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子的声音又在石林中响起:“柳帮主此言差矣!非是我无双子不讲江湖道义,是你姐弟二人假借朝廷之名公报私仇,欲灭我崆峒派满门在先,贫道也曾百般相求,愿以身代之,无奈令姐只是不许,我派传教数百年,贫道不忍见其从此灭绝,又知道贵姐弟拳剑双绝,飞刀无敌,无双子自认不是对手,况且当着那么多官差之面,贫道也不好下手,故此才将二位引来此地。这‘天绝杀神’大阵创立数百年来,这次乃是第三次启用,二位能有幸葬身此地,也应当感到荣幸才是!”
柳如风怒不可遏,嘴里不停大骂,持剑在石林中不停游走,寻找敌踪,却见石林中道路回环,繁复多变,加上雾气弥漫,柳如风在其中游走多时,却只是不见人影。转了一会,一抬头,就见姐姐俏丽的身影站在面前,已经又走回原地来了。
柳如风有些丧气,便欲转身坐下。却见姐姐向他打个手势,将一粒药丸递到手中,低声说道:“弟弟莫急,这阵势只不过是根据太极八卦演变而来,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顺势推演,又可以演化出六十四种变化,而且这些变化都有规律可循。以咱们姐弟的轻功造诣,要冲出此阵并无难事。要知道可怕的不是这个无生命的阵势,而是操纵阵势的有生命的人!你先将这药丸吞下,姐姐自有办法破敌!”柳如风一听大喜,连忙将药丸吞入肚中,持剑四顾。
只见柳媚儿探手从腰间摘下一个小小的葫芦,打开盖子,从小溪中捧了些水轻轻倾入葫芦之中,然后将盖子盖起,轻轻摇了几下,走到巽位站住,复又打开盖子,就见一股白色的烟雾钻出葫芦,溶入白茫茫的雾瘴之中消失不见。原来柳媚儿在武当之时,曾经受天藏道人指点,粗通太极八卦种种演化门径,知道这八卦中乾为天,坤为地,离为火为日,坎为水为月,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兑为泽。若要使药力散发快速,当然是将其放置于巽位风口为佳。
正在此时,突见周围石林中十几条人影闪动,身边石柱后面蓦然无声无息地穿出两柄长剑,分别向姐弟二人袭来。姐弟二人同时轻斥一声,闪身躲过,望石柱后面便刺。只见两柄长剑一缩,复又不见人影。一时间四周鬼影重重,剑光时隐时现,似虚似实,倒像有数百人一起围攻一般,难以捉摸。有时明明看见眼前是一块高耸的石柱,鲜苔斑驳,光滑坚硬,却会突然出拳出剑,攻击自己,而姐弟二人挥剑还击,却是触处弥坚,铿然有声,火星直冒;有时明明看着眼前出现几个道士,挥舞长剑,口中喝叱,剑势迅疾,攻势凌厉,然而二人信手还击之时,眼前人影却又突然消失,或是突然化为石柱,岿然不动。实是惊险诡异,如入鬼府,姐弟二人凝神迎战,丝毫不敢大意。柳媚儿示意弟弟跟着自己,二人牢牢占据在阵中生、死、惊、伤、景、休等八门之中的生门方位,随着阵势改变而移动脚步,见招拆招,见敌伤敌,却并不随意追击,脚下所踏方位丝毫不乱。虽然急切间不能冲出阵外,却也能暂时立于不败之地。无双子等人尽管不断催动阵势,加紧攻击,但慑于柳氏姐弟剑法迅疾,飞刀难测,也只敢稍沾即退,不敢过多纠缠。故而虽然急于求胜,却始终不能奏功。
柳媚儿单手持剑,在阵中随机而动,伺机反击,左手则持了葫芦不停摇晃,丝丝白烟不断飘散在雾瘴之中;柳如风则右手持剑,左手扣了三柄飞刀,左右护持。过不多时,就觉得空气中一股清甜之气越来越浓,柳媚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时就听无双子在阵中大叫:“众弟子赶紧下手,这婆娘在放毒!”就见四周石林中突然冲出十余位手持长剑的道士,此进彼退,借助错综复杂的石林掩护,急往二人杀来。
就见柳媚儿发出一声银铃般的笑声,将手中葫芦往地上一掷摔个粉碎,一蓬浓烟随声而起,口中笑道:“无双子道长,你此时醒悟,只怕为时已晚了!”话音未落,只见从石林中冲出的众道士突然一个个脚下踉跄,长剑撒手,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就见这些道士圆睁双目,额头青筋暴起,只管在地上乱挣,无奈手脚似是不属自己所有,总是不听使唤,再也爬不起身来。一个个脸上时而愤怒,时而欢喜,显得诡异莫名。随着这伙道士倒地,阵中沾衣欲湿的浓浓水雾渐渐消失,露出本来面目,但见周围仍是一片寻常的石林,一条小径直通谷外。
柳媚儿向弟弟使个眼色,柳如风幻剑入鞘,走上前将无双子从人堆中提了出来,走到柳媚儿跟前扔下。无双子紧闭双目,牙关紧咬,并不说话。柳媚儿笑道:“道长费尽心机,将我姐弟二人引来此地,却又如何?还不是机关算尽,反而自食其果。”
无双子只是闭目不语,暗中运转内力,希望能尽快解毒。柳媚儿早已瞧破其意,负手笑道:“道长不必多费力气,本官这‘金风玉露逍遥散’乃是当年名震江湖的‘万毒仙子’齐云梦前辈所传,用之于常人是凝神定气的上好良药,用之于内功好手则是散功消力的剧毒之物。若中此毒,轻则半年之内内力无法凝聚,手脚绵软;重则内力尽失,武功尽废。本官这也是第一次用到此物,不知剂量轻重,但不管如何,尔等一干敢于抗拒官府,欲图杀官造反的逆贼在这半年之内是无法再与本官捣乱了。更何况尔等胆敢伏杀朝廷命官,已是杀头之罪,本官受吕公公之命,此次办差,可以便宜行事,所以也不欲留你等太久,你们若有什么未了之事,尽管告诉本官。本官若能办到,定不推辞。”
无双子听了,勉强挣扎坐起,缓缓睁开双目,看着柳媚儿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柳大人,俗语云‘时也,命也’,人力再强,终究不能与天命抗争,也许是我崆峒注定有此劫难,故而上天才假手于柳大人来我崆峒走这一遭。但贫道虽然今日功败垂成,却仍想向柳大人讨个人情,请柳大人剑下积德,为我崆峒派数百年道统留下一些根苗。”
柳媚儿微笑不语。柳如风在一旁怒道:“你这老道好生皮厚,方才还在欲杀我二人而后快,如今却恬着脸来求情,你可真做得出来!你说我们凭什么给你这个人情?”
无双子神情一整,说道:“就凭我刚才留了贵姐弟一双性命!”
柳如风仰天大笑,显得甚是不屑。柳媚儿却看着无双子的眼睛,若有所思。
无双子不再与柳如风多说,看着柳媚儿道:“柳大人既然通晓阵法,那贫道想问一句话,还请柳大人据实回答。”
柳媚儿道:“道长请讲.”
无双子道:“依柳大人只之见,若是刚才阵势触动之时,我等即全力出手,并且将阵法推动到极限,二位可有胜算?”
柳媚儿环视石林,思索良久,说道:“没有。”
无双子又道:“我等可否在柳大人毒势蔓延之前将两位击杀?”
柳媚儿又道:“确是有此可能。”
无双子道:“柳大人想不想知道贫道为何不曾全力出手?”
柳媚儿道:“正要请教!”
无双子叹道:“只因贫道当年虽然碍于江湖义气,远赴河北方家庄相助与方逸飞,但当时初衷只是想替方柳两家解释怨仇,作个和事佬而已。不料当时令尊心魔已深,杀戮太重,当时情势已是无法控制。等到令尊身受各派高手围攻之时,贫道虽也曾出手,但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毕竟当时令尊已经身受重伤,虽然他也曾伤过我教中弟子,贫道却也不愿趁人之危。等到最后少林、武当三位长老出手,令尊重伤不支,含恨自尽之后,贫道自觉有愧于心,所以虽然知道你姐弟二人身在何处,却也与吴大侠以及少林二长老一起,约束各派弟子,不得伤害于你们。直到前些时在武当山与二位相见,贫道已知业报已到。前几日接到华山掌门伍天雷与齐电之死讯,贫道便已经打定主意。当时贫道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我无双子以一命相抵,将这段恩怨了结,但有个前提,那就是柳大人须放过我派下代弟子,为我崆峒一脉留下传承;二是若柳大人不肯答应,便将二位引来此地,困在阵中,迫使二位知难而退,然后贫道再下山寻找二位了结怨仇。故而二位进阵之后,贫道并未想过要伤害二位性命,这才给了二位反击的机会。否则以我派前辈数代人心血布置的阵法之威,怎会如此轻易便被二位所破?只是没想到一念之仁,满盘落索,却导致这般局面。今日天意如此,若是柳大人执意妄为,杀戮我派教众,贫道也无话可说,但以贫道看来,柳大人似非嗜杀之人。况我教众多为如迎接诸位上山的小道童一般的无辜之人,柳大人又于心何忍?更何况我崆峒尚有四位久未出世的前辈长老,武功绝高,可说已到了半神半人的境界。若是柳大人今日杀戮太重,引出这四位长老,恐怕这江湖中无人能当,只怕到时又是一片血雨腥风。贫道言尽于此,柳大人乃是聪明人,还请三思而后行!”
柳媚儿大惊问道:“难道当年的崆峒四老太阳、少阳、太阴、少阴四位前辈还在人世?那他们岂不是都有一百余岁了?”
话音未落,突听山谷中一阵洪亮的声音响起,在两边石壁间来回激荡,令人心神震动:“不错,贫道太阳、”后边声音连换,依次说道:“贫道少阳、太阴、少阴,都还侥幸未死,尚且苟活人世。小丫头,小伙子,凡事莫为己甚,不要做得太过。我崆峒教派创教数百年,历经多少风风雨雨才生存到今天。我们四个老朽避世已久,你们如是小打小闹,我们也只当是个人天命,也不会来管。但你若是要来灭我崆峒一脉,我们也就只好出手来管上一管了。”
柳媚儿偱声四顾,却只见山崖间云雾飘渺,声音似在耳边,却又似在千里之外,忽远忽近,却又清晰无比。这时一个纤细而又苍老的女声响起:“小丫头不必寻找,我们离你远得很,你找不到我们的。这崆峒山方圆数百里,莫不在我四人耳目之内,我劝你还是走吧!不要说是你一个小丫头,就算是当今皇上亲至,也奈何不得我们半点。去吧!”
柳媚儿听了,知道对方乃是以无上内力从远处传音而来,自知不是敌手,却是毫不惧怕,抗声说道:“小女子知道不是四位前辈对手,但父仇不共戴天,今日不论如何,我姐弟二人必报此仇!”
此时无双子也抬头叫道:“四位祖师,我无双子当年所造杀孽,自有我一人承当,不敢因此打扰祖师清修!”
那个声音沉默许久,轻声叹道:“好吧!你当年妄动无名,给我崆峒惹来这般大祸,自该有所担当。但你告诉那个小丫头,不要妄杀无辜,牵连他人,否则休怪我等无情!”声音渐渐隐去,再也不见动静。
无双子看着柳氏姐弟道:“柳大人、柳少侠,四位祖师之言,可听清了?”
柳媚儿与柳如风相互对视,知道今日之事难有作为,当机立断:“好!今日既然有四位老神仙做主,本官也不为己甚,道长身死之后,绝不会再难为其他教众,朝廷方面,本官自去交代!”
无双子长嘘一口气,面露微笑:“如此多谢了!”说着从身边取过一柄长剑,往咽喉一横,鲜血涌现,垂首而逝。
柳媚儿姐弟二人见了,心中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所执着的仇恨是对还是错?只觉这一线相隔的生生死死,似虚似幻,似假还真。柳媚儿将一瓶解药放在无双子首徒天机子跟前,对其仇视的眼神视而不见,拉了弟弟转身便走。
二人出得石林,却见那位迎客的小道童正站在小路上翘首而望,一根手指含在嘴里,显得天真烂漫。柳媚儿见了,心中更添迷惘,不忍再看下去,当先出谷而去。
柳媚儿发出信号,将失散在山林之中的属下召集起来,宣布已将逆匪首逆诛杀,本着当今朝廷敬道好贤之宗旨,余下从逆放过不问,以观后效。众属下也不敢多问,随着柳家姐弟一起离开崆峒山,转而往南,一路往蜀地而来。
此时已是初秋,天高云淡,气候清爽,柳媚儿骑在马上,仰望着茫茫苍穹之上丝丝白云随风飘散,变化万千,一行行南归的大雁在蓝天白云间缓缓掠过,不时有一声声悠远的啼叫划破长天,显得悠闲而又自然。山路两旁浓密的树荫中,片片绿叶已经微露黄意,漫山遍野的野花更是纷纷调零,星星点点满含憔悴之意的花瓣散落在草丛之中,显得落寞而又凄凉。往日那灿若云锦,妩媚风流的妖娆之态早已零落成泥。柳媚儿睹物思人,物伤其类,不由得暗伤身世。自思如花韶华,满腹春意,恨无人可托;空有绝世容颜,万种风情,已在岁月轮回间被雨打风吹去。然而若不是当初檀郎无情,自己又何至落到如此凄凉落寞的境地?随着行程渐远,日月消逝,柳媚儿心中对吴奇与方倚云的恨意也是与日俱增,无一日一时曾经忘却。但随着心中恨之弥深,柳媚儿对当日与吴奇短暂的恩爱缠绵却是越来越是怀念,那些美妙的场景、柔情的抚慰、枕畔耳边絮絮的低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脑海之中。只觉得心中时而柔情万种、温馨无限;时而悲怆奔涌,恨意肆虐。一路上柳媚儿时悲时喜,脸上渐现憔悴之色。柳如风看在眼里,心中疼惜,却也知道姐姐难言之心事,也无言安慰,只有不时搜肠刮肚地讲些笑话,以期稍解其心结。
只是柳媚儿却总是乍喜还悲,一路上总是轻声哼唱那首小词,声音婉转低回,令人心中如置冰炭,无泪与倾:“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满腹的悲凉和辛酸,随着日程渐远,全都化作了对于当年杀害父亲柳轻侯的那些武林人物的刻骨仇恨,在她那冰冷的心底,那种女性的柔软也渐趋淡漠,变得冷漠而又坚硬起来。而柳如风看着姐姐淡漠的眼底那种藏之弥深却又刻骨难忘的悲凉,再想想当年方倚云那娇俏的模样,心里对吴奇更是仇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