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吴奇回到藏龙谷中。
只见腾蛇神龟亲热地迎接过来,却不见方倚云踪迹。
吴奇抚慰二兽一番,进得房中查看。只见四壁萧然,冷冷清清,哪里有爱妻踪影?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只在桌上放了一封书信。
吴奇将书信拿在手中,只见墨迹尚新,字里行间,泪痕斑斑。信中写道:“经年恩爱,未知郎君原来心有所属;朝夕相伴,岂料情郎梦中犹有他人。思枕边斯人,犹如陌路,情何以堪?妾去也,勿寻访。妹云留字。”
吴奇看完书信,只觉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忧伤如漫天雪花在心里随寒风飘舞,霎时间内心一片雪白。环顾冷冷清清的爱巢,长叹一声,眼中流下泪来。吴奇立脚不住,收拾行囊,嘱咐腾蛇神龟看守门户,也出谷而去。
吴奇先到新化城中,寻到帮会中人,吩咐传谕天下,留意爱妻行踪,暗中保护,然后买马北上,戚戚然孤身一人,往中原而来。
一路上凄凄凉凉,漫无目的地缓缓行来,见各地帮会分坛已是设立完备,井井有条,各地会众也能遵守帮规,并无许多出格之处。众多分坛中也已经有许多地方官员暗中入帮,各地官府也对帮会大开方便之门,使得帮会能够有条不紊地发展壮大,已经渐渐形成了一个有别于中原大地任何一个其他江湖门派的特色帮会。吴奇在各地分坛巡视查看,心中欣慰,自觉虽然这次江湖历险多有磨难,失去良多,却也总算为天下百姓挽回了一次劫难,也解救了原藏龙会万千会众,使他们有了重见阳光的机会,自己也算是有所收获。只是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想起爱妻一个美貌女子孤身远涉江湖,形影皆无,江湖路险,自己却不能陪伴守护,空负了一身武功,七尺男子;而柳媚儿悬崖殒命,也只因自己一时冲动,铸下大错之后,却又不辨是非,绝情绝意,才使得这位刚强的女子绝望之下,跳崖身亡。
想想她以一个未婚女子之身,忍辱负重,不知背负了多大的心理压力才将孩子生下,而自己却不分青红皂白质疑与她,将自己无法面对之事,一股脑强加在一个对自己情深义重的女子身上。想想若不是因为自己怯懦,何至于两个如此出色的女子为自己一个流浪,一个身亡?每念及此,吴奇扪心自问,实是负两位女子良多,自责之下,愧悔难当,每每痛断肝肠。只觉自己所作一切,再也毫无意义,自己引以为傲的绝世武功,江湖地位,与自己所犯大错相比,实是微不足道。不论自己有再大的本领,再大的势力,这些错误再也难以挽回。随着行程渐远,吴奇心中愧疚越来越深,无可奈何之下,只有自我放逐,寄情于酒,以其肉体上的自我折磨,求得心理上暂时的解脱。日月更替间,这一位原本风流潇洒的倜傥男子,变得日渐消沉,形容憔悴。
浑浑噩噩间,吴奇走走停停,这一日已到荆州。
吴奇骑在马上,正提了一个酒囊便走边饮,突见前边路边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心中猛然醒悟,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到荆州,眼前这一片树林,正是父母埋骨之处。吴奇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景色,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手中酒囊挂在马上,纵马往林中而来。
眼前景色转换,不一会面前出现一片空地,父母那早已芳草萋萋的坟墓出现在面前。吴奇翻身下马,缓缓走上前去,拨开齐膝的青草,在墓碑前颓然坐下,用手轻轻抚摸,父母慈颜,犹在目前。突然间吴奇微微一愣,就见当日自己所刻墓碑上多了一行字迹,仔细看时,却见碑文中自己与方倚云名字之间,又添上了柳媚儿的名字。且在姓名前面,刻有‘儿媳’二字。吴奇一见之下,更添愧疚,眼前仿佛看见当日柳媚儿手持自己所留绝情血书,伤心欲绝的样子。转念间不觉悲从中来,伏在坟前放声痛哭。哭得许久,身心俱疲,不觉昏昏睡去。远处一个女子身影,缓缓走近,在吴奇那长满胡茬的憔悴面颊上注目良久,微叹一声,脱下身上所披披风,轻轻覆在吴奇身上,飘然离去。
吴奇江湖流浪多日,每日里借酒浇愁,身体虚弱疲惫,此时在父母坟前痛哭一场,将心中淤积的悲伤、无奈、对父母、情人的思念、愧疚,全都发泄了出来,这一下身心放松,支持不住,登时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天吴奇一觉醒来,只觉满耳鸟鸣之声,睁眼看时,清早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照在脸上,微风拂过,草地上一片斑驳。自己的座马正在一边悠闲的啃食青草。吴奇伸个懒腰,翻身坐起,不由得便是一愣。只见自己身上罩了一件火红的披风,拎起来放在鼻间一闻,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熟悉已极,便如爱妻依偎怀中时一般。吴奇愣了片刻,突然发疯般站起,在林间来回疾奔,口中大声呼喊方倚云的名字。树上栖息的鸟儿受惊,纷纷振翅飞起,吴奇凄切的呼声在林间回荡,却哪有方倚云的踪影?吴奇喊了半天,心中沮丧,缓缓走回父母坟前,倚着墓碑颓然坐下。拿起妻子的披风反复细看,憔悴的脸上满是萧索之意。良久之后,吴奇将披风仔细叠起,收入怀中,在父母坟前磕了几个响头,翻身上马,出林去了。
吴奇心中难过,也无心在城中停留,纵马穿城而过,径出南门而来。不一时听得水声震耳,已到江边。吴奇下马在江边码头边找一块岩石坐下,向着江面痴痴眺望,急骤的江风扑面而来,吹得衣衫猎猎作响。远处江面上似有渔娘歌声隐隐随风传来,吴奇脑海中似乎又出现那晚与柳媚儿江上共宿,恩爱缠绵的场景,柳媚儿那婉转深情的歌声又萦绕在耳边:“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想念至此,心中柔情顿生。只是转眼间脑中又出现方倚云那含泪绝望的陌生眼神,柳媚儿悬崖下飘落的柔弱身影,方倚云的临行留书,柳媚儿跳崖前怨毒的哭诉......一幕幕凄凉的景象,便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晃来晃去。吴奇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力,从身边取出酒囊,仰脖灌下,抬手将空空的酒囊扔在江中,然后用力摇摇头,似要将所有烦恼甩出脑海。口中喃喃道:“醉乡路稳宜频到,他处不堪行。”仰头望天,对着悠悠白云,一声凄厉的长啸。
忽听身后远处有人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声音未落,一个大大的酒袋递到面前。吴奇抬眼看时,面前三个熟悉的身影,满面微笑,看着自己,正是佟子鱼、解庆、郭天霸三位生死弟兄。
两广,十万大山,悠悠深谷,激流飞涧。
柳媚儿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刺痛,整个身子便如散成碎片一般。恍惚间只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傻孩子,你终于醒了吗?”面前一张模糊的面庞晃动,满脸关切之色。恍惚中柳媚儿似乎又回到襁褓之中,仿佛是自己从未有过印象的娘亲正在抚摸自己。只觉满心委屈如大江奔涌,眼泪夺眶而出,口中低声呢喃:“娘!娘!媚儿死了吗?媚儿终于能和娘在一起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媚儿了!”
只听耳边一声悠悠叹息,一滴眼泪落在柳媚儿脸颊之上。
柳媚儿猛地惊醒,面前的脸庞逐渐清晰。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正眼中含泪,关切地望着自己。
柳媚儿一惊,便欲翻身坐起。岂料刚一用力,便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牙缝间嘶嘶倒吸一口凉气,复又躺倒在床上。
那老妇急忙上前安抚,神情慈和,便似对了自己亲人一般。柳媚儿轻声问道:“你......你是谁?这是哪里?我......我可是死了吗?”
那老妇微微苦笑,说道:“我是谁?这么多年了,我幽居深谷,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是谁了。傻孩子,你没死,这里是我的家,你从上面跳下来时落在外面深涧里,侥幸留得性命,是我把你从涧中打捞上来,救了你的小命。也是你命大,正好我还懂些药理,这才把你从阎王爷嘴边拉了回来。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怎的这么傻?不管碰到什么事,命只有一条,若是真的丢了,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柳媚儿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哽咽道:“老人家,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我?我......我还是死了干净。”
老妇道:“孩子,我知道你必然是碰上了难以释怀的伤心之事。也许便是哪个负心薄幸的无情男子伤透了你的心,让你觉得生不如死。但老身可是过来人,对这些男欢女爱之事早已看透,你若是为了这些臭男人寻死觅活,那可真是可惜了你这水灵灵的女儿身了。好了,你身子虚弱,元气未复,不宜多说话。你先休息,等你伤好些了,我给你讲些故事,管保你听了之后,再也不想自杀了。”说完起身欲走。
柳媚儿连忙把她叫住,轻声问道:“老人家,你到底是谁?为何住在这深谷之中?”
老妇回过头来,神情恍惚,似在回忆往事,半晌方道:“我是谁?我以前的名字叫做齐云梦,似乎有个外号叫做‘万毒仙子’。‘遗世有佳人,幽居在深谷’。我现在老了,早就称不上什么佳人了,便叫我‘林下客’吧。至于我为什么住在这里,等你养好伤再告诉你吧。”说完转身带上房门,出屋而去。
三个月之后,在老妇人齐云梦精心照料下,柳媚儿终于伤好大半,能够下地行走。
这一天吃过早饭之后,齐云梦对柳媚儿说道:“孩子,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住在这里吗?趁今天天气清和,老身便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说完带着柳媚儿出得屋门,沿着山涧旁一条卵石小路向山谷深处走去。
二人一路行来,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片疏落的桃花林中。林中央有一座青竹搭成的简陋凉亭,亭前却是一座长满青草藤蔓的坟头。坟前立了一块墓碑,可能因为久经风雨,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齐云梦慢慢走上前去,手扶墓碑,抬头望着天际的白云,神色凄迷,仿佛又沉浸在遥远的前尘往事中。过了许久,齐云梦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说道:“孩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吗?我现在告诉你,就是为了躺在这坟墓中的这个臭男人。”说完缓缓走到凉亭上坐下,如梦的眼神望着远山,开始对柳媚儿徐徐诉说如烟往事。
五十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两位年轻的男女高手,一位姓曲,字明远,擅使一手惊云剑法,武功精绝,自出道以来,可说是身经百战,未尝一败。不知有多少江湖上的成名剑客,饮恨与其惊云剑下,也成就了曲明远赫赫威名。因其容貌英俊,风流潇洒,江湖人称‘玉郎’。只是这‘玉郎’曲明远虽然武功绝世,却是生性风流,江湖中不知有多少美貌女子因为他伤心落泪,轻生寻死。
直到有一天曲明远遇到了同样出道未久的另一位年轻高手,号称‘万毒仙子’的齐云梦。那时齐云梦年方二十,正值芳华妙龄,称得上姿容绝世,那曲明远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即便施展全身解数,向其展开迅猛的攻势。但齐云梦也是江湖女子,久历风尘,见多了那些薄情寡义的虚伪男子,又素闻曲明远风流成性,放荡不羁,所以对他敬而远之,并不肯稍加辞色。但曲明远自从见到齐云梦之后,一直追随左右,似乎性情也随之大变,除去齐云梦之外,对别的女子视如粪土一般,似乎连看也懒得看一眼。加上此人蜜语甜言,对女人心事揣摩得极为透彻,时日一久,齐云梦招架不住,终于被他掳获芳心,投入他的怀抱之中。
从此二人并骑江湖,双宿双飞,如一对神仙眷侣,遍游天下名山大川,过了一段甜蜜浪漫的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两年之后,这曲明远旧病复发,又背着齐云梦搭上了另一位女子,对齐云梦也就渐渐疏远。齐云梦发觉之后,痛不欲生,便去寻曲明远评理。那曲明远虽然武功绝世,却对齐云梦防不胜防的用毒手段甚为忌惮,此时见其发怒,便假意屈就,将齐云梦骗至这茫茫十万大山之中,趁其不备,将她推落深谷。也是齐云梦命不该绝,落下时被半山间的树枝挡了一下,然后落入深涧之中。齐云梦费尽千辛万苦,爬到岸边,已是浑身是伤,奄奄一息。醒来之后,自己在山谷中采集草药,治疗伤势。此时齐云梦对曲明远已是恨之入骨,发誓报仇。
直到一年之后,齐云梦才伤势渐渐好转,便打点一切,出谷来寻曲明远报仇。
此时曲明远正与另一位女子打得火热,齐云梦找到他之后,并不露面,却在暗中下毒,将其毒倒,然后将其带回这深谷之中。此时曲明远武功已废,就算回到人间也已经难以照料自己,无奈之下只好依附于齐云梦身边,在谷中住下。齐云梦初时恨其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但待其入谷之后,见他一副可怜之相,却又心中不忍,倒也并不难为他,反而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温柔有加。但曲明远一向自负,又过惯了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住在这人迹罕至的绝谷之中,时日一久,便觉得郁闷无比,到四十二岁上,便郁郁而终。
齐云梦将他葬了之后,也厌倦了江湖上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活,再也不想出谷,便孤身一人,伴着清风明月,细数着花落花开,在这幽幽深谷中一直住到今天。
柳媚儿抱膝坐在一旁听着齐云梦细述多年前的伤心往事,眼中一片迷茫。万不料这人世间竟有如此薄幸男子绝情寡义,又有如此多情女子温柔痴情。自己的那些伤心之事,和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相比,似乎已经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这时那齐云梦收回望向远山的目光,伸手在柳媚儿头上轻轻抚摸,然后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柔声问道:“好孩子,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也来跟老身说说,你究竟碰到了什么难解之事,竟然让你如此轻生?”
柳媚儿眼含热泪,将自己的身世对齐云梦娓娓道来,说到痛处,禁不住伏在对方怀中放声痛哭。齐云梦抚摸着柳媚儿那长长的黑发,也不禁眼中含泪。待柳媚儿说完,齐云梦长叹一声,轻声说道:“好孩子,我劝你根本不必伤心,以我看来,世间男子都是如此。只要他有了过人的本领和地位,便会骄傲自负,睥睨天下。他会把自己看作神灵,认为天下人都在他掌握之中,一个小小女子,根本不会放在他的眼中。只有等他把这一切可以倚仗的东西都失去以后,他才会像一只丧家的小猫一样回到你身边。可是在他得意的时候,这一切你却是想也不要想。你明白了吗?”柳媚儿眼中寒光闪动,连连点头。
又过了月余之后,柳媚儿伤势痊愈,心中牵挂山外之事,便来向齐云梦告辞。
齐云梦也不强留,转身从房中取出一柄古朴的长剑、一本剑谱、一本毒经全都交到柳媚儿手中,说道:“你的长剑已失落在山涧之中,这把惊云剑乃是那死鬼所留,削铁如泥,我留着也无用,你便拿去防身吧。这两本毒经剑谱你也拿去,以后有时间研习一下,也许对你有些用处。老身独居寂寞,日后若有闲暇,可常来探望。去吧。”
柳媚儿心中感激,跪倒拜别,起身顺着齐云梦所指路径,恋恋不舍地出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