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李秀芝被建凯舢和护士们推回病房,换到了十六床的铺上躺着。建凯舢帮妈妈的枕头和被子刚刚整理好,病房的护士们就推着药车就进来了,这个拿针头抽药水,注射到生理盐水的瓶里,准备吊水。那个又掀开被褥,拿着电极贴在李秀芝身上的不同位置贴上了许多个。电极贴拖拖拉拉地连接着动态心电图记录仪,不一会,显示屏上出现了几行波段图形和数字。护士说,这个是心律,那个是血压,还有这个,是血氧。有个护士还向建凯舢交代说,在什么情况下是正常值。如果出现了不正常的情况,应立即呼叫护士。
护士们交待结束刚离开病房,李秀芝突然从嘴里喷出一股一股紫黑色血液,被子上,枕巾,床单上,地面,溅的全是血迹。紫黑色的血迹粘液中有许多气泡。建大山被这突然出现的症状吓呆了,站在床头,两眼直愣愣地傻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建凯帷也吓坏了,六神无主地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建凯舢一看,懊悔地一拍大腿,惊慌失措地叨咕乐一句:“坏了。”话没落音,他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撒腿就往护士站跑去。他边跑边喊:“护士,护士,快来人啊,十六床吐血了。”
周姼荃看到此番情景,胃里或然翻江倒海起来,阵阵酸水直往上涌,还夹杂一些刺激着喉咙的不明颗粒,一股脑地往上喷出来。她也开始“哇哇”地吐了起来。从胃里涌到口腔开始,她就想憋住。她不顾一切地往外奔跑。就这样,她连跑是跑,还是吐了病房一地。她的胃口实在是太浅了,见不得这样倒胃口的现状。
温二妮看到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动作神速地猛然将婆婆李秀芝的身子侧翻到床沿边上,一只手使劲地拽住婆婆的胳膊,另一只手托着婆婆的后脑勺,让婆婆的脸侧到床沿,脸朝下,好让婆婆吐的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淌。
“瞎喊什么?这哪里是吐血啊?”一个中年女护士跑到十六床跟前看了看,气汹汹地发起火来。
值班医生也过来了,他看了看,不慌不忙地说:“不要慌,不要慌。不要紧的啊,这是手术中涌进胃里的手术残液,吐出来应该还是件好事情,不要大惊小怪的。”他手里拿着听诊器的头,一边摇,一边对护士说:“插导管,实施导流。尽快将胃里的残液导流出来。”
护士们开始前前后后,一路小跑地忙碌起来。值班医生没有走,站在一旁,看着护士们工作,时不时地说上几句,直到他看见残液储存袋的上面出现淡黄色的液体的时候,他才转身离开了。
李秀芝的脸色渐渐由桃红变成淡紫红,又由淡紫红慢慢过渡为鸭黄,灰黄,到灰白。建大山对两个儿子说:“儿子,你老娘好像不大对劲哎,快叫医生过来看看。”
建凯帷傻了,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杵着。
建凯舢又往护士站里跑,护士发着火,虽说是嘴上不赖烦地咕哝着不停。可是,当她们看见建凯舢在她们身旁,急得两手直搓,整个人像只困在笼里的老虎一样,团团乱转,还是来了两个人,走过来看了看。她们走近一看,走在前面的护士,先是一愣神,然后她立刻转身,用手在膝盖的旁边摆了摆,快节奏地不停打着走在后面的护士的手,小声地说:“赶快叫值班医生。”走在后面的那个护士见此也不敢怠慢,立即转身一路小跑出去了。
值班医生小跑着来到李秀芝的病床边上。他俯下身,用手指翻开李秀芝的眼皮看了看,说:“推氧气瓶来,立即输氧。注射一针福达平。动作麻利一点。”他又用听诊器在在李秀芝的胸部和背部听了一会。一会儿,李秀芝不知道是被值班医生左翻翻,右推推,还是那只针剂起了作用,她的脸色又开始红润起来了。值班医生挺直了上身,对建大山说:“每隔几分钟,呼叫一次,一定要叫到病人睁开眼睛为止。知道了吗?”
此时此刻的建大山真的是有点儿发懵,半晌也没有缓过神来,好大一会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就像是六魂失去了三魂半一样。
李秀芝的耳畔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左顾右盼,也不见一个人影,只看见岸边婆娑的水柳。她伫立在岸边,微风拂来,她的秀发和长袖都随着微风摆拂飘逸,还有她身旁那万千柳条,随风起舞,阿娜多姿,媚态诱人。是谁在呼喊呢?她抬头遥望,不远处有一座青石条砖拱桥。那桥身倒影映在湖面上,在水面上形成一个椭圆形的拱洞和墨绿色的淡淡桥影,延伸到了湖的对岸。李秀芝顺着呼喊的方向走去,她步履轻盈,像腾云驾雾一般来到拱桥上。在拱桥的中央,李秀芝看见一个奇异的男子,站着拱桥的最高处。他身穿白大褂,头上戴着白色的高顶帽子,一手提着一把李逵用过的那种样式的大板斧,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磕,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说:“生意上门来了。”
李秀芝走近了,这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温和地说:“不要怕,不要怕。你认识我吗?”
李秀芝说:“认识啊。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可是我好像认识你,你就是白无常吧?怎么啦?怎么今天你一个人在这里呀?黑无常呢?”
“现在的人都不缺钙,虽说是战战兢兢的,可他们还是都能自己走过来。不像曾前,还要我和黑无常一起搀着,才能过这座奈何桥。既然是这样,我们就不用两个人都守在这一座桥上了。现在,我们分块经营。我在奈何桥,守着第一关。他在神位坛上,守着最后一关。我们俩的收益都提高了。”
“你们收死人钱,还这样狠,你们缺不缺德?”
“缺德不要紧,只要不缺钱就行。”白无常狡诈地奸笑着。
“看来,你好像是一点都不怕啊?”
“有什么好怕的呀?不知是谁说的啊: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就像这个人讲的一样,就是这样的潇洒自如。”李秀芝用惊奇的眼光上上下下看了看白无常,又说:“噢,你今天的装扮怎么好像和平时不一样啦?你以前手上拿的好像一根哭丧棒,你今天怎么拿一把大板斧啊?”
“现在讲的是经济效益,凡是走我这里经过,我都这样,嗯,狠狠砍他一板斧。反正这是人生的最后一板斧了,轻些,重一些,都一样。”
“你们怎么这样的歹毒啊?”
“黑无常比我更厉害,那神坛都是用假黄金堆出来的,却个个都是按照真黄金的价格卖出去的。黑无常说,现在的这个社会呀,是稀奇古怪的。人活着的时候,为了争钱夺利,父子之间也能对簿公堂,母女之间都能拽头发,打死架。人死了,却装模作样,哭天喊地的,大系操办,不宰这些乌龟王八,宰谁呀?”
“那些都是富贵人家的破事,我们这些地地道道的平头老百姓,又不是神,那就不要上神坛了吧?”
“现在人人都是神,而且都是大神。”
“你们收费这样高,叫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是活,活不成。死,死不掉。这怎么成呢?”
“你想想,这样的现象会长久吗?不会的,早迟有人会来整治他们。不要急,很快。要不然你就先回去,回去再受几年洋罪吧?”
“嗯,这样也行。我还是回去再受几年洋罪算了。”
“那你就回去吧,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的大板斧能砍到你,你就是想回去,也不成了。”
李秀芝两腿一纵,眼睛睁开一看,冥冥之中,她感觉,刚才那些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李秀芝醒来,隐隐觉得肚皮有些痒,她伸手去摸。建大山马上握住李秀芝的手,说不能乱动,刀口的缝合处插着一根橡胶导液管呢。
李秀芝又觉得鼻孔痒痒的,想伸手去捞捞鼻子。建凯舢按住妈妈的手,说鼻孔里插着一根橡胶排液管,肯定是有些难受的。但是,您要忍着。
又过了一会,建大山的手刚刚松开,李秀芝的手又在脸上乱摸。建大山说:“别动,别动,再动的话,输氧管就会被你搞掉了。”
上午,医生快要下班的时候,值班医生拿来一张B超检查单,要十六床今天下午再去做一次B超。
建大山有些忍不住了,一肚子怒火一下子蹿到头顶上。建凯舢看见了,急忙递个颜色给爸爸。建大山忍住了。是啊,现在哪有这个底气来发火。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埋怨道:“病人刚刚才苏醒,又要去做B超,这也太折腾人了吧?”
值班医生眼睛睁得老大的,望着建大山,好一会才说:“不检查,怎么能知道病灶在什么地方呢?耽误了治疗,是你负责,还是谁负责?”
建大山眼睛也睁着老大的,他倒不是想发火,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交钱,你看病,难道责任还要我来承担吗?这理,往哪里去说呀?就是到玉皇大帝那里去告御状,也许还是说不清楚。不说了,既然进来了,命都交给你们了,你们是专家,你们讲咋办就咋办吧。
整个下午,李秀芝只是咬紧牙关,哎吆哎吆地忍疼唏嘘着,汗珠润湿了发际,病号服的背部也都已经浸湿了。整个人颤抖不已,那苦可是吃的有齐腰深了。怎么办呢?建大山只能是多安慰几句。建凯舢和护士一道,也不管妈妈疼痛时的责骂,默默地按照医生的要求,把妈妈从病床上抬到推床,又从推床搬到检查床。建凯舢知道,每挪动一次,妈妈的刀口都会很痛的,要不然,那豆大的汗珠也不会顺着脑门流了下来。建大山的脚一走一崴,也跟在后面,他不停地安慰李秀芝说:“忍着点,忍着点,一会就好,一会就好。”其他的,什么也没得说了。又能说什么呢,李秀芝心里也知道,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忍着,让他们来折腾吧。活受罪,要想活着,就得要能忍受这份洋罪呀。
检查结果出来了,还要进行二次手术,什么原因,医生没有说。只是说根据检查报告,需要做二次手术。
回到病房,李秀芝也不知道是被折腾累了,还是昏迷过去了,沉沉地睡着了。当她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是漆黑的了。当李秀芝听说,自己需要做第二次手术的时候,她把自己在昏迷中做的那场噩梦,讲给老头子和两个儿子听。李秀芝说,我曾经听人说过,现在买个墓地也需要好几万块钱。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几万块钱买墓地,还不如拿这个钱去砸那个主治医生。把他昏庸的头脑砸清醒了,好让他知道,人命关天,责任重大。
隔壁床的病人说:“和这些人打交道,钱是最完美的交流语言,有效,便捷。”
建凯帷啥话也没有再说了,再也不提找人托关系的事情了。是啊,聪明的人,现在是不会挡别人财路的,只会开绿灯,行方便。谁都知道,现在这个年头,挡住别人的财路,那就是在给自己前进的道路设置障碍。
建凯舢衣兜里揣着五千块钱,偷偷摸摸地溜进李秀芝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主治医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看见建大山一拐一扭地走了进来,脸绷着,一丝的笑容也没有,冷冷地看着建大山,没说话。
建大山满脸笑容。可是,他的笑容一点也不自然,简直是有点儿像是在哭。建大山说:“医生你好,在忙着呢?”
“有事啊?有事去找值班医生。”这主治医生仍然冰冷个脸,有点儿像冬天里的屁股,冷得一点血丝都没有。
“没事。”
“没事请出去,你没看见我这正忙着吗?”
“医生,我找您有点事。”建大山心里有气,有怒气。心里有火,有怒火。可是,他这个时候或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阵昏花,恍惚看见,眼前坐着的这个主治医生,竟然是一座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是人,人有人的味道。也不是神,神有神的魅力。不是佛,佛有佛的菩提光环。也不是妖,妖有一身的妖里妖气。难道是装神弄鬼的假道士吗?也不像。那是什么呢?难道是面目可憎满脸杀气的妖魔鬼怪?反正建大山现在是老眼昏花了,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看什么,不像什么,只是那主治医生的冷脸足以使得建大山两腿哆嗦。他颤颤惊惊地从衣兜里掏出五千块钱,嘟嘟哝哝地说:“这……这点……小意思。”
“你看,你这就太见外了吧,你儿子还是我们院长的老朋友,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这么做,你叫我见了我们家的院长怎么说呀?”
“你不说,我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是啊,人们都这么说,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人,只有在他的脑海里时时刻刻地感到,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他,既使在黑暗中他也会像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堂堂正正,挺直腰板,不走歪路。人,心中一旦失去了被人察看的顾忌,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李秀芝的主治医生理直气壮地接过了建大山双手递给他的五千块钱,说:“你们生活也不容易。我不收,你们又不放心,会说我不够交情,不知道人情世故,我还是收了吧。其实呢,收不收你们的钱,我们都会尽到我们的责任的。难道不收你们病人家属的钱,我们责任就不得到位吗?哪有这样的事呀。”主治医生这时才站起身来,拍着比他爸爸还要年长的建大山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建大山这时心里才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