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堡和建凯舢回到公司,在公司的办公楼走廊上,看见里面人群攒动,这里三五个人聚集在一起,那里七八个人挤成一团。有的慷慨陈词,有的大声嚷嚷,还有的看样子是滔滔不绝已经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了,嘴角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白沫了。
吴福堡和建凯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里站一会,那里待一会。不大一会,他们可算听到头绪了。建凯舢刚听到这条消息,头脑嗡的一下,一阵眩晕,差一点摔倒了,他连忙伸手扶住走廊边的墙体。怎么可能呢?仅仅这几天,怎可能会发生这么天大的事情呢?他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又换了一个地方,这回听得真切了,这真的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了,公司宣布破产了。会议室里面正在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只等着那些代表们举手呢。只要他们一举手……其实,他们举不举手都一样,公司确实是已经走到死胡同里了。要不然,怎么会发动全体管理人员都去搞销售呢?简直是胡闹。胡闹的结局,就是折腾的人和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的人共同遭殃。
晚上,吴福堡和建凯舢这对曾经像两只爱斗架的小公鸡一样的同事,被大家邀约着一道,在饭馆里吃分手饭了。他们俩,曾经一见面都把毛滋着,虽说没有到公鸡见蜈蚣的那种程度,吴福堡拿建凯舢开涮,建凯舢拿吴福堡调侃,那也是常有的事情。这次两个人出差,都受到磨难了。不过,对他们两来说,这也许是件好事情。他们就像是受了一次洗礼一样,两个人的心态都悄悄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像是顿悟了。回来之后,恰巧又遇上了这件天大的事情,他们突然之间都感到彼此的感情仿佛一下子就得到了升华。想想瞧吧,这二十几年来,大家一起共事,那就像亲兄弟一样,遇事共同扛,就拿上次的抗洪救灾来说吧,这事那事所有的危险事情,大家还不都是争先恐后地往前冲吗?生怕落在了别人的后面了。建凯舢现在心里泛起了嘀咕,那时候咋会这样的犯浑哈呢?为什么没事非要找事,变着法子找机会,想着鳖法子耍花样,非要出出对方的洋相呢?真是闲着无聊,无聊透顶了。今后啊,就是想斗嘴,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啰。
吃饭开始的时候,大家都闷闷不乐着。可是,几杯酒喝到肚子里面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家的情绪一下子就高涨起来了,全场沸腾,就像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样,是一个高潮连着一个高潮,在席间连轴转着。
“企业破产了,我们产业工人的队伍是真的被彻底打散了。”
“教父……哦,是神父,一讲话,就上升到一个高度来讲。以前,我可不敢这样称呼你。我说,神父,难道有什么不好吗?我认为,这样太好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显神通,各尽所能,都能充分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了。你有多大的梦想,你有多大的胆识,你都可以尽情地展示展示。人生价值在哪里?就是在你那个平台上,一展拳脚呗。人性本来都是自私的,市场经济就是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充分释放一下个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巨大能量,这有什么不好的。”
“从管理模式上来讲,从大产业,退化到小作坊,从小工厂,退到个体户,这是一种倒退。”
“什么叫倒退?神父,用你们的话说,阻碍生产力的发展,那才叫倒退。解放生产力,那就是进步。”
“你们看见电冰箱厂的今天了吗?以前,它只一个小小的拉链厂。他们遇上好领导了。领导带着他们一起干,终于闯出了一条崭新的康庄大道。这些懒政惰政的家伙,把我们往市场上一推,他们轻松了事了。可是,我们大多数工人却倒着霉了。”
吴福堡这个时候站了起来,像是在打圆场,又像是一肚子话非说不可。他两手按在桌上,像公司书记平时那讲话的神态。这个时候,谁都是领导,谁也都不是个领导了,社会的标准称呼是下岗职工,按照刚才大家的说法,今后我们大家就是弟兄了。
吴福堡说:“同志们,同志们……说错了,是兄弟们。我们在坐的,大小都是个领导不?难道我们这些人还耽心下岗以后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了吗?那我们的领导也太没水平了,提拔我们的时候就有所失察。如果我们这些人都是庸才,蠢才,我们的企业倒板子,那也是势在必行的结果。如果,我们是真正的企业精英,我们又有何顾虑呢?是金子,放在任何地方都会放光的。我想,就凭着我们的智慧,凭着我们的这双手,无论我们到哪个地方去,都有那个能力来养家糊口的。你们想想瞧啊,我们现在的企业负担有多重吗?一个人就要养活一个退休工人,不要说那些病号了,更不要说那些假病号和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人了。现在,政府把这些重担都自己承担下去了,让我们放开手脚去发家致富,我们还在抱怨个啥呢?也许我说的话有些过啦,要抱怨的应该是那些偷奸耍滑的人。今后,再要想偷奸耍滑,那吃亏的肯定是他自己了。”
“嗨,你别说呀,换个思路,那确实是这个样子啊。这是政府用市场这个无形的手,把我们往前推哈,也许再过几年,我们大家靠我们的自己辛勤努力,就能够富裕起来了。”
“要想富,闯条路。再过几年,我们再相聚的时候,也许我们那个时候真的个个都是万元户呢。”吴福堡看了一下大家,说:“现在,我们不要说虚的了,说些实实在在有用的。我先来抛砖引玉啊,我认为,我们现在要集中精力,抓紧时间闯出一条谋生之路。首先要用我们的行动来告诉大家,靠我们自己的双手,谋生根本就不是个问题,给家人一个放心,给亲戚们一个放心,给大家一个放心。市场经济,一定是快手打慢手,这是不争的事实。请大家多在这方面出谋划策。”
“吴科长哎,你说的对……叫科长,叫顺口了。吴兄,你说的太对了,我们不要再在这里感慨了,没用的。诉苦也罢,讲气话也吧,抱怨的话,讲给谁听?这些都是些毫无价值的废话。现在,又不是大会发言,讲套话废话没用,讲实际的。”
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任臻珍端着酒杯,静静地走到建凯舢的背后,将两个胳膊肘压在两个建凯舢的两个肩膀上。建凯舢感到像是有两个电插头,温柔地捅在背后上。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浑身燥热,浸出了汗水。建凯舢腾地站了起来,小声地说:“鬼丫头,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回座位去。”
建凯舢站起来的时候,就像是电驰一般的鬼速,任臻珍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端在手里一杯酒,全都洒在建凯舢的老颈脖里面了。刚刚一惊,浸出了汗水。现在又被冰冷的酒水一浇,使得他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恶狠狠地瞪了任臻珍一眼,脱口而出地说:“你这个鬼丫头,看你啥时候才能长大成人哟?”
任臻珍一点也不生气,她满不在乎地望了一下建凯舢,低头看着地面,用脚将刚才被建凯舢撞掉到地面的酒杯碎片,慢慢踢到墙角。然后,她转过身来,扭着头,歪着老颈脖,斜望着建凯舢说:“怎么啦,敬你一杯酒,干嘛搞得那么敏感啊?就像触电的一样。”
“回去,坐下去再说。”
“不行,干嘛?这点面子都不给啊。今天,你要是不陪我喝一杯酒,老妹我今天就豁出去了,非要当众吻你一口,叫你老婆把你头打撕烂,毛旋光蛋。”
“真拿你没办法。不就是一杯酒吗?喝。”
建凯舢拿起了酒瓶,倒了两杯酒,左手端起一杯,停在胸前,右手端了一杯,悬在任臻珍的面前,说:“端着,来,干一杯。”
任臻珍接过酒杯,将酒杯口贴在嘴唇上,小声地说:“我爱你……”
“你疯啦。”建凯舢瞪大着眼睛,急忙说:“喝酒,少说这些没用的。”建凯舢喝完酒,用手腕的背部,在嘴唇上贴了贴,说:“饭都没得吃了,还说那些没用的话干什么?抓紧时间,找份工作,安安心心找个人把自己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别整天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生活,不是写小说,讲故事,什么爱得死去活来的,那都是些扯淡的事情,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些鬼话。”
“爱你,是我的自由。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只可惜啦,以后没机会天天看见你了。但是,你必须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我,任臻珍,永远爱你。”她举起酒杯说:“我要是说半句假话,我就像这个酒杯。”说着,任臻珍就将拿在手中的酒杯往地下一摔。建凯舢反应迅速,在酒杯即将落地的时候,他用脚挡住了。酒杯没有落到地下,只是重重地砸在他的黑布单鞋的脚面上,才又滚到了地面上。建凯舢一伸手,快速地拾起,踹进衣兜里。这时,他才突然感觉到脚面疼痛难忍,他双手抱着脚,窝着嘴唇,单脚着地,来来回回蹦跳了一会。
他小声地对任臻珍说:“你这个死丫头呀,你怎么就这样的糊涂呢?我都不好说你了,你这么胡闹,既害了你自己,又在给我添乱不是吗,你何苦来哉?”
“我愿意。一百个钱难买我愿意,你可知道?”
“哎,建凯舢,你们俩在讲什么悄悄话呢?”吴福堡一边用手拍着桌子,一边大声地说:“他们说,我们自己成立一个股份制小作坊,你可算一股?”
“我呀,是想入股呢。可是,两袖清风,衣兜空空,捣手指头,你们愿意带我吗?”建凯舢一脸无赖的样子,望着吴福堡说。
“市场经济,注重的就是一个游戏规则。空口讲白话,那是旧黄历的事情。在这里,已经宣布过了,行不通。”
“那你们干吧,我祝你们早日发大财。”建凯舢望着吴福堡,笑着说。
“我出一股的钱,算是建凯舢的股份。”
“不行,你出钱,你就是股东,与其他人无关。”吴福堡一边挥手,一边说着:“这个规矩不能破,这个规矩一破,那就是穿新鞋走老路了。那结果,我们就是在拿自己的钱打水漂了。打水漂,我们从河边上捡个瓦折片子就行了,何必要拿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玩呢?”
任臻珍撅着嘴说:“臭规矩,人家愿意还不行啊。”她望着建凯舢说:“分到了股息,我就全部送给你。”
吴福堡说:“这丫头,现在胆子大啦。”说完,他看了看任臻珍。
“以前,我还有顾忌,怕影响建凯舢的进步。现在我怕什么,我是天王老子都不怕了。”她做了个鬼脸,又小声地说了一句:“呵呵,我还是有点怕,怕嫂子揍我。”
“知道怕,说明你还有进步的可能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