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众臣山呼万岁之后分两班站下,曹天成出班跪倒,呈上奏章,倍言两广之地妖人猖獗,装神弄鬼,愚弄民众将欲造反之事。欲请朱棣下令剿除,免得日后生乱。朱棣听完,沉吟不语。
那吕安站在一边察言观色,心中了然。急忙也转到丹跸下跪倒,口中说道:“陛下,虽然曹大人说此次真武显圣乃是妖人装扮,但老奴也曾派人前往相探,据手下人回报,却是另有说法。”
朱棣一听大喜,连忙说道:“吕总管有何消息,快快讲来!”
吕安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呈上:“陛下,这便是老奴手下柳统带差人送回的真武神谕,陛下一看便知。”
朱棣将神谕接在手里,看了两遍,早已心中了然,却是故作糊涂,抬头问吕安道:“那柳统带何在?快快将她宣上殿来,为朕解读神谕,朕却有些看不明白。”
那吕安伺候朱棣多年,老奸巨猾,早已明白朱棣心意,急忙说道:“那柳统带只是差人将神谕送回,本人并未回京,此时仍在两广之地探查民意。”
朱棣道:“好好好!这位柳统带尽忠职守,忠心可嘉,吕总管调教有方哪!只是这神谕......”
吕安说道:“陛下,昨晚老奴收到神谕,便已请了数位饱学之士前来解读,这其中之意,老奴却是略知一二。”
朱棣道:“快讲!”
吕安道:“这神谕前四句:‘河汉深深,地分青红,腾蛇神龟,共扶大明。’无非是讲真武大帝派其座下腾蛇神龟,分赴长江两岸,广结民心,共同扶助我大明社稷,这五、六两句‘赤龙出世,青木有主’却是暗含陛下尊讳,是说陛下乃是神龙下凡,受命于天。这第七句‘国运当兴’不必解释,自是说陛下英明神武,使得天下承平,国富民强之意。至于这最后一句‘神龙玄武’老奴却也不甚明白。”
这时一旁一位收过吴奇手下重贿的御史出班跪倒,奏道:“陛下,最近臣在民间体察民情,对这最后一句,似乎有些明白。”
朱棣道:“讲!”
那御史道:“据臣所知,自去年开始,长江两岸新近出现了两个帮派,江北神龙帮,供奉一条红色巨蛇,帮主姓郭,名天霸,似是云南人氏。江南玄武门,供奉一头青色神龟,帮主解庆,乃是江南人氏。据说这两个帮派都是去年其帮主受真武显圣点化之后,才开宗立派。且其帮规第一条不约而同,都是‘匡扶社稷,扶助大明’。故此臣以为这神谕最后一句‘神龙玄武’,可能便是指这两个帮派,以臣愚见,这神龙帮、玄武门必是真武座下腾蛇神龟人间苗裔无疑。此事千真万确,请陛下明察!”
朱棣听完,将目光转向曹天成,问道:“曹大人,你属下锦衣卫眼线广布天下,这探查民意之事,乃是职责所在,不知曹大人对这两个江湖帮派可有所耳闻吗?”
曹天成奏道:“陛下,这神龙帮与玄武门都是去年才出现的帮派不假,但据臣所知,这位神龙帮主郭天霸乃是云南棍王郭文彪之子,以前曾经帮助前藏龙会总会主吴奇对抗臣属下锦衣卫;至于这解庆更是曾一直从荆州追随吴奇直到两广之地。自从藏龙会被臣等追剿,销声匿迹之后,其会主吴奇也随即无影无踪。接着便是神龙、玄武两帮出现,真武大帝两广显圣。故而臣以为这几件事与以前的藏龙会及其会主吴奇不无关联,只怕便是这帮人在装神弄鬼,蛊惑世人,欺瞒朝廷,以期瞒天过海,达到转黑为白的目的。臣以为陛下应当彻查此事,揭开所谓真武显圣真相,将这一伙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一网打尽,还天下人一个清净世界。”
朱棣听了,心中不快,皱起眉头问道:“依曹大人之意,这真武显圣是假的了?那么这神谕自然也是假的无疑了?”
曹天成此时也听出朱棣语气不对,呐呐道:“这个吗......也不尽然。微臣只是觉得其中尚有疑点,应当查清之后再作定论。”
此时吕安在一边察言观色,走上前说道:“陛下,去年朝廷围剿藏龙会,这出力最多的可不是锦衣卫,乃是当时还在扬州做护卫统领的柳媚儿,便是如今老奴属下柳统带。当时柳统带带人从扬州一路追寻吴氏父子直到荆州,并将其困住。致使吴天祥自杀,吴奇逃走。柳统带也曾派人一路追踪直到两广之地,直到吴奇失踪,却并未见有什么解庆、郭天霸在吴奇身边出现。柳统带回程之时,连破藏龙会汉阳、池州两处分会,生擒汉阳分会主胡华阳,力杀池州藏龙会长老佟玉,可谓战绩不凡。柳统带虽然大义灭亲,逼得其养父吴天祥夫妇自尽,但她进京之后,也曾对老奴说过,那吴天祥父子本是扬州城内有名的文士,一向遵纪守法,谨小慎微。只因吴奇无意中得罪了当地的江湖匪类,被迫离家出走,避祸江湖。不想却被藏龙会劫持,以至引火烧身。这些都是柳统带从被擒的藏龙会门徒口中拷问得来,现有供词为证。”说着从袖中抽出几张供词呈上。又道:“至于真武大帝显圣之事,老奴属下也曾亲眼目睹,据说大帝宣示神谕之后,曹大人一位属下口出狂言,亵渎神灵,被大帝座下神龟凌空吞之。最后大帝于众目睽睽之下,脚踏腾蛇神龟,驾云而去。曹大人也是一代高手,敢问当今天下有什么人有此等神通,能这般装神弄鬼?洒家也知道曹大人心疼属下之死,但朝廷大事为重,陛下江山社稷为重,万望曹大人不要因私而废公。”
朱棣听得连连点头,曹天成面色尴尬,欲辩无言。
朱棣不欲使曹天成太过难堪,开口说道:“吕总管也不要这么说,朕相信曹大人忠心耿耿,对朕绝无二心,不过是一时之迷罢了。曹大人,你也不必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若有存疑,你仍可放心去查。”
转头对吕安说道:“吕总管,你刚才所说吴氏父子,既然无罪,就不要再追究了,至于那位柳统带,一定要好好奖赏,不要寒了这些忠义将士之心。再有那神龙、玄武两个江湖帮派,只要他们不做危害社稷之事,让各地官府不要轻易为难他们。今日退朝之后,传谕天下,召集各地能工巧匠,大修武当山真武行宫,再将真武神谕遍传天下,以祈求神灵护佑我大明,千秋万载,社稷永存。退朝。”说完起身进后宫去了。
至此吴奇等人所筹划将帮会漂白的计划算是初见成效,以后两帮在官府默许下急剧扩张,渐渐恢复。而吴奇等人也从原先的朝廷钦犯,恢复了自由之身,现身于阳光之下。
却说曹天成回到府中,直到大厅居中坐下,面色难看。梅月红等人见了,急忙询问。曹天成便将今日朝廷之事一一道来,众人听了也是一个个垂头丧气,却是敢怒而不敢言。那仇月明在一边叫道:“皇上不是让咱们查吗?咱们就去查他个底朝天,把吴奇那小子揪出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都在这唉声叹气有什么用?”
曹天成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梅月红道:“哎哟,我说二师兄,如今皇上听信吕安之言,早已将这事传谕天下。说是让咱们查,那只不过是给曹大人一个台阶下而已。咱们真要是去查出来了,那不是打皇上的嘴巴吗?那时还能有什么好果子给咱们吃嘛?更何况当今朝廷一直崇尚真武,如今既然有了这么好的机会,皇上怎么会轻易放过?所以要想将此事翻盘,已经是绝无可能了。咱们只能另想办法,跟吕安这个老贼斗法了。”
这边曹天成府上死气沉沉,那边吕安府上却是喜气洋洋。吕安回家之后,立即派人去新化招柳媚儿回京。柳媚儿人尚未至,第二天便奏请朱棣封柳媚儿为参将,兼领东厂副统领,其地位仅在吕安一人之下。又将监修武当之事,于监管的朝廷大员之外,交与其具体打理工程治安,待柳媚儿一回京城,便即走马上任。按下不提。
且说吴奇那日装神成功,心中得意。回到山谷之后,将外面水塘取名‘龙潭’,将山谷取名‘藏龙谷’,以后便将这藏龙谷作为帮会的秘密总坛。又将佟、解、郭三人叫在一起,与其焚香祭天,结拜为异姓兄弟。因吴奇乃是帮会龙头,不论年纪,称其为大哥,佟子鱼年长,居老二,郭天霸最小,行四,解庆排行老三。四人买酒买菜,尽欢而散。
数日之后,帮中传回消息,朝廷已经将神谕传示天下,神龙帮、玄武门也已经得到官府认可。更重要的是朝廷已经明示吴奇等人无罪,从此众人又可以自由自在遨游江湖了。吴奇得到消息之后,立即命解庆与郭天霸分赴长江两岸,择地建立总坛,由佟子鱼暗中协助,制定帮规。自己与爱妻方倚云仍居于山谷之中,遥控指挥。夫妻二人闲来无事,便慢慢在谷中翻修房屋,做些家具,以便住得更加舒适。又将小屋取名为‘倚云轩’,二人在谷中弹琴赏菊,习文练武,恩爱缠绵,腾蛇神龟左右相伴,逍遥快活。
却说这一天夫妻二人在谷中住得郁闷,便告别腾蛇神龟,出谷闲游。二人都是举世无双的绝顶高手,也不怕什么狼虫虎豹,尽在林木幽深、山势险峻之地游玩。这二人只管在人迹罕至之处缠绵快乐,却不知身后有一双幽怨的眼睛早已跟随已久。
这一日二人游至一处极高的山崖之上,吴奇前临绝壁,披襟当风,四顾而望。但见群山叠翠,雾霭茫茫。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慨。回首前尘往事,不由得感慨万千,眼中含泪。曼声吟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方倚云在身后凝视着情郎那潇洒而孤独的背影,也不禁眼圈发红。
正在此时,就听身后密林中一阵凄苦的歌声响起:“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随着歌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林中飘出,白衣长发,如御虚仙子一般。一张绝美的俏脸满是泪痕,眼神中尽是幽怨,不是柳媚儿是谁?吴奇一见之下,想起父母之死,双目尽赤,两眼逼视着柳媚儿,眼中满是怨毒。
柳媚儿却是毫不在意,缓缓走到近前,柔声说道:“吴郎,为何这般看着为妻?你与倚云妹妹幽居快乐,当真是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吗?”
吴奇咬牙道:“柳媚儿,我父母好意收留你姐弟二人,十年来含辛茹苦,教授你文学武功,你却恩将仇报,将两位老人家逼死在荆州,埋骨异乡荒野。俗语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今日竟然还有脸来寻我,真以为吴奇不敢杀你吗?”说着回头拉着方倚云的手又道:“何况我与倚云情投意合,生当同衾,死亦同穴。我吴奇此生此世,便只有方倚云一个妻子,什么新人旧人,以后莫再提起。”方倚云轻轻倚在吴奇肩上,看着柳媚儿,妙目中又是愤怒,又是鄙夷。
柳媚儿听了,心中悲伤难抑,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吴郎,我与你十年姐弟,你就是这般看我吗?说到两位老人家之死,我柳媚儿确是难辞其咎,但那也只能说是我保护不力而已,若说是我将其逼死,苍天在上,吴郎,你......你这可冤死奴家了。当日之事,乃是我几个属下不听约束,误打误撞将两位老人家逼死,关奴家何事?况且事发前夜,我尚且身在江上,吴郎不是不知。何况一夜夫妻百日恩,当日我与吴郎也曾良宵共饮,也曾江上泛舟,共效于飞,恩爱缠绵,若是我有意相害,何至于此?吴郎你这般冤枉与我,可......可还有良心吗?”
吴奇听了,心中犹疑,沉吟不语。
一边方倚云大怒,喝道:“柳媚儿,你也是女子之身,怎地这般无耻?我一直与奇哥哥在一起,他什么时候与你......与你有什么恩爱了?你这般巧舌如簧,还想再来害奇哥哥吗?奇哥哥碍于父母之命,不能杀你,我方倚云今日便来取你性命,为公公婆婆报仇!”说完纵身而起,长鞭直取柳媚儿眉心。
柳媚儿见方倚云来势迅疾,急忙侧身闪过,反手拔出长剑,二人斗在一处。这一次二人相斗,却与以前不同。几年来二人各有奇遇,武功进境神速,都已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绝顶高手。方倚云御风术身法奇妙,翩然若飞,‘燕双飞’鞭法与‘连云’鞭法融合之后,更是如虎添翼,施展起来如行云流水,流畅自如,便如密雨连珠一般,如风似雾。再配合了天下无双的轻功身法,更是诡异莫名,难以测度。而柳媚儿自习练《九癸宝录》以来,内力大进,一改以往打斗时只以技巧取胜的作风,刚柔并济,将随风剑法精髓使得淋漓尽致,化繁复为简洁,一招一式,清晰明了,看似简单,威力却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一攻一守间,时机、力道拿捏得不差分毫。
方倚云伤心公婆之死,急于报仇,攻势越来越急。而柳媚儿眼见情郎绝情,对自己不理不睬,似乎早已将当日恩爱忘于脑后,自己与方倚云如此苦斗,却仍是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就连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与对方倚云的不同。看着自己时鄙夷多于关切,看着方倚云时却是关切更添深情。柳媚儿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禁不住伤心欲狂,双眼中珠泪纷飞,视线模糊,招式渐乱。激斗中方倚云一鞭直刺,柳媚儿躲闪不及,被鞭梢在雪白的脸颊上一划而过,登时渗出血来。柳媚儿心中一慌,方倚云趁势大旋身曲肘横撞,正中柳媚儿胸口。柳媚儿口吐鲜血,直跌至悬崖边缘,倒地不起。方倚云纵身而上,便欲挥鞭击下。吴奇在后边见了,心中不忍,纵身将方倚云拦住,回头对柳媚儿说道:“我当日受父亲遗命,又有十几年姐弟之情,今天不想杀你,只是今后也再不想见你。以后山高水长,你自己善自珍重!”说完拉了方倚云回身便走。
柳媚儿见了,不禁心如死灰。喃喃说道:“好好好!吴郎,既然你如此绝情,那我柳媚儿就成全你们也无妨,但愿你们能够比翼双飞,白头到老。只是我们那可怜的孩儿吴襄从此再也见不到亲娘了。”
吴奇一听大惊,急回头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我们的孩子?他在哪里?你......你如今还要骗我吗?”
柳媚儿厉声惨笑:“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当日我与你江上共宿,我便怀上了你吴家的骨血。可惜呀可惜,我死之后,只怕你今生今世也别想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了。方倚云,你以为你真的能独占吴郎吗?在你们离开扬州之前,我早已经与他同床共枕,双宿双飞了!你以为真的胜过我了吗?可笑,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说完回身一纵,跳落悬崖。
吴奇急忙奔到崖前,向下张望,只见一条白色的身影飘飘荡荡,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山岚中。
吴奇回过头来,只见方倚云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盯着自己,脚下缓缓后退,眼中流下泪来,突然间转过身去,狂奔入林,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奇只觉得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在悬崖边缓缓坐下,呆呆发愣。
此时暮色四合,山风渐紧,彻骨生寒。吴奇仰头望天,恍如不觉。夜渐深,一个孤独的身影,慢慢溶入缓缓升起的一轮圆月中。一声悲壮苍凉的长啸自山顶传来,群山回荡,山林中一声声悠远寂寞的狼嚎悠悠回应,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