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树林之中,两位老者已经对峙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一直未曾有过一点动作。只是随着两人身周罡气越来越强,竟将林间的落叶卷起,在两人之间逐渐形成了一道黄色的落叶屏障。而此时陈震乾仍是面带微笑,气定神闲,而对面的曹天成却已是鬓角微微见汗。这种场景在常人看来只是两个老者相对而立罢了,但一边的吴奇一老一少却是深知其中的凶险。两人俱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中的动静,一刻也不敢松懈。
就见对面的曹天成似乎已是沉不住气,蓦地双掌隔空一划,面前的落叶屏障顿时一分为二,跟着双掌一握,空中的落叶已化为两个硕大的圆球。其中一个突然冒出火光,而另一个则是在球面之上伸出一层落叶尖稍,且瞬间已挂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晶,锋利如刀。曹天成双掌一推,一冰一火两个圆球旋转着破开陈震乾身前的护体罡气,直奔对手而来。陈震乾微微点头,笑道:“不错!好一式‘冰火两重天’!”
只见他手中双鞭齐起,在身前形成一青一红两个光圈,将两个落叶所化的圆球圈住,正是一人独使的一式‘举案齐眉’。只见两个光圈之中,青色的光圈圈住了火球,而红色的光圈则圈住了冰球,瞬间已是火消冰融,散落在地。陈震乾原式不变,脚下移动,两个光圈缓缓往对方笼罩而来。曹天成大喝一声,双掌一旋,地上的落叶复又飞起,转眼间在身周形成一个巨大的叶茧,将身子包裹其中,一丝丝利刃般的气流随着落叶的旋转四下飞射,密如雨丝,堪堪抵住。但见陈震乾眉心红光闪动,左手鞭青光一隐,右手鞭红光大盛,曹天成周围落叶形成的大茧碰到红光,突地烟火一冒,瞬间化作飞灰,但大茧之中的曹天成竟然已经不见。陈震乾急抬头看时,只见曹天成已经出现在头顶,双掌交错,自上而下拍击而来。陈震乾一式‘马嵬遗恨’,身形往旁边一闪,左手鞭缠往曹天成脖颈,右手鞭则以‘枪决’自下而上连点对手上中下三路。曹天成凌空一滚,躲过双鞭,身子已经落在陈震乾身后,更不回头,双臂一张,起脚后蹬,踢向对手腰眼。这二人俱是成名多年的顶尖高手,经过了数十年江湖风雨的摸爬滚打,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搏杀,才能有今时今日的声名地位和绝世武功,这一动起手来,却是与吴奇这些年轻高手大不相同,不论是内力造诣还是搏杀技巧,均是已臻化境,打斗之中或攻或守,时机、分寸、力度的大小,以及对于周围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丝微风、一滴雨露的利用都是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带丝毫烟火之气,似乎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可以为我所用。而且这两人的武功家数都和吴奇或多或少地有些共通之处,这番打斗落在他的眼里,实是不啻于一场活色生香的实战授课,吴奇在一边看得是目眩神摇,一些往日难以索解之处迎刃而解,端的是受益匪浅。
斗场中陈震乾打得兴起,突然将双鞭一收,扔在妻子身边,口中叫道:“奇儿,你要记住,武道一途的最高境界,便是无招;而兵器的最高境界,便是‘心剑’,对我们学鞭之人来说,便是身便是鞭,周身上下,无处不是长鞭,你且看仔细了!”说话间身形闪动,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只见他时而长袖飞舞,时而双臂轮转,又或是以腿法攻防拒守,而所使所用,却全都是‘燕双飞’双鞭合击之法。更有甚者,就连他那一头白色的头发,甩动之间竟然也能够以鞭法使出,诡异莫测。似乎是突然之间,陈震乾周身上下无处不是长鞭,将一路合击之法使得花团锦簇,繁复无比,防不胜防。似乎陈震乾放弃了双鞭之后,武功反而大大增强,那曹天成登时有些抵挡不住,刹那间连连受创,不住后退。
陈震乾妻子看着吴奇那有些迷惑的眼神,轻声说道:“奇儿,对于我等习武之人来说,兵刃本是手脚的延长,用来弥补肉体的攻防范围、力度和抵抗击打的硬度的不足。但若是一个习武之人过于依赖手中的兵器,则不免反受兵器所制。要知道不论兵器如何犀利,使用之法如何巧妙,但兵器与主人之间的主从关系却不能改变。所以你若是不能堪破这其中的奥秘,终不免会沦为兵器的奴隶,那时乾坤易位,武功终难大成。你明白了吗?”
吴奇听得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开朗,对着陈震乾妻子纳头便拜:“多谢前辈点醒,小子受教了!”
老妇人抬手扶起,笑道:“你也不必如此,当年因为我们所留下的‘龙凤双鞭’之故,使得你家破人亡,流落江湖。虽然也因此而学得我们的武功,却终究有些得不偿失。而且我们自归隐之后,一直未曾亲手指点你一星半点,你这一身武功,全靠你自己领悟而来,其中难免有些不足之处。今日能借这个机会指点你一番,也算是稍微弥补一下我们心中对你的愧疚之意吧!”
吴奇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前辈言重了!当年之事,实是因为梅月红贪心引起,却与前辈无关。日前晚辈在莲花村与他们三人狭路相逢,已经亲手将他们送往西天。父母之仇已报,晚辈从此心中无憾了!当日二位前辈救我妻子,又屡次有意传授武功,此恩此德,晚辈无以为报,只有等会陈前辈战胜对手之后,晚辈便正式拜在门下,以证师徒名分,从此以父母之礼事之,以报大恩于万一!”
老妇人摇头苦笑,叹口气道:“奇儿,老身知道你是一个大仁大义的好孩子,但我夫妇二人无福,恐怕难以消受你的拜师大礼了!”
吴奇有些错愕,忙问:“这是为何?”
老妇叹道:“唉!此事说来话长。你以为今日曹天成此来,当真只是为了和我家老头子切磋武功而来吗?想当年曹天成之父与我公公陈友谅同师学艺之时,其资质武功,均在我公公之上,只因他们二人都喜欢上了我的婆婆,也就是他们的小师妹,以至于最后反目成仇。因为我婆婆喜欢的是我公公,对于曹天成父亲始终是以兄长之礼相待,若即若离。最后曹天成之父见我公婆二人感情日深,不免妒火攻心,竟然生出邪念。有一天夜里,此人以迷药将我婆婆迷倒,欲行非礼,却正巧被师祖发现。师祖一怒之下,将其逐出门墙。这才致使他最后未曾学到师祖的看家武功‘燕双飞’。曹天成之父被逐之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发誓一定要苦练武功,日后在师祖面前将心上人夺回。但后来我公公举兵起事,雄霸一方,他这番心事始终难以实现,在师祖过世不久,也就郁郁而终。那时曹天成年纪尚幼,但却对其父生平之事知之甚详。等到他年纪稍长,便开始苦学其父留下的武功,且立志为父报仇。所以他后来才投靠朱家,后来一直做到今天的锦衣卫大头领之位。你也知道,当年我夫妇二人以‘燕双飞’之名闯荡江湖之时,曹天成明知我们乃是陈王之后,却是并不肯对朝廷说破,只是想日后遵循江湖规矩亲手为父报仇而已。那时我们并不想与他为敌,于是处处躲避。不料时至今日,该来的还是来了。唉!前世孽缘,今生有报!真是可悲可叹!”
吴奇听完,虽然对这些前尘往事有些悠然神往,但却也有些不以为然,当下对老妇人说道:“前辈不必忧心。当日晚辈在京城御花园之中,也曾与这位曹大人交手,以晚辈看来,他的武功也不过尔尔,以当时晚辈的武功,他尚且不是敌手,又怎会胜得过陈前辈?我看数招之内,曹天成必然败北!”
老妇人摇头叹息:“奇儿,你终究是年纪尚轻,不知人心之险。这曹天成心机深沉,岂是你能测度?老身虽然未曾与他交手,但观他今日气势,当日与你比武之时,必是故意隐瞒了武功。我看他必定技不止此,待会你就知道了。”
吴奇刚要说话,却见场中形势已变。
只见已经堪堪退到空地边缘的曹天成蓦地沉声大喝,双掌互搓,两掌之间冒出一股浓烈的蒸汽,跟着左手一握,那股蒸汽突然凝结成冰,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冰刀。曹天成将冰刀握在手中,横刀一削,将陈震乾逼退一步,接着右手一握,手中顿时出现了一柄以罡气所化的火红色的气剑,剑刀相碰,铮然有声,直往陈震乾杀来。吴奇见此情景,心中大震,这才知道身边这位老妇所言非虚,当日曹天成与自己动手之时,确是隐藏了武功。吴奇稍一思索,已经明白曹天成用意。想必当日他与自己动手之时,早已料到日后会与陈震乾一战。又知道吴奇和陈震乾夫妇的关系,这才故意隐瞒武功,以期等到真正和陈震乾动手之时,能够出其不意,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那陈震乾猝不及防之下,被对方刀剑齐施,瞬间在身上留下数处刀剑伤痕,鲜血随着震荡的罡气洒在四周落叶之上,飒飒有声。
吴奇大惊站起,便欲上前助战。却听陈震乾叫道:“奇儿,今日乃是我师兄弟之间的私人恩怨,与你无关。不论老夫是生是死,你都不可插手!否则老夫纵死也不会原谅于你!”
吴奇无奈,只好怏怏退下,站在老妇人身边,忧心如焚。
老妇人叹道:“时也命也!人力再强,岂可与天命抗争?奇儿,你就不要再管了!”
只见场中陈震乾连退数步,抽个空档双手一旋,两只长长的衣袖拧起,泛着一青一红两种光芒,已经化作两条长鞭,隐现龙凤之形。与曹天成手中的冰刀火剑相撞,叮叮有声,便似金铁交击一般,口中一声长笑,豪气冲天,叫道:“好吧!今日老夫便以这龙凤双鞭,试试师弟的冰刀火剑的威力!”
曹天成也是纵声长笑:“痛快!痛快!师弟我一生夙愿,今日总算得偿。‘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今日小弟纵死师兄之手,也足以含笑九泉了!”
两人越斗越紧,场中罡风愈烈,渐渐地不见人影。然而就在这最是紧张的时刻,突听漫天落叶之中接连‘啪啪’两声脆响,空地上突然静了下来,纷飞的落叶缓缓落下,现出两个静止不动的人影。
只见空地上两个老者相对而立,面露笑容,陈震乾胸前插了一把冰刀,肋下则衣衫焦糊,出现了一个对穿的剑孔;而对面的曹天成胸口则被两只衣袖穿过,殷红的鲜血顺着搭在背心的衣袖缓缓滴落,将地上的落叶染得一片鲜红。
吴奇料不到转瞬之间事情竟演变成这般模样,只觉双膝一软,扑通坐倒在地。身边的老妇却是面色平静,也不上前探视丈夫伤势,却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画角,‘呜呜’吹响,声音幽怨,响遏云天。画角声中,空地上的两位绝世高手缓缓倒下,四只阅尽世间沧桑的老眼逐渐闭合。两张老脸之上微带笑容,似是再也了无牵挂。
不一时画角声一顿,吴奇回头看时,却见老妇人嘴角血丝渗出,已经倚着树干瞑目而逝。
吴奇深感这世事无常,抬头望天,只见长空之中微云舒卷,随微风时聚时散,变幻莫测。似乎这世上两大高手之间的这一场龙争虎斗、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都没有发生一般。
吴奇只觉浑身乏力,坐在地上看着三具尸体一动不动。渐渐地北风吹起,天空中彤云四合,鹅毛般的大雪缓缓飘落,眨眼间林间一片雪白,便如吴奇此时的心境一般,是那么的潮湿、冰冷而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