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贸公司有几幢宿舍楼的工程要开工了,如此大体量的建设工程规模,还是相当诱人的。基础要挖土,上主体结构要黄沙石子。这些最粗放的工程量和材料,就像麻油坊香油一样,十几里之外,都能嗅到飘逸的香味。那些馋猫饿鬼,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一嗅到香味,恨不得马上就安上翅膀,飞到工地上来。
郭良程的那个脑袋瓜子灵光得很,灵光得就像是一台电脑一样,会记忆,会分析,还按照自己的指令来灵活运用。他和项目部的那些管理人员闲聊,都会提出一些很有心计的问题。很多信息,别人听了,大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却不一样,他善于留心捕捉所有可用的信息,善于从别人讲述的啼笑皆非的故事中汲取经验,用来充实自己的认知,弥补自己在专业知识上的不足。
前几天,郭良程和项目部的管理人员,在研究工程项目土方挖掘施工方案的闲暇中,有一位技术人员讲了一个故事,后来就被他用活了,仿佛就像是电影里的故事一样,风趣,幽默,精彩。
工地上讲的事,都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边的事情,土了吧唧,干瘪瘪的,一点风趣都没有,可它有骨感,就像是我们平常里看见公鸡刨食一样,那种活生生的真实景象。
这个技术员说,现在挖土方的小老板,算是七刀疤最有实力了。
这边话匣子刚打开,那边就有人插话了。这些人最有趣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你无论讲什么事情,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最知情的人。
又有人插话了。七刀疤的天下,那是七刀疤用刀,用生命,打拼出来的。
又有一个人,俏皮地龇嘴笑了一下。他说,你们说七刀疤呀,你们谁都没有我熟,我们是一个岗上的。我们虽是邻居,不过,我们走的路却不一样。我胆子小,生性懦弱,他那碗饭,我端不来,也不敢端,试也不敢试。
他诡异地笑着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出来打工吗?就是为了耳朵图个清净。在家,我老婆经常骂我,说我没出息。她说,你看人家,跟七刀疤才混几天呀,现在有多拽,出门骑着摩托车,手里拿着大哥大,城市小伙子,望他们都叹气。你,书读的道不少,管屁用啊。上班都几年了,盖房子的钱,都还没有还玩清。讲出来,我都替你害臊。难道你没长脸呀?不要脸,一天到晚还说自己在外面打工,都不如隔壁的三孬子。你淌一身汗管屁精啊,人家只要淌一次血,就够了,房子也盖起来了,媳妇也娶到家了,还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有事没事的,还带一个黄花大闺女,来家里过夜,潇洒没的根。
又有一个人洋洋自得地插话了。你们说现在,你们可知道,人家为什么叫七刀疤?他神气活现地这个望望,那个瞅瞅。他目光所到的位置,坐在那个位置的人都直摇头。他说话了,你们都不知道吧?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曾经打工的那个工地上,当时我还在项目上呢。吓得我是两腿直哆嗦,浑身直打颤。
那一天,七刀疤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来到了我们的工地。他和我们老板说,哎,老板,你们这个工地的土方合同签过字没有?七刀疤自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凡是土方工程已经签过合同的,他都一律不再染手。合同没有签字的,再难的工程,他也要拿下。
七刀疤,人高马大,肚大腰圆。一脸横肉,养着个大胡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人。我们的老板,一看到他进来,就有些发怵。他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周正了。他哆哆嗦嗦地说,合同还没有签字呢,正在谈。他身边站有七个人,看样子,个个都不是个省油的灯。但是,七刀疤看见了就和没有看见一个样似的,继续说,这个工程的土方,我搞定了,你不许给别人啦。
我们的老板没敢说话,只是抬起头来,望着身边的这些人。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老板说了,他们说,这个工程的土方,他们吃定了。
合同签过字没有?
没有。
没有就好。这个工程的土方,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动一锹土。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我可告诉你呀,有人问,就说我大种蛋说定了。
我们老板,怯生生的,啥话也没敢说,只是又抬头望着身边的那些人。
群狼都有一个头呀,更何况这些来抢食的人群呢,他们中的一个人开腔了。怎么啦?想找不疼快啊?上厕所都分个先来后到的,想从我们嘴里抢食啊?你问问我们的拳头同意不同意?
七刀疤是何许人也?他是个拼命三郎。他啥话也没说,只是觉得屋内不是打架的地方,动起手来,会给人的老板添麻烦。他默默地走到屋外,站在那里,等着这些人出来。
他一声不吭,扭头就往外面走。这帮站在老板身边的人还以为七刀疤胆怯了,认怂了,想溜走,全都跟着跑到外面来了。没想到,他们出来之后,看见七刀疤站在外面候着他们。他们这些人,嘴上没说,心里面却七上八下的了。这些人的头,说了一句:上。
三四个刚出道的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抡着两个拳头就上来了。这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呢,一个个早就躺倒在地上了。小痞子打架,拳头不行,那就耍赖,就用刀砍。七刀疤,两手空空,却面无惧色。一边人多势众,一边铁定心思,拼了命也要啃下这块骨头。空着两手,对着七把明晃晃的刀,结果可以想想。可是,想象归想象,事情结果却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七刀疤,虽然是白衬衣变成了红衬衣,可他这个人就像是铁打的一样,一点也不啃一声,是越战越勇,直到警察赶到,鸣枪示警,他们才停了下来。你瞧,这个七刀疤,临被警察都揪上警车了,他也没有忘记回头大呼小叫地说,老板,这土方,我吃定了。从此,大种蛋就变成了七刀疤。通过这一架,七刀疤就在搞土方圈内出了名了。现在搞土方的,没有人不知道七刀疤这个人的。
站在这个技术员身旁的一个人,站出来说:“现在,只要人不懒,谁家还能没有一口吃的,干嘛还非要这样玩命呀?人都玩没了,要钱又干嘛呢?给老婆带新人花呀。”
你啊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知道七刀疤家里的情况吗?不知道吧?这样的莽汉还不都是让生活给逼的。
真是一派胡言。现在的农村,都分田到户了。农田有活,干农田的活。农田没活的时候,出来打打工,谁家的日子不是在天上过呀?你说说,哪一个不是过得像个活神仙似的?你叫我当工人,我还不干呢。
看样子,你家有几亩水稻田。我们岗上,那是个靠天收的地方。家家生活还不是过得紧巴巴的。你以为七刀疤像你一样,上有父母疼爱,下有老婆喜爱吗?错,他七岁的时候,老爸就死了,老妈是个疯子。这个家,想想都知道,是个啥样子。家里穷呀,从小就养成了顽皮的个性,饿了,就出去要饭。老娘吃饱了,剩下的就自己吃。街坊四邻他没有偷过,三五里地的村庄,谁家的鸡鹅鸭雉他没有偷过。打架,挨揍,那都是家常便饭的事。
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屋外漫天大雪,有个傻女人,是个孬都孬烫手的傻女人,窝在他家门前的草堆里头,他让她进到屋里,后来就成了他的老婆。你们想想瞧,一个疯子,一个傻子,都要靠人养活,他这个日子是咋过的。所以呢,他干啥事,都敢拼命,没有后路好走呀。
七刀疤的个人信息,郭良程算是记住了。这天,工地上来了几个人,说是要送几包茶叶给郭良程品尝品尝,茶叶便宜,每包就三百块钱。郭良程拿到手上看了看,这茶叶,还算是足斤足两的。透过包装塑料袋看看,这品行也就二三十块钱一袋。要三百块钱,这不是在抢钱吗?郭良程看了看,放到办公桌上,过了一会,他又拿起来看了看。这伙人看见郭良程不说话,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又唠起了新话题了。他说,这里的土方,他们要来承包,价钱么,跟市场行情走,不会让你吃亏的。瞧瞧,竟是反话,这是啥?这不就是在讹诈吗?他们说多少不就是多少吗。
遇事要冷静,要沉得住气。跟流氓,拼的是智慧。跟官油子,只能耍流氓了。就在这个时候,郭良程接到一个电话,是建凯舢打来的。郭良程总算逮到机会了。
郭良程故作神秘,他小声地说:“老七呀,你在哪里呀?找我有啥事情呀?今晚回岗上喝酒呀?”郭良程故意转过身来,望了望那帮人,又说:“不行呀,疤子啊,我这里来了些客人,走不开。最近很忙吧?怎么说?还能怎么说呢,你再不来,这土方,我可留不住了……”
那帮人慌了,原来横一个,竖一个,现在一个个都站起来了,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样子。
郭良程又说了:“也没啥,喝酒,改日吧……”
那个说要搞土方的人手摆了摆。
郭良程又说:“这些哥们呀,他们不是搞土方的,是来顺便看看我,一会就走。”
那伙人,茶叶也不要了。就这样,灰溜溜的,溜走了。
建凯舢在电话那头,听的是一头雾水,一愣一愣的,硬是听不懂郭良程为什么在电话那头,说这么一大堆子不着边际的话。慢慢的,建凯舢这才悟出来个头尾了。天才,真是个天才,天生就是个做老板的料。前几天才听到的故事,今天就给他用上了。难道你就不怕给演砸了吗?穿帮了,我看你又怎么来收场哟?既使你没有穿帮,今天糊过去了,明天怎么办呢?这种顾头不顾腚的做法,建凯舢是想也不敢想,更别说是这样做了。建凯舢心想,这就是自己和他的差距。嗨,哪里可能就是这一点呀?还有……多着呢。有些常识性的东西,自己明明也知道,可就是做不来。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脾性,不要脸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像样的生活。为了活成个人样来,不要脸就不要脸了,只要能挣到钱,就不要脸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可没有钱就不行了。没有钱,不是别人把你怎么着,是自己的肚子首先就饶不了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成长环境。郭良程的成长环境,这就造就了他的那些独特的个性和难以模仿的脾性。没有第二,只有唯一。
工程开工在即了,想分一杯羹的人,不仅仅是那些在社会上四处觅食的失业游民,和那些从黄土地中刚挣脱出来的像饿狼一样的刨食者,就连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心里也割舍不下那贪婪的欲望。他们也想伸手捞一把,钱处长就是属于这一类的人种。
住宿楼工程,钢材是不可缺少的,里面有油水,钱处长瞅准了这一点。你瞅准了不行呀,郭良程对那些面目狰狞的刨食者都敢耍手段,更何况你这个小小的基建处长呢,郭良程打心儿里就鄙视这样的人。
钱处长今天来交流一下钢材的市场行情,明天来询问一下的用量,硬是想逼郭良程自己来拱手相让这桩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