音虽轻,但在这人声嘈杂的大堂中却显得清晰无比,便似叹息声就在耳边一般:“唉!莫逐有缘,莫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大堂中众人莫名其妙,虽然个个听见声音,却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这声音一传入柳氏姐弟耳中,二人便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似是被甚么东西撞了一下。姐弟二人都是行家,一听之下,便知道遇上了难以匹敌的前辈高手,而且是冲着自己姐弟而来。当下循声望去,但见大堂西北角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老尼正俯桌而睡,仿佛甚是疲倦,面前桌面上放了一柄古旧的拂尘。
姐弟二人刚要有所动作,却见一个手下突然站起,向那老尼姑走去,嘴里骂骂咧咧:“你这老尼姑好生无礼!不知道大爷们正在这里吃酒快活么?还不快给老子滚了出去,不要惹得大爷们动怒,宰了你不算,连你家破庙也给你烧了!”说着上前迳往其肩头便抓。就见那老尼头也不抬,突然肩头微动,那名手下蓦然间身子腾空而起,口中哇哇大叫,手舞足蹈,无巧不巧地向柳家姐弟二人飞了过来。
柳媚儿端坐不动,柳如风站起身来,见其来势迅猛,不敢大意,双手来接。这名手下硕大的身体甫一入手,柳如风便觉得一股柔绵而又汹涌澎湃的大力传来,几乎接之不住,急切间沉腰坐马,口中轻喝,然后顺其来势滴溜溜原地转了两圈,这才将其来势化尽,松手将这名手下放在地上。
一众卫士眼见同伴吃亏,觉得丢了堂堂大内侍卫的脸面,顿时大怒,一个个伸拳撸袖,抽刀拔剑,便涌了上去。柳媚儿制止不及,便听得乱糟糟的人群中传出一声苍老的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只见一众前冲的卫士便如跳入沸水的虾米一般,突然纷纷腾空而起,向后跌了回来,一时间大堂中灰尘四起,桌椅板凳砸碎大半。待尘埃落定,就见那老尼已经坐直了身体,正拿了拂尘轻轻在眼前拂扫灰尘,对眼前躺了一地的侍卫似是视而不见。柳媚儿细看之下,见这老尼虽然声音苍老,面容却显得甚是年轻,容貌秀丽,状似三十许人,宽大的僧衣下身材甚为窈窕。
众侍卫爬起身来,定定神,还待上前拼命,却被柳媚儿挥手止住。上前施礼问道:“这位师太请了!看您也是一位世外高人,不知在何处仙山修行?法号如何称呼?我等乃是朝廷官差,奉命到此处办案,却不知有何得罪之处,还请师太明示!”
那老尼微微撩开眼皮,眼中神光乍现,眼神清澈无比,向柳媚儿看了一眼,合什道:“贫尼万嗔,正是从峨嵋山而来。”
柳媚儿一听不禁大惊,原来早在其幼年之时,便已从父亲柳轻侯处听说过这位万嗔师太的名字。这位万嗔师太乃是峨嵋不世出的高手,武功绝世,佛法高明,柳轻侯在世时已经隐退不出,一切教派事务均交由其徒孙无相师太打理。其道行之深、武功之高,实是难以测度,武林中人无不对其尊崇有加,尊为‘神尼’。就连父亲柳轻侯这般眼高于顶的人物,当年提起此人之时,也总是满脸崇敬之色,言语间极为恭敬。柳媚儿本以为二十几年光阴流逝,这位传奇中的神仙人物必已不在人世,万不料自己先是在崆峒山遇到隐世已久的崆峒四老,差一点致使自己铩羽而返,如今尚未到峨嵋,仇人无相师太的面也还未曾见着,又在这里已遇到了这么一位棘手的人物,虽说柳媚儿自负武功绝顶,放眼当今武林,自问罕有敌手,但碰到这些隐世的神仙人物,还是自知难以匹敌,况且这已经不是单凭武功能够解决的问题,心中只觉一阵泄气。
柳媚儿正在灰心之际,就听弟弟柳如风在一边说道:“姐姐,咱们这次可是奉旨办差,若是办地不好,回去之后,皇上可不会管咱们碰到了什么人或是什么困难,只怕到时难以交代。”
这一句话登时将茫然的柳媚儿点醒,心说:‘对呀,我们这次虽说是为父报仇,但表面上却是奉旨剿匪,自己身后有整个大明朝廷撑腰,不要说遇到的只不过是一位江湖前辈,就算是真的碰到了神仙那又如何?难道她以一己之力,还想同整个国家抗衡不成?再说眼前这位神尼佛法深湛,慈悲为怀,不论与公与私,都断然不会对自己这帮人痛下杀手,那么不管如何,自己总已立于不败之地,怕她何来?’想到此处,柳媚儿已经定下神来,暗暗拿定主意,笑吟吟对万嗔师太施礼说道:“小女子柳媚儿,这次奉旨前来,正是要前往峨嵋山擒拿犯上作乱的反贼无相师太归案,却不知神尼此来,所为何事?我想神尼佛性久住,早已堪破世间因果,红尘之事,恐怕难以牵动神尼触之弥坚的一片慈悲佛心。”
万嗔神尼睁开一双美目,清澈的眼神在姐弟二人脸上扫过,脸上满是悲悯之色,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万丈红尘,弥天极地,要说出世,何其之难!贫尼虽然隐世已久,碌碌尘世,因果报应,早已堪破。但有些事看得破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这次贫尼听门下弟子说起柳大人欲来我峨嵋办差之事,虽明知有因有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却始终不忍心眼看这峨嵋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故此舍下一张老脸,再入红尘,前来请柳大人手下留情,为我峨嵋留下传承!“
柳如风说道:“师太差矣,我等此来,乃是奉旨办差,能不能为峨嵋留下传承,可不是我们能够说了算得。那还要看峨嵋山上有多少人不曾参与谋逆。”
柳媚儿向弟弟递个眼色,笑道:“神尼但请放心,我等只是为反贼而来,只要贵派门下不曾参与谋逆之事,小女子担保不会牵连无辜。但若是此事牵连众多,那小女子也无能为力,只好照章办事。”
万嗔师太叹息一声:“善哉善哉!柳大人姐弟将此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贫尼也无话可说,但此中因果,贫尼早已尽知,佛云:‘道无定理,世无定相,不看佛面,只看慧根。’何必执着于一念?人若执着,必生烦恼。‘人生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看柳大人年纪轻轻,却是满面憔悴,此中玄机,岂能不悟?善哉善哉!”
柳媚儿心中有事,一听此言,眼眶微红,默然不语。
柳如风在一边说道:“师太言之有理,但师太只知我等执着,师太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世间万物生生灭灭,自有其一定之法。峨嵋派也是如此,既有其生,必有其死,就算此次峨嵋传承尽绝,也是天意如此,若是峨嵋当灭,就算我等不来,也会有其他祸事滋生;若是峨嵋当兴,就算是天下人共诛共伐,也照样能屹立不倒。师太又何必如此执着?”
万嗔师太一时默然。
柳媚儿被万嗔触动心事,有些恘然不乐,见此情景,向万嗔深施一礼道:“神尼若无他事,小女子告退!”
万嗔师太猛然醒觉,抬头说道:“柳大人且慢,贫尼尚有话讲。”
柳媚儿停下脚步,回头说道:“神尼有话请讲。”
万嗔说道:“虽然方才令弟柳施主之言说得有理,但也许是贫尼道行尚浅,未能将世事悟透,故而对峨嵋一派之存亡实是难以割舍。而柳大人姐弟之手段贫尼早已从众多的江湖朋友口中熟知能详,知道若是众位施主前往峨嵋,必是碧血横流、生灵涂炭之局。但贫尼又不能妄动无名,妄开杀戒,故而贫尼想与你姐弟二人打个赌赛,不知二位施主意下如何?”
柳媚儿收摄心神,敛容微笑道:“神尼此话怎讲?”
万嗔师太一双美目中神光闪动,微笑道:“柳大人虽是官府中人,却是出身江湖;虽然办的乃是官差,实则做的乃是江湖之事。贫尼既然涉身江湖,那咱们不妨江湖事江湖了,便以本身武功作个决断如何?”
柳媚儿摇头微笑道:“神尼此言差矣。想神尼乃是江湖前辈高人,功参造化,已是将要飞升的半神之人。神尼修行的时间,比我姐弟二人的年纪加起来还要长,就连我父亲当年提起神尼之时,也要尊称一声前辈,小女子虽说不堪,也不敢这般不知进退。”
万嗔师太眯起眼睛,在柳媚儿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上审视良久,轻轻叹道:“柳大人年纪轻轻,却是聪明绝顶;虽然身负盖世武功,却是不骄不躁。柳大人言下之意,无非是讲贫尼以大欺小、恃强凌弱而已。”
柳媚儿躬身说道:“小女子不敢。”
万嗔师太摇头说道:“柳大人不必否认,贫尼虽然老迈,却不糊涂。那你看这样如何?贫尼便坐在此处,手中只有这一柄相随半生的拂尘,以一炷香为限,你姐弟二人可以随意攻击,若是贫尼离开这把椅子,或是稍作移动,便算贫尼败北如何?”
柳媚儿与弟弟对视一眼,心中均有愤怒之意,暗想放眼当今武林,就算是单身对敌,也无人敢于这般轻视自己。况且就算眼前这位神尼功参造化,已经近乎神人,但毕竟还不是神仙,以自己二人的武功,二人联手,不说天下无敌,也总算罕有对手,要想逼其离开座椅,总该不是什么难事。
二人想到此处,柳如风脚下缓缓移动,悄悄转至万嗔身后,万嗔神色不动,只作不知。柳媚儿拱手说道:“既然神尼如此相让,那小女子若是再不接受,实是愧对先父一生盛名。但不知此战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万嗔点点头,神色间甚是嘉许:“柳大人但请放心,若是贫尼战败,那贫尼掉头就走,此后峨嵋之事,再不过问;若是贫尼侥幸得胜,还请柳大人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峨嵋上下一干无辜弟子。”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支檀香,左手在尖端一拂,无火自燃,然后将其轻轻插入面前坚硬的桌面上,面含微笑,看着柳媚儿。
柳媚儿嫣然一笑,口中说道:“既然如此,那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未落,姐弟二人一前一后,同时出手。柳媚儿左手一捻,两柄蓝莹莹的柳叶飞刀疾如闪电,直奔万嗔双目,跟着右手一翻,惊云剑出手,一点寒光迳奔万嗔咽喉而来;柳如风也不敢怠慢,一剑直奔万嗔后心刺来。就见万嗔师太不慌不忙,对身后柳如风刺来的长剑不理不睬,看看两柄飞刀来到眼前,突然张口轻轻一吹,两柄飞刀左右一分,擦着万嗔两耳飞过,反而直奔身后的柳如风飞去。跟着左手一抬,大袖中伸出两根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玉葱般的手指,在柳媚儿剑脊之上轻轻一拨,长剑刺空。身后的柳如风不及伤敌,先求自保,眼见姐姐两柄飞刀突然飞到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急忙纵身飞退,长剑挥动,将飞刀击落。
姐弟二人甫一出手,已落下风,翻身又上。柳媚儿长剑横拖,抹向对方咽喉;柳如风则纵身而起,双手握剑,向其当头便劈。万嗔师太把头一低,让过柳媚儿长剑;右手拂尘起处,后发先至,一蓬柔软的白色细丝竟然挺得笔直,如千万根钢丝一般带着嗤嗤的风声,奔柳如风胸腹空当刺了过来。柳如风急忙缩胸收腹,左手撒开剑柄,在拂尘柔丝一侧轻拍,闪身躲过,但手心里鲜血淋漓,已然受伤。
姐弟二人并不气馁,各自展开自己最精妙的武功,攻势疾如风雨。但不论二人攻势如何迅疾,万嗔师太却是如大江中流的万年磐石一般,任你大浪滔天、风急雨骤,总是落地生根一般安然稳坐,并不曾移动分毫。有时姐弟二人明明觉得犀利的剑锋已经触到对方身上,却是不知如何,总觉得触处溜滑,剑锋不能入体,往一边滑落。即便是二人的飞刀射到,万嗔或是张口轻吹,或是将身上灰色的僧衣振动,总是毫无损伤。加上一柄拂尘或刺或抽,或缠或撩,手柄翻转,遍点周身各处大穴;大袖中一只左手更是倏伸倏缩,来去无踪,神出鬼没。姐弟二人绕身疾攻,打了半晌,却无尺寸之功。
姐弟二人心中着急,互相使个眼色,忽然剑势一变,又使出当初与华山掌门伍天雷对敌之时所施剑法,各自双手握剑,剑势慢了下来,两支长剑剑尖渐渐白光吞吐,现出寸余长的剑芒。二人各自默念剑诀,相互配合,剑势虽慢,却是威力大增。万嗔师太也是面露凝重之色,左手捏个手印,状若兰花,右手拂尘缓缓一圈,在身前身后各划一个半圆,一股柔绵而又不可抗拒的大力如水波一般在身体周围荡漾开来,渐渐形成一圈似有似无的白色雾气,将姐弟二人威猛无匹的剑势挡在圈外。不管二人如何催动内力,万嗔师太只管不紧不慢地缓缓以拂尘画着半圆,宝相庄严。二人长剑击入那一层白色雾气之时,总觉如坠粘液之中,无从着力又难以推进。
柳媚儿眼见对方武功之强,实是匪夷所思,难以撼动,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就见她在激斗中悄悄腾出左手,轻轻一弹,一蓬白色的粉末混入万嗔身子周围白色的雾气之中,消失不见。过不多时,正在凝神迎战的万嗔师太突觉鼻孔一阵发痒,眼睛一酸,眼中含泪,接着便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周围护体罡气登时一散。姐弟二人毫不犹豫,两柄长剑趁虚而入,一刺咽喉,一刺后脑。万嗔师太猝不及防,仓促间身子一挺一转,右手拂尘一撩,已卷住柳如风长剑;左手食中两指并起,已夹住柳媚儿剑刃,两手同时发力,姐弟二人长剑同时脱手向对方飞去。二人各自侧身闪过,伸手抓住剑柄,只觉手心发麻,几乎难以掌握。
万嗔师太还待追击,却见对方各自旋身靠近,互换长剑,还剑入鞘,负手而立,望着自己微微而笑。万嗔师太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座椅,桌面上所插檀香堪堪燃尽,余烟袅袅。按照方才所定赌赛规则,自己已经输了。万嗔师太心中沮丧,不由叹息一声,面如死灰。
原来柳媚儿眼见单凭武功难以取胜,又知万嗔师太神功绝世,内力圆满充盈,若是用毒,必定也难以奏功,反而会激怒对手,使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收拾。情急之下灵机一动,从药囊之中取出少许原料胡椒粉,弹入万嗔师太绕身吞吐不止的护身罡气之中。万嗔师太正在凝神运功之际,真气运转迅疾无比,而其鼻孔正是吸纳天地元气的必经之路,胡椒粉一入鼻孔,登时忍耐不住,打了这么一个关乎胜负的喷嚏,被柳氏姐弟一击得手。
万嗔师太眼见自己一时大意,被对方以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伎俩轻易得手,胜负之机转瞬易手,不由得心丧若死,一时间佛心紊乱,本来挺直的腰身微驼,老态尽显。呆立半晌之后,万嗔师太长叹一声,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如,无挂无碍。既是天意如此,夫复何言!贫尼去也!”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步履蹒跚。一个灰色的背影满是悲凉、失落和无奈。
柳氏姐弟对这位大德神尼本是极为崇敬,经此一战之后,更是对其佩服地五体投地。二人深知以对方的武功,若是一开始便痛下杀手,自己二人多半早已落败;而且就算其赌赛失利之后,若是悍然反悔,以武力相挟,自己也毫无办法,即便她要杀了自己一干人灭口,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但这位神尼却对自己以卑劣手段取胜之事毫无怨言,即败即走,毫不以其一世英名为意,尽显其一位佛门高士博大的心胸。相形之下,自己姐弟二人倒真是蝇营狗苟的卑鄙小人了。二人想到此处,对视一眼,心意相通,柳媚儿高声叫道:“神尼且慢!小女子有一言相问!”
万嗔师太停下脚步,并不回头,说道:“柳大人有话尽管讲来,贫尼洗耳恭听。”
柳媚儿道:“小女子以卑劣手段偷袭取胜,胜得并不光彩,为何神尼无一言责备?”
万嗔师太合什道:“阿弥陀佛!比武较技,本就是斗智斗勇兼备,岂能但以勇力取胜?柳大人姐弟二人年纪轻轻,武功能练到如此地步,已属难能可贵,更兼面对强手时仍能冷静沉着,斗智不斗力,贫尼输得心服口服,怎么还能反过来责备大人?”
柳媚儿心中惭愧,对着万嗔师太背影说道:“神尼如此心胸,真令小女子惭愧无地。今天小女子对天发誓,此次峨嵋之行,只擒首逆回京交差,余者不问。”
万嗔师太身形微颤,仍是头也不回,合什说道:“柳大人盛德,万嗔先替峨嵋一众弟子谢过了。峨嵋千余年佛力积淀,其背后隐藏的秘密,就连贫尼也只能略窥皮毛,柳大人能有如此想法,对自己也未尝不是幸事。”说完抬脚便走,再不回头,口中轻吟:“众生之苦,皆因有情。情海无涯,苦海无边。”话音未落,一条灰色的背影已经溶入长街上灯光点点的夜色之中,转眼间消失不见。
柳氏姐弟被这位大德神尼的绝世风采所慑,并肩站在客栈门前,望着其消失的方向呆呆发愣,久久不能释怀。
第二天一早,柳氏姐弟一行人离开松潘,一路往四川西南的峨嵋山跋涉而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