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山径黄菊数晚峰,信马迟迟花渐落,疏星无语,愁肠断处,剑斩长空。犹有枯枝待春风。胭脂泪,染尽危崖一抹红。向晓蹄声人去也,此恨无声。
却说柳媚儿与齐云梦分手之后,率领众人回到武当山,与柳如风一起将所运金殿铸件一一交付与张信等人验收。一直忙活了数日,总算是交割完毕。张信等人与天藏道人俱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张信立刻吩咐工匠将铸件运到工地,连夜开工,追赶进度,再也没有空闲来管柳媚儿之事。柳媚儿心中有事,看看山上一切就绪,自己也没有多少事做,在山上呆了数日之后,便又有了下山之意。
这一天柳媚儿找到张信,寻个借口托故下山,张信因忙于工程进度,而且工地上也用不到柳媚儿,故此也无暇深究,便一口答应了柳媚儿请求。柳媚儿暗暗高兴,当日便将吴襄再度托付在天藏道人处,自己则收拾行装,也不带随从,单身只剑下山去了。
柳媚儿下得武当,匹马往西南而来,直奔两广交界处新化小城而去。
再说方倚云自从吴奇去后,独自一人住在藏龙谷内,除每日里赏花练武之外,便是与腾蛇神龟在谷中嬉戏遨游。每隔三天,两只神兽必定以内丹为其炼化体内真气,从不间断。方倚云除了有时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思念吴奇之外,日子过得倒也颇不寂寞,逍遥快乐。月余之后,方倚云体内阴阳之气相互调和,归于混元,功力日进。等到内伤尽愈之后,方倚云试着发功运气,却有了意外之喜。
原来当日燕双飞夫妇为其疗伤之时,已经在她经脉之中植下了阳气火性的种子,加上她本身所有的阴寒真气,被腾蛇神龟炼化之后,合二为一,成为一种可阴可阳的混元之气。不运功时,阳气储于脐下丹田,阴气则仍旧归于膻中气海。若是真气一动,则两种真气上下交会,自动流转,在中下丹田之间形成一个太极图之状,缓缓旋转,真气外放之时,左阴右阳,一冷一热,诡异难当。方倚云不禁又惊又喜,万万想不到自己因祸得福,居然于无意间练成了当年锦衣卫大头领曹天成独步天下的‘阴阳双撞掌’。方倚云自觉快乐,便如一个捡到宝物的孩童一般,每日里习练新得的武功,乐此不疲,双掌运使间日渐纯熟。
却说这天方倚云正在小屋前边的空地上练功,突听竹阴下正在午睡的腾蛇神龟发出一阵呼呼的嘶叫,方倚云停住身形,只见二兽各自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暗河洞口跃跃欲试。方倚云一见二兽神态,便知有生人入谷,当即回身从房中取出长鞭执在手中,走到二兽身边,凝神戒备。
过不多时,只见洞口树枝一动,一个白色的窈窕身影出现在河边草地上。林间斑斓的阳光映照之下,一张绝美的俏脸隐含幽怨,正是当日在荆州伤了自己之后,挟怒而去的‘毒观音’柳媚儿。
二兽见到生人现身,巨大的身躯蠢蠢欲动,嘴里呼呼作响,似乎便要发动攻击,方倚云急忙抬手拦住,两头巨兽这才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四只巨目仍然警惕地盯着柳媚儿的一举一动,眼中尺余长短的神光伸伸缩缩,一丝丝若有实质的龙威笼罩在柳媚儿身上,虽然并未有何实质行动,却已经使得她有些呼吸艰难,步履维艰。
柳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身躯一振,护体真气猛地外放,周身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只见她身体周围的空气似乎跟着往里一陷,跟着猛地爆开,一声裂帛般的响声过后,二兽施加在她身上的威压居然被她一冲而开。那些看似无形的碎片碰到周围树干之上,竟是‘啪啪’作响。两只巨兽似乎也是甚为惊讶,原本已经缓缓低下的头颅一起又抬了起来,四只巨目之中已经现出怒意,似是不满柳媚儿居然敢于挑战它们的龙族威严。方倚云与二兽相处日久,深知它们的神通,见了柳媚儿此举,虽然有些责怪她的孟浪,却也对她的内力进境甚是佩服。
方倚云不知柳媚儿来意,只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默然无语,暗地里却已是调动起体内真气,脚下不丁不八,凝神戒备。两头巨兽对她体内的真气特性了如指掌,如此之近的距离之内,感受更是清晰,方倚云内力刚动,二兽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敌意,巨大的身躯微微移动,已经一左一右地将她护在中间,只等方倚云一个动作,便要对柳媚儿发动攻击。
却见柳媚儿不慌不忙,缓缓走到离方倚云数丈之处站住,左手撩起挡在眼前的发丝,对着眼前的一人二兽嫣然一笑,百媚顿生。只听柳媚儿柔声说道:“云妹莫慌,姐姐此来并无恶意,只是听说当日因忧心襄儿安危,一怒之下将妹妹伤得甚重,等回到武当冷静下来之后,方觉有负妹妹一片真情,深悔自己孟浪。连日来坐立不安,只恐妹妹有甚么闪失,那姐姐可就百死莫赎其罪了!故此才特地向上官求告,下山赶到此处看望妹妹兼且赔罪。妹妹大人大量,还要原谅姐姐则个!”说着又向二兽施礼道:“腾蛇大哥、神龟大哥,小女子柳媚儿,与吴郎和方妹妹乃是一家,刚才无礼冒犯,实是无心之举,还请不要见怪!”
原来柳媚儿来此之前早已算定,不管自己武功如何进境神速,却终是难敌腾蛇神龟两头神兽之威,自己此次行动,只能智取,绝对不能动武。等到她进谷之后,真正感受到了二兽那足以弹指间将自己压成齑粉的龙威,更是坚定了这种信念。故此才委曲求全,以期求得方倚云的信任。
方倚云虽然明知柳媚儿心狠手辣,且又智计百出,对她当日的辣手无情也心有怨怼,却终是心性淳良,见她笑脸相迎,也不愿意对她太过冷淡,当下收回长鞭缠在腰间,勉强笑道:“姐姐不必客气,小妹也知道姐姐当日乃是因为襄儿才心智大乱,这才失手。小妹也不是小气之人,这种小事姐姐就不必挂在心上了。”
腾蛇神龟见方倚云放松了下来,也就低下头来,复又游动到竹荫下去了。
柳媚儿见二兽走开,这才走上前拉住方倚云的手,笑吟吟地说道:“姐姐就知道妹妹心胸宽阔,必定不会和姐姐一般见识,今日果不其然!”说着往四周望望,故作不知地问道:“咦!云妹,怎地只有你自己在谷里呆着吗?吴郎到哪里去了?”
方倚云道:“姐姐怎地明知故问?你在荆州之时,奇哥哥便要将公公婆婆的骨殖迁回扬州,如今他自是回荆州去了!”
柳媚儿显得甚为不满,皱眉说道:“这吴奇也真是粗心!迁坟的事情便拖几日何妨!明知妹妹你的身体不好,还要抛下你外出,留你一个人在这深谷之中。若是有什么危险,你一个人可怎么应付?”
方倚云笑道:“姐姐多虑了,慢说小妹身边有腾蛇大哥和神龟大哥守护,便是千军万马也难以伤我分毫;就是小妹自己,只要不是遇到像姐姐这般的高手,放眼天下,能够伤我的,还真找不出几人。奇哥哥能够放心离去,自是有他的道理。”
柳媚儿听方倚云话中带刺,讪然而笑,当即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看着周围山谷中琳琅满目的奇花异草和挂满枝头见所未见的奇异果实道:“这谷中如此清幽,又有这许多人世难得一见的奇花异果,也难怪你和吴郎每次回到此处便乐不思蜀。姐姐多年来忙于朝廷公务,难得有此闲暇,今日既然来到此处,便想多住几日,就当散散心也好。不知妹妹可肯留我吗?”
方倚云虽然明知柳媚儿此来必然另有目的,却是苦于没有赶她走的理由,只好不冷不热地说道:“此处既是我和奇哥哥的家,自然也是姐姐的家,姐姐愿意留下便留下,却不必理会小妹的意思。这谷中多有果实,尽可过腹;清泉凛冽,亦可解渴;还有茅屋数间,姐姐愿意住,尽可自去挑选,只是腾蛇神龟脾性不好,姐姐尽量莫要招惹,以免生事。小妹身体困倦,就不陪姐姐了,姐姐自便!”说着回身向腾蛇神龟打个招呼,自回房中歇息去了。
柳媚儿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望着方倚云苗条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寒光。
此后柳媚儿便抛下他事,在谷中住了下来,意欲寻机行事。只是那腾蛇神龟虽是兽类,却是灵异无比,自从柳媚儿进谷之后,似乎早已察觉她不怀好意。虽然并不难为于她,却是极为警惕。就连外出觅食也不再一起出去,而是轮番留守,丝毫不给柳媚儿下手的机会。
柳媚儿在谷中一呆数日,除了发觉方倚云武功大进之外,一无所获。当下便静下心来,每日里有意无意地与方倚云闲聊,显得极是亲热。时间一长,方倚云对她的戒备便慢慢松懈了下来。不提。
再说吴奇,自从离开藏龙谷之后,身边少了牵绊,便不再迟疑,日夜兼程赶回荆州,与佟子鱼等人会合。此时佟子鱼已经将诸事安排妥当,只等吴奇赶到,便可开始行动。吴奇回到荆州之后,挑了一个吉日,到父母坟前祭拜一番,便将坟墓掘开,把父母骨殖移入棺椁之中,一路往扬州进发。
此时青红帮声势大盛,官府地方,黑白两道,都不敢不买吴奇的面子,一路上倒是顺风顺水,毫无阻碍。吴奇护送父母灵柩回到扬州之后,大办水陆道场,把父母灵柩风风光光地葬入祖茔,总算是了了一段心事。
只是吴奇回到老家之后,见到庭院破败,荒草丛生,心中甚是凄凉。佟子鱼知道吴奇心事,便安排帮中兄弟将庭院打扫干净,重新粉刷一新,家中各处俱是按照以前的摆设布置,丝毫不加改动。吴奇这才觉得有些安慰。
这一天吴奇正在家中与佟子鱼闲聊,却见一个手下急匆匆走进来禀报,说是现任扬州知府来访,且声称有皇上圣旨宣示。
吴奇一听,不敢怠慢,连忙和佟子鱼等人一起换好衣服,一直迎出街门。只见街门外两列皂隶一字排开,当门听了一抬绿呢软轿,一位身着官府的中年人正负手站在门前,神色肃穆。吴奇急忙抢上前去,跪倒施礼,口称老父台。那人急忙双手相搀,连称不敢。吴奇起身相让,众人一起进门而来。
众人进得大厅,只见下人已经按照吴奇吩咐将香案备好。吴奇率领众人在香案前跪倒,那位知府大人双手捧起圣旨,拖长了声音大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扬州生民吴奇,虽系草民,却能身处市井而心怀天下,常念家国而侠骨柔情。因受真武感召,首创青龙、玄武两帮,不扰黎民,造福百姓。且能于朝廷危难之际,不动国家分文而举旗抗倭,解沿海黎民于倒悬,为朕分忧,为国出力,朕心甚慰也!方今天下承平,四海归一,朕有心嘉奖天下忠君爱国之士,故特颁圣旨,宣尔进京面朕,一慰朕心,钦此,谢恩!”
吴奇等人听完,急忙叩首拜谢,山呼万岁,然后起身将圣旨接过。
知府大人等吴奇将圣旨收好,笑嘻嘻上前拍拍吴奇肩膀说道:“吴少侠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侠名远播,就连皇上也传旨嘉奖,实在是羡煞旁人!”
吴奇连称不敢,将知府大人让到上座奉茶,这才拱手问道:“吴某年少出门,至今方回,如今家园犹在,只是物是人非了。却不知老父台尊姓?吴某离家多年,实是少见,还请老父台见谅!”
那知府笑道:“吴少侠不必多礼,鄙人姓吴,与吴少侠乃是同宗,单名一个玉字,字惜石,刚刚接替前任知府陈枫不久,吴少侠又久不在家,也难怪吴少侠不识。”
吴奇一听,倒是有些意外,二人推算下来,这位吴知府正好与吴天祥一个辈分,论起来吴奇还要称呼他一声叔叔。这为吴惜石见吴奇一表人才,举止不凡,又素闻他在江湖中乃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财雄势大,加之如今皇上也下旨接见,暗想此人必非池中之物,前程不可限量,便有意笼络。二人这一攀上本家,更是喜出望外,当即对吴奇笑道:“既然如此,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更加不用客气了。世兄日后若有用得到愚叔之处,尽管开口,只要愚叔能够办得到的,定不推辞!”
吴奇急忙起身施礼,道:“这个如何敢当!吴大人乃是一方父母官,吴奇只不过是大人治下一介草民而已,岂能如此无礼高攀!”
却见吴惜石把脸一板,正色说道:“世兄此言差矣!我与你本是同宗,这才如此,岂有高攀一说!?难道这本家也是可以高攀的来的吗?若是如此,世兄便是瞧不起愚叔了!”
吴奇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多说,只好答应下来。
吴惜石心中高兴,又与吴奇寒暄良久,这才告辞出门,回府衙去了。
吴奇送走知府,知道皇命难违,当即收拾行装,第二天一早便来到府衙,向吴惜石告辞,然后留下郭天霸和解庆料理帮务,自己带了佟子鱼出城北上,直奔京城而来。
此时明成祖朱棣已将京城迁至北京,即是朱棣当年做燕王之时的封地。吴奇和佟子鱼顶着凛冽的北风,一路北上。
一路无话。
二人经过一番辛苦赶路之后,这一天终于望见了北京城那巍峨的城墙。二人松了一口气,放松了坐下马,缓缓并辔入城,寻个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二人便换好衣服,洗漱一番之后,便赶到皇宫,报名觐见。宫门前的黄门太监早已得到朱棣旨意,一见是吴奇来到,倒也不敢怠慢,当即便传报进去,然后带着吴奇进宫而来。
吴奇虽然闯荡江湖多年,那种金碧辉煌的大家宅院也见过不少,却几曾见过这富有四海的皇家气象?一路上虽然碍于礼数不敢东张西望,但眼角余光所见,仍是令他暗暗咂舌不已。
此时朱棣正在早朝,接到消息之后,传旨吴奇先到偏殿等候。吴奇虽是江湖中呼风唤雨的人物,到了此地却也不敢放肆,便和佟子鱼一起,跟随小太监到偏殿暂歇。不一会太监奉上香茶,二人一边喝茶闲聊,一边暗自猜测此次朱棣召见自己的用意。
二人一直等到近午时分,正在坐立不安,等得有些不耐之际,却见方才那位小太监复又进门,说是皇上在养心殿设下便宴,请吴奇前去觐见。
二人来到养心殿上,小太监嘱咐二人安静等候,自己入内禀报去了。二人此时再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立等候。足足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光,这才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太监高声喝道:“皇上驾到!众人跪接哪!”
吴、佟二人慌忙跪倒,额头触地,不敢仰视。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过之后,渐渐安静下来。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威严声音说道:“下边可是天下闻名的吴奇吴少侠吗?”
吴奇恭声回道:“草民吴奇、佟子鱼觐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听那个声音变得温和起来,道:“二位功在社稷,吴少侠更是劳苦功高,朕今日召见,只是想见识一下‘神龙书生’的绝世风采而已,并无他意。二位不必拘礼,快快平身,赐座!”
二人齐声谢恩,这才慢慢起身,在太监指引之下坐了下来,只是仍然有些拘谨不安。
只听朱棣说道:“朕之所以选在养心殿与二位见面,便是为了避免过于正式,致使二位拘谨。二位尽管放开心怀便是,大可不必如此。”
二人一起起立躬身:“谢皇上恩典!”
朱棣声音有些不悦:“吴少侠怎地仍是如此多礼?要知道这并非朝堂,随意一些才好。二位乃是纵横江湖的英雄豪杰,若是与那些迂腐的文人书生一般,可就无趣了!”
吴奇道:“草民自幼僻处江湖,混迹草莽,从未见过堂皇天威,故此才有些诚惶诚恐,胆战心惊,举止失度之处,还请皇上赎罪!”
朱棣道:“既然吴少侠如此说,那朕就为你引见几位以前的江湖人物,也好让你们随意一些,你们抬起头来吧!曹爱卿!”
吴奇与佟子鱼抬起头来,只见朱棣圆脸长眉,不怒而自威,身着黄色暖裘,一身便装居中而坐,虽然面色和蔼,却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身边一个鬓角微白的老者正躬身施礼:“皇上,微臣曹天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