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奇经过一番苦战,总算感动了少林众僧,将柳媚儿从达摩洞中解救了出来。二人告别方丈圆智及众位长老,离开少林寺,一路下山而来。
一路上柳媚儿一直面无表情,也不理睬吴奇,一个人快步走在前面,似乎毫不在乎吴奇的伤势。吴奇强压着体内仍是有些紊乱的内息,紧紧跟随在柳媚儿背后,亦步亦趋,嘴里不停地温存陪话,小心抚慰,柳媚儿却一反方才在寺中看到吴奇受伤时那种心慌意乱的关切之态,只是不理。
等二人走到半山僻静地界之时,走在前面的柳媚儿突然感到身后没有了声音,急回头看时,却见吴奇双手捂胸,蹲在地上,嘴角微有血丝。赶忙返回走到近前看时,就见吴奇双眉紧皱,脸色煞白,显得极为痛苦。柳媚儿一见之下,禁不住慌了手脚,急忙上前伸手相搀,嘴里语无伦次地连连询问:“吴郎,你。。。。你方才。。。方才不是还好好地吗?怎么又吐血了?难道是。。。难道是这帮少林和尚给你的丹药有假不成?”
说完将吴奇扶到路旁树荫中坐下,然后抽出长剑,说道:“吴郎,你且在此稍等片刻,等我杀回少林,我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给你把真正的‘小还丹’要来为你疗伤。”
说着转身便要再上嵩山,吴奇连忙伸手拉住。
柳媚儿回头不解地看着吴奇,满脸俱是愠怒之色。吴奇将柳媚儿拉到身边坐下,趁势将她的一只玉手握在手中,轻轻抚摸,嘴里柔声说道:“媚儿,你且莫急,圆智大师所赐丹药并未有假,我的伤势也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因为你一直不肯理我,所以心里有些难过而已。”柳媚儿担心吴奇伤势,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是担忧地看着吴奇有些苍白的面颊,将右手中的长剑放下,轻轻为吴奇擦去嘴角的血丝,一举一动之中充满了柔情和爱怜。吴奇也不再作声,顺势再将柳媚儿右手握住,四目相对,一时间温馨一片。
二人相视良久,柳媚儿突然俏脸一红,头一低,便欲将手挣开。吴奇却是并不肯放,反而用力将她揽紧在怀中,用手把她的下巴抬起,缓缓对着那一抹红唇吻了下去。柳媚儿初时还要抗拒,却只觉浑身无力,推脱不开,渐渐迷失在吴奇那温暖的怀抱之中,对周围的一切再也不去注意。二人自那日峨嵋山下一别经年,终日相思,至此终于鸳梦重温,当真是柔情无限。缱绻许久之后,柳媚儿才回过神来,伸手轻轻将吴奇推开,满脸潮红,星眼含春,斜睨吴奇柔声说道:“吴郎,你现在内伤未愈,还是先下山找个落脚之处,休息疗伤要紧。”
吴奇满脸眷恋,看着柳媚儿道:“那你还要离我而去吗?我。。。我可真是有些舍不得你!”
柳媚儿故作嗔怒:“哼!你有了方倚云就够了,我不走,难道在你身边自讨没趣不成?你若是舍不得我,当初就不会那样绝情了!今天我承你相救,自会领你一个人情,待会送你下山之后,我便即刻赶回京城复命,从此再也不来缠你,成全你和方倚云就是,也算是还你一个人情。”
吴奇一听,眉心一皱,突地又捂着胸口大声咳嗽起来。柳媚儿见了,不由得芳心一软,连忙俯身在吴奇背上轻轻拍打,吴奇显得非常痛苦地说道:“媚儿,你总是这样不肯原谅与我,我活在世上还有甚么意思?既是如此,你也不必送我下山了,就让我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便是,倒也少了许多苦恼。”
柳媚儿听了,站起身轻声叹道:“唉!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原不原谅可言?我柳媚儿这一生,总算是葬送在你这个小冤家手里了!有时候我自己都在恨我自己,不见你时恨不得一剑把你杀了,等见到你时却总是狠不下心肠。唉!想必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所以老天才让我今生为你受苦来了。好了,你也不要在这里耍赖了,我先送你下山养伤,等你伤好之后,我再决定去留之事,总可以了吧?”
吴奇也知道凡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闻言之下,不禁喜笑颜开,心想只要柳媚儿肯留下照顾自己,自己便有了说服她跟随自己回家的时间。当下站起身来,在柳媚儿搀扶之下,缓缓走下山来。
二人刚到山脚,便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喧嚣之声,中间还隐隐夹杂着兵刃相撞的声音,似乎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山上移动。柳媚儿将吴奇挡在身后,自己抽出长剑,站在路中,静静等候。不多时就见山路拐弯处闪出一群人来,七长八短、服色各异,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大声叫嚷着奔山上而来。当先一人白衣飘飘,眉角眼梢英气逼人,背后一柄细长的乌鞘长剑,却是漕帮帮主‘幻剑’柳如风到了。
原来柳如风那日到浙江沿海求助于吴奇未果,失望愤怒之下,当即离开浙江,返回嵩山。因已经离京日久,也怕吕安那边不好说话,便将等候在山脚下客栈之中的一干手下先行打发回京复命,言明自己等把姐姐接出少林之后,便即回京。然后马不停蹄,赶回扬州,尽起漕帮中精锐之士,复又赶回嵩山,欲与少林派拼个你死我活,拼死将姐姐救出来。不料刚刚赶到少室山下,正要上山,却是迎面碰到了下山而来的吴奇与姐姐柳媚儿。
吴奇二人一见是柳如风赶到,这才松了一口气。柳媚儿迎上前去,对弟弟将前情说明。柳如风听了,向着随后走来的吴奇斜目而视,状甚不屑,撇撇嘴说道:“吴大英雄不是忙于国家大事,没空前来吗?怎的又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救敝家姐这么一个平凡女子?难道不怕耽误了您的大事吗?为了家姐一人而耽误了您的抗倭大计,岂非有些不值?”
吴奇见柳如风敌意甚深,也不禁有些尴尬,看看身边的柳媚儿说道:“如风大哥你误会了,其实当日我并非不想来救媚儿姐姐,只因为。。。。”
柳如风打断吴奇道:“吴大侠不必多做解释,你我心里都很明白,你那时是怕云儿妹妹不高兴嘛,我姐姐在你心里又算得了什么!”
吴奇眼见柳如风蛮不讲理,不禁心中怒气暗生,脸色便渐渐沉了下来。柳媚儿看出局面不对,连忙轻轻扯扯吴奇衣袖,示意他不要发作,然后出言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们就先不要争执了,如风,既然姐姐已经脱险,左右无事,你也就赶紧带领手下回去吧。你离家日久,也该回去与弟妹好好团聚几天了。还有咱们这次所办差事,也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你就先回京城,向义父交代一下吧!”
柳如风奇道:“姐姐现在还不回去吗?难不成你又被这位吴大侠感动了?!”
柳媚儿脸上一红,说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这次吴郎为了救我,与少林方丈圆智大师比武之时受了内伤,行动不便,我总该陪他几天再走吧!好了!你也不要再说了,吴郎还有伤在身,不能太过劳累,有什么事情,咱们下山再说!”说着脸色一沉,扶着吴奇当先便走。
柳如风见姐姐发怒,也不敢再说什么,挥挥手,带着一干手下随后便行。
众人在嵩山脚下找到一处客栈住下,柳如风却是不肯便走,只将一干手下打发回去,自己仍在左右相陪。柳媚儿将吴奇如何在少林寺与圆智艰难决战,拼死相救之事细细说与他知道,柳如风听完之后,虽然不再挤兑吴奇,却仍然是冷言冷语,从来没有一个好脸色。倒是柳媚儿在吴奇养伤这段时间里,终日形影不离,温存备至,再也没有了以前仇视的样子。
直到半月之后,吴奇早已伤势痊愈,内力运转圆满充盈、流转如意,一张俊脸也恢复了往日白里透红的样子,只是因为柳媚儿一直不曾答应跟随自己回去,所以才一直未曾启齿赶回江浙,不过心里也渐渐着急起来,对前线战事有些放心不下。
这一天晚上,吴奇正独坐房中闭目养神,暗自盘算怎样才能说服柳媚儿。突听房门一响,吴奇睁眼看时,却见柳媚儿一身白衣如雪,带着一阵香风,风姿绰约地提了一个食盒笑吟吟走了进来,吴奇连忙起身相迎。柳媚儿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壶美酒和几样精致小菜,对着吴奇做个手势,示意吴奇坐下。吴奇看着眼前这一位绝世美人,一时间坐在桌前,说不出话来,显得有些痴了。
柳媚儿星眼横斜,睨了吴奇一眼,不禁面泛桃花,掩口轻笑,轻声嗔道:“你傻了吗?总是这样盯着我作什么?”
吴奇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红着脸说道:“媚儿姐姐,你......你真美!”
柳媚儿嫣然一笑,说道:“那你说实话,在你眼里,是姐姐好看还是妹妹好看?”
吴奇有些为难,慢慢凑到柳媚儿跟前,踟躇说道:“若是让我说实话,那我只能说你们两个各有千秋,不分轩轾。也不知我吴奇何幸,居然能得你们两位绝世女子垂青。若说你们是那倾国倾城之貌,那是毫不过分,只可惜我吴奇平庸,却无国无城为二卿而倾。唉!”
柳媚儿笑道:“吴郎,你也不要这么说,我可不想让你为了我做什么牺牲,只要你心里有我,能够时时刻刻记得我,姐姐也就满足了。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次姐姐落难,难得你肯舍命相救,我柳媚儿此心足矣!来来来!趁今夜月色明媚,云淡风轻,咱们且来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是与非,来吧,咱们喝酒!”
二人同时举杯饮下。
看着眼前这有些熟悉的情景,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当日扬州分别前夜,二人把酒话别的情景,四目相视,深情缱绻。吴奇轻轻握住柳媚儿纤纤素手,曼声吟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低头看着柳媚儿说道:“姐姐,你可还记得当初我离开扬州前夜之事吗?”
柳媚儿眼中一片迷茫之色,痴痴说道:“怎不记得?当日姐姐一生之事,一旦交付与你,那时姐姐心中,有多少女儿家的痴情梦想。岂料世事无常,姐姐一片深情,竟被你这冤家弃如敝履,致使我落到这般田地。想想从前之事,我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你这冤家,方解我心头之恨!只是......只是......”说着说着,声音变得哽咽,眼中流下泪来。
吴奇见了,心中疼惜,伸手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柔声劝慰。柳媚儿伏在吴奇怀里,闻着情郎身上那魂牵梦萦的熟悉体味,不由得又是喜悦又是悲伤,心中积攒已久的痛苦、落寞、孤单、委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吴奇也忍不住心里的酸楚,虎目含泪,轻抚着怀中人背脊,只是安慰。窗外树荫下柳如风望着吴奇房间窗口流泻而出的灯光,听着姐姐那伤心的哭声,想着她这些年所受的痛苦,不禁鼻子一酸,也流下泪来。再也不忍再听,一转身,挺拔的身影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柳媚儿哭得累了,心神放松,竟然伏在吴奇怀中沉沉睡去。吴奇低头看着怀中那张如婴儿般沉睡的俏脸,心中满是柔情。只见她时而露出甜甜的微笑,时而又峨眉轻蹙,满含忧郁,有时一张樱桃小口微微翕动,似是在絮絮低语,不由得爱怜之情,填满胸臆。吴奇控制不住内心的感情,俯头在那一双红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那充满弹性的身子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拉过一张薄被替她盖在身上,便欲起身。不想柳媚儿虽然睡去,一双手却仍然紧紧地抱着吴奇脖颈不肯松开,嘴里呢喃不止。吴奇不想把她惊醒,只好在她身边轻轻躺下,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并头而卧。
不想吴奇这边一动,柳媚儿却又醒了过来,见吴奇正在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不由嘤咛一声,娇羞地钻在吴奇胸口,身子不住扭动。吴奇伸手将她的面孔抬起,凝视片刻,低头吻了下去,同时一双手在她身上不停游动。柳媚儿初时微微抗拒,渐渐地便由欲拒还迎变作主动迎合,满面潮红,春意盎然。这两人久别重逢,相隔多年方得鸳梦重温,直如枯木逢春、久旱逢甘雨一般,两情缱绻,温存备至,一直纠缠到四更天气方才满足,二人相互搂抱,并头交股而眠。
吴奇这一下心情彻底放松,睡得酣畅淋漓,香甜无比。直到日上三竿,窗外人声鸟语渐起之时,方才一觉醒来。吴奇闭着眼睛往身边一摸,却是触手空落,猛睁眼看时,却见身边伊人香味犹在,人已渺然无踪。吴奇急忙翻身穿衣而起,刚要开门叫喊,却见桌上昨夜未曾喝完的酒壶下面压了一张纸条,连忙拿起看时,只见上面墨迹尚新,正是柳媚儿笔迹:“吴郎:妾身何幸,得郎君如此爱怜,夫复何求?如今郎君身子已经大好,妾熟思之后,不愿郎君因妾身之故而背弃大义。方今倭寇猖獗,沿海百姓仍陷于苦海,尚等郎君率队杀敌,荡倭灭寇,救百姓于水火。还望郎君莫陷于儿女私情,早日赴浙。妾回京复命之后,必然再讨差事,赴浙寻访,以图夫妇相守,再效于飞,共享此天伦之乐也。妾柳媚儿留字。”
吴奇看完留书,急忙出房找店家询问之时,才知道柳家姐弟二人早已离去多时,此时早就去得远了。吴奇先是沮丧,后是欣慰,也不想再作停留,急忙回房收拾行装,将柳媚儿所留书信仔细折好放在怀里,然后离开嵩山,直奔浙江而去。
半月之后,镇江东北面的北固山上,一对青年男女一先一后,缓缓走上山来。男子身材高大挺拔,英气逼人,女子则身材高挑,风姿绰约,二人俱是一身白衣,背后各背了一柄细长的乌鞘长剑,正是江湖中闻名丧胆的东厂副统领‘毒观音’柳媚儿和弟弟漕帮帮主‘幻剑’柳如风。
原来姐弟二人那日在嵩山脚下与吴奇分手之后,一路回转京师复命,走到镇江之时,京师已经在望,柳媚儿暗想这次回去之后,终日忙于公务,还不知何时方有空闲再出京城,便与弟弟相约,从山下提了一点酒菜,顺路登上北固山,游玩散心。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不久便来到了北固亭上。此时山上游人稀少,冷冷清清,二人摆开酒菜,对着满眼山景,一边闲聊,一边喝起酒来。
这北固山与扬州隔江相望,站在北固亭上,遥望长江一带,滚滚东逝,樯橹征帆,随波逐流,山下江边雾霭蒸腾,好一派如画江山、世俗蝇狗的红尘百态图。这北固亭视野开阔,宋代自命‘将种’的一代词人辛弃疾曾在此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当年辛弃疾有感于半壁江山沦丧,便借古讽今,写下了这首慷慨悲壮的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千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词意怅然,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悲怆之感。
柳媚儿斜倚在亭栏之上,手握酒杯,遥望着江北扬州那片熟悉的土地,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四个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正在吴家那个狭小但却精致而又温馨的后园之中打闹嬉戏,转眼间又出现了吴天祥夫妇和蔼可亲的面容,吴天祥那淳淳教导声如在耳畔。柳媚儿只觉脑海中画面电转,吴天祥夫妇身死;树林中萋萋芳草掩映下的墓碑;扬州闺房里与吴奇共对的灯光;荆州江边小舟中的随波荡漾;少林寺中吴奇与圆智纵跃比武的艰难场面;嵩山脚下客栈中的酣畅缠绵;小儿吴襄的蹒跚学步;武当山负子同游的温馨甜蜜,这一切或悲或喜的往事一幕幕在柳媚儿脑海之中闪过,一时间悲喜交集,潸然泪下,想到刚与情郎和好,却又迫于情势,不得不再次分离,不由得触景生情,轻声吟诵起欧阳修的《踏莎行》:‘侯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近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一边吟咏,一边将杯中酒举起饮下,梗塞难言。
柳如风在一边见姐姐伤心,连忙上前劝慰,也不欲在此多做停留,回头收拾一下,便拉了姐姐,一路下山,回京城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