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凯舢回来了。他和郭良程说,请你那个表亲帮忙,看来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八辈子也扯不上关系的哪门亲戚,怎么会回来趟这摊浑水呢?建凯舢把与他会面的情况,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情,到此打住吧,实在是没戏了。你赶紧早做准备,另做打算吧。你那个狗屁亲戚,不单是六亲不认,他还和我打起官腔呢。说什么,你们提供的这些材料,没有分量,不足以让你们把事情放在桌面上来讲。这些事情,纯属他们的家庭内部纠纷,还是协商解决比较好。
建凯舢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了,无论郭良程怎么分析,建凯舢都说,这件事情要是能翻过来了,我愿意杀只猴子给你吃。可有一点,建凯舢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能力没有郭良程那样的敏锐。只要是他认为是瞅准了,既使是在浩瀚无际的大海里有一根稻草,他也会一眼瞟到,瞬间抓住。
郭良程说,你不是到过他办公室了吗?你应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他长的是啥样?帅不帅?酷不酷?你已能说清楚了吧?这些都是我们手中非常有分量的武器,你怎么就不会用呢?要知道,拉大旗也能做虎皮,打着他的旗号,这就是一种看不见的威慑力。
郭良程说,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要多想,只管按照你说过的时间,去会会孙攸婇,也许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无论郭良程怎么说,这次,建凯舢是打死也不会相信郭良程的鬼话了。只是郭良程一再好言好语的央求,建凯舢抹不开面子,这才答应去跑一趟。
建凯舢虽说是答应去了,可他心里还在嘀咕。他责怪郭良程,你这个人,怎么啦?为人处世也太不厚道了。你这个郭良程呀,怎么能这样呢?扛着别人的大旗,也不和别人打声招呼,就理直气壮地摇起来了,这要是给人家带来麻烦了,看你怎么对得起人家哟。
建凯舢一边走,一边琢磨着,七七八八地胡思乱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一直走到孙攸婇的店门口,他这才恍然大悟,猛然想通了其中的奥妙了。原来,他这趟说是去和孙攸婇谈判,实际上,只是火力侦察,摸摸孙攸婇的底牌。知自知彼百战不殆哈,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这才好商量对策。
建凯舢来到店里,看见一个靓丽女人,在柜台旁和一个小帅哥在打情骂俏,建凯舢一看就来气了。这人呀,情绪上来了,就乱了方寸,什么谈话方式呀,什么千叮咛万嘱咐的琐事呀,全都忘到脑后面去了。建凯舢说,孙攸婇,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打情骂俏呀?你还不赶快去洗洗澡,洗洗头,准备去坐大牢吧。到时候,我看你是哭都没有眼泪了。
孙攸婇的笑容一下子就被建凯舢的这句话给电飞了,整个人都像触电一样,浑身哆嗦,震颤不停。因为,孙攸婇早就知道了,郭良程从精神病院跑了。不过这件事情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啥事也没有。孙攸婇还以为,郭良程是不敢贸然来找她的,也许他现在已经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藏起来了。可是,今天,霍然之间,来了这么一个人,一惊一乍的,搞了这么一出,就像是晴天霹雷一样,把事情给炸开了,她怎么能够不慌张呢?
那个小帅哥可就不一样了,一看就是个老江湖了,神情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满面笑容,态度和蔼,热情地招呼建凯舢坐下,一边和建凯舢唠嗑,一边给建凯舢沏茶。
小帅哥的这一招还真的很灵验,弄得是建凯舢既不能发脾气,又不拉不下脸来谈事情了,给这个小帅哥七绕八绕的,绕到了调停人的角色了。
建凯舢走出房间以后,郭良程的心就蹦到嗓子眼了,他的心,从那以后,就一直悬着。他担心,建凯舢能不能记住,和孙攸婇这样的人谈事情,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压得住火,心平气和地跟他们周旋。这些人,鬼着呢,他们心知肚明,他们这样做,已经是在触犯法律了。他们就是在窥视你,看你怎么出招,你要是没招数了,他们就赢得了主动权了。
这些还不是最严重的,要是建凯舢把他千嘱咐万叮咛的事情,当成了耳旁风,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个脾气爆棚,就会把娄子捅大了,那该怎么收场呢?毕竟自己的佐证资料还不全呀。建凯舢,你可得千万要压住性子啊,给他们一个温水煮青蛙,让他们难受,让他们乱了方寸。我们瞅准一个机会,伸手就能抓住他们的要害,那就太好了。
还有一件事情,让郭良程放心不下的,建凯舢这个人,心地善良,碍着面子,也许他还不肯打出他那个一点也不沾边的表亲的旗号呢。这年头,手里没有杀手锏,坏人就会胆大妄为,一意孤行。如果孙攸婇他们真的要是执迷不悟,那该怎么办呀?
嗨,嗨,建凯舢,你这个善良厚道的人啊,千万不要厚道到发傻的地步呀,把我那个八竿子勾不着边的表亲,来个竹筒倒豆子,把全部家底都说出来了,那可就坏了,那事情可就一点儿回旋余地都没有了。把我的那个表亲,说成是我的嫡亲姑姥表,孙攸婇她知道个屁呀,扛着市刑警队的大旗,在这些人的眼中,那还不赶快让道,通行啊。
善良的人都厚道,厚道的人都诚实,诚实的人就是不肯说一句不忠于事实的话。和孙攸婇这样的人讲实话,那就是等于在给魔鬼开道哎。
郭良程的心,一直拎着在。有时候他也在自己劝自己。但是,就是一点作用都没有。有时候,他还胡思乱想,弄得是自己心里怦怦乱跳,自己吓唬自己。就这样,一直在等待着建凯舢的回来。
建凯舢回来了。他从孙攸婇的店里出来以后,在往旅社走的路上,他就一直在回顾,自己在孙攸婇店里和他们谈话的整个过程。
他懊悔了,他懊悔自己不该和孙攸婇一见面就吵架,我这个样子,好像是有点儿太莽撞了。万一她不是孙攸婇,自己将该怎样收场?要不是那个小帅哥圆了一下场,难道自己还真的就这样和孙攸婇一直争吵下去吗?要是孙攸婇就是一个愣头青,不依不饶的,我又该怎么办呢?
还有呢,就是在与那个小帅哥交手的过程中,自己怎么就犯浑呢?给这个小帅哥七绕八绕的,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自己是来谈判的,怎么就这么一绕,自己的角色就搞变位了,变成了一个协调人的角色了。最后呢,连个协调人的角色也没有当成,自己倒变成了一个传话筒。好歹,在临走的时候,郭良程的那个什么老表来了,说是要买件衬衫。他的这个老表,是穿着制服进来的。那个会来事的小帅哥,硬是不要钱。结果,弄得他那个小老表衬衫也没有买成,只是和我打声招呼,问我是不是也来买衣服。真是贵人多忘事,就是昨天的事,说是今天来谈郭良程的事情,怎么会忘记呢?真是忘蛋吃多了,忘性太好了。
我说,你该说的话都说了,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话,我该回去了。那个小帅哥说什么也要把我送到店门口,真是客气的要命。在他和我握手,说再见的时候,或然又冒出来一句话,说,请郭良程他自己过来谈。今天下午,我有空,我在这里等他。他笑嘻嘻地说,郭良程是个聪明人,明白事理,和这样的人谈事情,没有什么事情谈不好的。
到了旅社,郭良程问这问那,怎么说,建凯舢都提不起精神来。可是,郭良程却不一样,他是越说越来劲,说着说着,他就提起精气神了,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来了。
建凯舢心里就纳闷了,这个郭良程,他的自信心是从哪来的呢?
下午,郭良程临走前,又是洗脸,又是梳头,还认认真真地整理整理衣服。拾掇结束,他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鞋头有点灰,他还用手指头去弹了弹。
临行前,建凯舢还是坚持说,最好是陪他一起去。诚恳心善的建凯舢说得郭良程有些感动了,这个时候,郭良程才说出不要建凯舢一起去的原有。我们不能一起去,我要是在晚上七八点钟还没有回来,这就说明可能出事了,有可能孙攸婇他们又干糊涂事情了。你就拿着医院给我出具的出院小结,去找我家老表。当然啰,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即使这样,凯舢啊,我们也要留一张底牌,不要一下子把牌全发完了。
听郭良程这么一说,建凯舢这才明白过来,郭良程发的每一张牌,底下都蕴藏着一串故事。
下午,建凯舢坐在旅社里,不停地抬头瞅着墙上的挂钟,从下午四点钟就瞅到晚上八点钟,也没有看见郭良程的影子。建凯舢又不敢出去吃饭,就怕在自己外出吃饭的那当儿,郭良程回来了。
八点过五分,“咣当”一声,虚掩的门被撞开了。郭良程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失重似地坐到床上,眯着眼,看着建凯舢,用手猛地挥了一下,说:“以前的事,全部翻过去了。全部……我说的是……全部,翻过去了。”他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像是在嘴里绕着烂桃子似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些得意的笑容。
建凯舢一看,原来郭良程是老酒喝多了。他的脸庞,红彤彤的,一直红到老颈脖。他的手,不停地在建凯舢的眼前晃动。他的嘴角,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一些白沫。虽然,他不停地在说话。可是,他说的话,已经不能连贯起来了。他仍然语无伦次地在唠叨着:“我不想死……我想活……想活……就要生活。李明崃,他说,他要搞工程给我干,他们单位的土建工程……他有牛逼,能把单位里的土建工程搞一半给我干……有了工程,生活就有了经济来源……人,首先要面对现实。任何虚拟的东西,好高骛远的东西……通通解决不了饥饿的问题……饥饿是最现实的需求,没有什么……比它来得更真实了。”
“这个李明崃是谁呀?”建凯舢问。
郭良程用手指着建凯舢说:“你跑了一趟,跟人家叙了那么久,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和人家沟通的?”郭良程把手缩了回来,用巴掌在自己的脸上,“噼里啪啦”打了好几下,说:“就是……”“啪”郭良程又在自己的脸上来了一下,说:“就是那个……和孙攸婇关系不一般的小鲜肉。”
郭良程双手支撑在小床旁边的桌子上,断断续续地说:“李明崃说,你们的那个服装经营公司,你就送给孙攸婇干吧?那本身就是女同志干的事情。我们男人,干男人的事情,搞建筑。搞建筑,虽然说是名声不好听。说什么来着……前生打爹骂娘,今生来当瓦匠,是冬天不能烤火,夏天不能乘凉。所以,城市人都不愿意干建筑。你不知道呀,老哥,建筑这里头,可有赚头啦。他用拇指和食指拧了拧,说,赚起钱来,可是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进账啊。”
郭良程把下巴磕抬得老高的,看着建凯舢说:“兄弟,你说说,我现在还有可能和孙攸婇在一起经营公司吗?不可能,不是她走,就是我走。那怎么办呢?既然人家给我指一条路了,那就只有我走吧。”
建凯舢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老婆给人抢去了,还能忍气吞声,扶着人家递给的梯子,自己下来了。
郭良程看见建凯舢直摇头,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郭良程说:“老兄,今后,你就是我的老哥。但是,你不要在心里骂我烂脓,我不烂脓,真的,我真的不烂脓。每个人都有脾气,都有个性。但是,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耍脾气,使个性。我现在需要的是理智和冷静,我必须学会审时度势,不能由着个性和脾气胡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样是痛快,不过,那也只是乘一时的痛快。那样,会把自己给糟蹋了。”
说到这里,郭良程自己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依着我的脾气,我也想学梁山好汉那样,一怒之下,去把那对狗男女给杀了,或者去把他们狠揍一顿,那样是痛快。可是,揍过以后怎么办呢?问题更复杂了,可问题还是解决不了。现在,我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这几天就要解决。解决不了吃饭问题,说什么都是白搭。还是那句老话,我要活着,我要生活,我要工作。一个人,生命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尊严可谈呀?”
郭良程的眼神慢慢的从建凯舢的脸上,游离到自己的脚尖。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人不可能只有一张脸,还有胃,还有肚皮。当肚皮叽里咕噜跟你要饭吃的时候,你可以随时随地地把脸藏起来。人要活着,首先要解决肚子问题,撵走饥饿,一切就好说了。”
建凯舢现在开始认同郭良程的所作所为了。建凯舢心里明白,现在郭良程的大脑里,已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尊严。他对生活的感受,只有饥饿。饥饿已经撵走了一个正常人的心态。我们不要去耻笑他,我们也没有资格去耻笑他。我们只有用同情,怜悯,去呵护他,去关爱他,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任何耻笑都是荒谬的。
是啊,人到了这步田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穷困潦倒,几乎要到了在地上去捡东西吃的地步,无论是谁,只要你愿意将手伸过去,他都会死死地逮着,绝不松手。
郭良程啊,郭良程,我理解你,同情你。
可是……可是,李明崃和孙攸婇的话,我们能信吗?他们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呢?真的不好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