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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良程拿到中标通知书，兴冲冲地回到了项目部，叫李暪晟打了一份委托书准备交给董佰事。
郭良程把董佰事请到办公室里，和他交代了一番。然后，他请董佰事带两个人到建设单位去，就是那个叫东方凯盛贸易公司的单位，和人家坐下来，商谈商谈工程施工合同的事情。董佰事收拾好资料，带着郭良程亲自指定的两个人，到东方凯盛贸易公司去了。
董佰事来到东方凯盛贸易公司，问了三四个人，这才找到了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他们推开门，看见一个中年人，躺在靠椅上，两条腿跷在办公桌的上面，左腿压在右腿上，左脚的脚尖还在不停地抖动着。他斜着眼睛，望了一下走进来的人，只是用手示意了一下，请他们坐下，自己仍然拿着大哥大放在耳边，继续大声地嚷嚷着：“他妈那个头来的，说定了一百万就一百万，少一个铜板，老子就去扣他一个眼睛珠子抵上……什么？你这个孬熊，就这么说……我知道……要是放在以前，我还要你去，我自己就拿刀把他砍了……好了，别啰嗦了，我还有事情呢。”
这个人，把大哥大放在办公桌上，望着董佰事他们，问道：“良程建安公司的？”
“是啊，是啊。”董佰事一边说着，一边从文件夹里拿出委托书来，用双手递给这个仍然躺在靠椅上的人。
“我就是裴珖玬，是这里的老大。”他盯着董佰事问，“你是郭良程？”他接过委托书，拿在手里，看也没有看。
“我叫董佰事，那……就是我的委托书……”裴珖玬生着四方脸，浓浓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阴森森的大圆眼。眼眶深陷，眼皮暗黑，瞅人的那双眼里天然带着一股杀气腾腾的眼神。董佰事看了，心里就有些发颤，确实是叫人望而生畏。再加上刚他说的那些话，使董佰事更是不寒而栗了。
“滚，滚出去……”董佰事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语言惊呆了，他站在那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呢，裴珖玬跟着又来了一串爆粗：“再不给老子滚，老子就用刀砍死你……”董佰事想说什么，但是转而又一想，看裴珖玬这个样子，说什么，语言都是多余的。
董佰事怯生生地转身走了。就这样，裴珖玬还是对着董佰事的背后，发了一通子火：“郭良程，你这个王八蛋，你的时间是时间，老子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啦？滚回去跟郭良程说，他要是不来，这个工程合同就不用谈了，这个工程你们也别干了。”
董佰事回去，一五一十地和郭良程说了。吃语言亏，不算吃亏。更何况，他说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也有责任，礼尚往来，我应该自己去呀。
郭良程终于和裴珖玬坐到一起来了，几句客套寒暄话以后，郭良程就蹚到裴珖玬的水到底有多深了。哎呀，这个人就是个社会人嘛，没文化，直性子。看样子，像个干事人。谈合同，他应该不是我的对手。
裴珖玬一贯的标准动作，两条腿跷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左腿压着右腿，左脚尖不停地左右摇动着。两只手，手指与手指间交叉在一起，放在自己像吹得鼓鼓的气球一样的肚子上。郭良程寒暄过后，他也说了几句，这就进入了正题。他说：“我是个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稻箩。所以呢，你在我面前就不要搞之乎者也的那一套了，小狗不吃屎，文乎文乎的（闻呼闻呼），像难看。”
裴珖玬瞟了郭良程一眼，又将目光移到自己两个不断绕动的两个大拇指上，说：“谈合同，是你们这些文人的强项。拿你的强项和我的弱项干，我明显干不过你。我不干，我不吃这个亏。所以，我在招标文件上，已经拟好了一份工程施工承包合同。我想你一定看过了，你们的团队肯定也做了反复的推敲。合同，没得谈。来了，就是签字盖章的事情。”
裴珖玬这个时候才将目光慢慢移到郭良程的脸上，目光与目光对撞，郭良程明显不占优势。郭良程心想，是呀，按程序上说，是这个理。你只要去参加投标了，你就必须要服从招标文件。在招标文件的后面，附有合同规范文本。这个裴珖玬，是话粗理不粗，算是说在点子上了。
裴珖玬看郭良程没有接话茬，就又说开了：“昨天，你叫个捏眼吹不响的人来了，给我把他轰走了。他来干什么？耗时间？我们不干这蠢事，我们要干，就来实的。你来了，这就对了，你看看，校对一下，合同文本和招标文件可相符合？要没问题，这就签字，盖章。一切手续办好了，你们就按照合同规定，可以开工了。你想利益最大化，我也想利益最大化。我们之间就不要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扯犊子，没用。赚钱，才是我们真正要做实的事情。”
关于工程承包施工合同，郭良程确实是已经反反复复研究了好几遍了。投标前，筛选项目的时候，自己看过，也和大家一起讨论过。中标后，自己又很慎重地看了一遍，将需要谈判的内容在样本上划了重点，还用笔记本一一记录下来了，现在看来，都排不上用场了。但是，重点部分还是要谈的，要不然来这里干什么来呢？
郭良程说：“关于工期的问题，我想，我们应该再讨论一下……”
裴珖玬把手一挥，挥到郭良程的面前往下一压。他打住了郭良程的话头，说：“打住，打住，工期问题更没得谈了。我投资那么多的钱，难道我不想尽快发挥这个项目的经济效益吗？我不想，那我就是傻瓜蛋哟。合同工期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要想不被罚款，只有一条，那就请你们加班加点赶工期。其他的，一切免谈。”
郭良程的话被压回来了，急得他满脸涨通红通红的。他又急忙补充说：“还有就是固定总价……做工程，千变万化，怎么可能连一点变更都没有呢？”
“打住，打住。基础有变化，我去找勘探部门算账，其他的，市场行情变了，你们必须兜底。吃亏倒巧，都是你们的。”
厉害，这个人真厉害，难怪他没文化也能把事业干得这么大，他是眼睛毒辣，看问题，瞅得准，事事都拤在要害的地方。
裴珖玬看着郭良程把眼珠子老是停在一个地方，不转了，猜想，郭良程一定又在想啥鬼主意了。他没等郭良程开口，就又说：“郭老板，你想想看，工程竣工验收后，我这个楼，每租出一天，那可就多收一天的房租。这个账，我不说，你自己也会算，是吧？所以，你要是躺在我这把靠椅上，你也会和我一样。好了，不说了，要么签字盖章，要么回去，交回中标通知书，洗洗屁股，准备挨板子吧。”
郭良程心想，哭死苦活，一心一意要中这个标。这个标是拿到手了，遇上了这么一个硬茬，油盐不进，难道这合同条款就是铁板一块？这也太苛刻了吧？现在，我要是不干这个工程，不敢偿试，不敢蹚这滩浑水，我又怎么能走出一条新路呢？现在不干，投标保证金要被没收，不知道还会受到招投边办公室什么处罚呢？干，也许能蹚出一条新路来。今后，私营经济体也许就是我们建筑企业的主战场呢。想到这，他说话了：“好吧，我们签字盖章。”
合同签订了，施工开始了，罚款单像雪花一样飘了过来，弄得郭良程有些招架不住了，整天头晕晕的。这个时候，他开始想念在外贸公司的施工环境了，想念钱处长，想他再来报复一下自己。少罚点钱，管的再严厉，我也能承受得住啊。这段时间，郭良程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督促管理人员全体出动赶工程，有时自己也赤膊上阵，没天没夜地干。
建凯舢一连观察了好几天。他想，这样干下去，肯定不行。全体管理人员都成了一般基层管理人员了，这怎么行呢？这套班子，怎么也得有个人，或者说，有个领导核心来考虑大事情吧？今天这条路是怎么蹚出来的呀？还不是郭良程有时间静下来捣鼓出来的？这才有了今天。现在，大家一股脑子都这样干下去，路，只会是越走越窄。
建凯舢在工地上找到了郭良程，两个人席地而坐，畅谈开来。
郭良程叹口气，有气无力地说，这回算是遇到硬茬了。你和他说道理，他根本就一个不近人情世故的人，说道理，你根本就说不通。他呢，他不出手就罢了，一出手就捏在你的酸筋上。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们现在是一头钻进这片大森林了，为了生存，我们必须学会适应这里的环境。今后，我们只能依存在这片绿荫底下。想活，就得学会适应这样的环境，就得学会和这里的主人打交道。
说说简单，做起来就难啦。
现在，你是被具体事务缠身了，一头钻进了死胡同里去了。曾经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敏捷的思路，怎是能理清常人认为是乱麻的头绪。你的办法，永远都比困难多。现在的你，被眼前的这堆白银子遮住了视线，看不远了。银子的白光，耀花了你的眼睛，使你看不清事物的本质了。人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你看不远，路上的石块都会变成了你的畔脚石。只有当你向远处眺望的时候，脚下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跳过去，跨过去，绕过去，往前走，才有路呀。
工人的劳动强度太大了。这人嘛，一旦工作疲劳了，质量意识肯定跟不上来。这质量巡查，安全检查，一定要跟班作业。这样大家一起上阵，肯定不行。管理人员要分班次，跟班检查，也许是个办法。混在一起，效力不高，日子长久了，大家也会疲劳的。疲劳一定会模糊人的质量意识和安全意识。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哎呀，你这个提醒太及时了。我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棒给打懵了，辨不出方向了。嗨，这人呀，一旦晕了头，就分不清主次了。郭良程一挥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为了工程进度是银子，难道其他的管理就不会送给我银子了？真的是糊涂了。
郭良程从繁杂的日常事务中抽身出来了。这天，他看了一上午的商务标，感觉到有些累了。他从办公桌的一角已经摞了几天的报纸堆里，随手抽出一张报纸来翻阅，算是给自己大脑休息一下。为了整顿钢材市场，淘汰劣质产能，增强环保意识，各级地方政府开展专项治理，坚决取缔地条钢非法生产和销售。
郭良程继续翻阅着，却仍然无法消除身心的疲惫。他站起来，准备到现场去转转看看。或然，他浑身一颤，慌忙转身又坐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找到刚才看的那张报纸，急急忙忙翻到刚才看过的那一页。他盯着，看了又看。看着看着，他额头的汗水开始浸了出来。渐渐的，头顶像蒸笼一样，冒着雾气。脊背的汗水，浸湿了衬衫。他浑身无力地瘫到座椅上，一动也不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