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程回到项目部,建凯舢见了便问道:“良程啊,工程施工合同签好了吗?”
建凯舢没听见郭良程搭话,他扭过头来瞅了郭良程一眼,见郭良程用迥异的目光在望着自己,仿佛眼神里还有一种审视的眼神,在洞察,在疑惑,在甄别。郭良程目不转睛地看了建凯舢好半天,看得是建凯舢感到莫名其妙,不知究竟,只好胡乱地猜疑起来。他用手掌抹了抹自己的面颊,放在眼前看了看,手掌上什么也没有。他又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衣襟,也是啥也没有?他疑疑惑惑地看着郭良程,问道:“看啥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有啊,不在脸上,也不在衣服上。”郭良程歪着头,望着建凯舢,狡黠地笑着说。
建凯舢问:“那在哪?”
“穿过头发,越过头皮,透过脑壳,你就看不见了,可我能看见。”
“我怎么啦?”建凯舢问。
郭良程说:“不说了,建凯舢。今后呀,你能不能叫我郭老板?叫我郭总也行。万事都得有个领头人,你看怎么样?”
“行呀,这没问题,郭……老板。”
郭良程挺直了腰板,仰着脖子,似呼在找感觉一样。然后,他点了点头,笑了,
建凯舢心想,这个郭良程呀,现在是怎么啦,强调这个话题是啥意思呀?不是在为更改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在做铺垫吧?还是有什么其他想法?也许,吴福堡对郭良程的认识是对的。不管怎么说,我既然来了,我就得帮他把这个工程的开工程序走完,这才不枉此行。他能以诚相待,我们就继续合作。如果他是在诳我,那我也就只好赶快走人了,以免误了自己。人活在这世上,没有自己的事业,仿佛自己就是天上的云,山谷间的岚,水面上的雾,永运都是飘逸的感觉,心里不踏实。事,只要是想明白了,心情也就轻松了。
有了工程,首先得招兵买马。这类事情,找建凯舢肯定不行。猫找猫,狗找狗,好找的很,一找一大群。郭良程拿定主意,这事得叫石二滚来办,比较合适。他请建凯舢去把石二滚叫来。
石二滚走进办公室,看见郭良程把两条腿跷在桌子上,一只脚压在另一只脚上,还不停地来回摇晃着。石二滚一看就知道了,刘厚德讲的没有错,郭良程这个人,现在确实是嘚瑟起来了。
“二滚蛋,小茅厕该干差不多了吧?”郭良程说。
“快结束了。老板,听说你又接到大工程啦?”石二滚嬉笑地问。
“是啊,今后跟我好好干,我包管你吃香的,喝辣的。”郭良程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自己先抽出一只,剩余的,朝石二滚方向一撂。石二滚,伸出双臂,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圆,双手一捧,接住了。石二滚从烟盒里抽出一只后,正准备双手递给郭良程。
郭良程说:“你装着吧。”
“谢老板。”石二滚点头哈腰,笑哈哈地说。
郭良程说:“二滚蛋,我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石二滚说:“哪里的话,你是老板,你的话就是最高指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鬼东西,你们农村人,说起客套的话来,还是残留一些孔老二的味道,有股酸溜溜的,还有点苦味,有点像凉拌苦瓜的样儿,清火,解热毒,再大的脾气,到你们这里,一碰就全消了。”
“我们乡下人,没文化,只有父母传承的这么一丁点儿。”
“不说了,谈正题,你给我找几个管理人员,怎么样?没问题吧?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忙活,你的队伍,也可以扩展,多找些人,壮大一下自己的队伍。我这里的活,我尽量照顾你,给你倾斜。这样说吧,用你的土话说,尽你胳膊酸,你能干多少就干多少。不过,这要看你这次给我找人的情况。找来的人,他们都能干活,只要我喜欢,就行。你帮我请来的人,难道他们还不格外地关照你?他们关照你,我不阻拦,难道还会有谁出来装这个二不弄的吗?”
石二滚心想,既然郭老板他对我这样信任,我干嘛非要装那个二青头呢?和他过不去,对我可有好处?没好处,我干嘛要做那个恶人呢?当工人,靠力气赚钱,跟哪个老板不是干活呀?不流一身汗,你就甭想从他那儿掏够填饱肚子的馍馍。不多想了,咱们工人出来谋生,就是靠卖苦力赚钱,何必要搅合到他们这些老板们勾心斗角的旋涡里呢?跟大娘是吃饭,难道跟二娘就能喝奶了吗?有奶就是娘,没奶,什么也甭想,管他那么多呢。
“郭老板,你这样信任我,我豁出去了,我一定会把吃奶的劲都用上,去帮你找人。”这时,石二滚又往前凑近了一步,弯下腰,轻轻地说:“老板,你要找什么样的人,你得跟我过个底,我好为你张罗。”
郭良程嗫嚅了一下,眼珠子一转,这才说:“你这么机灵的大脑,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样的人?”
石二滚心里明白了,郭良程这大脑里,原来也是一片空白,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找哪些人。他眨巴眨巴眼睛,翻动了好几下眼皮。然后,他掰起手指头,说:“两幢楼,要找一个过硬的负责人,要找两个施工员,两个技术员,一个资料员,一个安全员,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后勤人员,什么搞机械修理的,拉拉电,接接线的,开卷扬机,开搅拌机的。郭老板,你看,这些人是否都要?”
我的妈呀,需要这么多的人呀,这么张嘴要吃饭,这就不说了,还要给他们发工资,吃喝拉撒尿,这些我都要管,这开销,我哪里吃得消呀?真是搞死人了。郭良程在心里这样嘀咕着,没想到,下意识的,把这最后一句给冒出来了:“真是搞死人了。”
“唉哟,郭老板呀,在工地里,这句话可不能这么随便乱讲呀,工地上,最忌讳说这句话了。”说完这话,石二滚挺直腰板,双手合十,闭起双眼,虔诚地肃立在原地,口里开始念念有词地说:“阿弥陀福,阿弥陀福,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郭老板确实是不懂呀。菩萨,请你要原谅,不要见怪。阿弥陀福,阿弥陀福。”念到这里,他才睁开了眼睛。
郭良程心头为之一震,他眼睛一亮。霎时间,他感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淳朴善良的人还不只是建凯舢一个人哈,比比皆是呀。善良的人都温顺,温顺的人都需要有人领导。这老板,我要是不当,我都觉得对不起他们,对不起这个时代。你看看,眼前的这个石二滚,是多么善良,多么厚道,多么淳朴,他的身后何止有一个或几个像他这样的人啊,那是成千上万的人呀。石二滚的真诚朴实的行为,确实是让郭良程感动了一阵子。
郭良程天资聪慧,按建凯舢的话说,郭良程这样的人,不做老板,那可真是可惜了。在建凯舢看来,老板都是上帝用特殊材料做成的,脑袋要足够的聪明,脸皮要足够的厚,心肠要足够的狠,手要攥得足够的紧,品性还要足够的赖。郭良程天生就是做老板的料儿。
郭良程把石二滚带来的人,分别都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单独交流。他拿着图纸,反复地请这些人讲述他们自己对这个工程的施工技术,施工程序,施工管理的意见。这些人都被装在葫芦里,他们不清楚郭老板在想些什么,还以为这个老板在考察他们呢,他们哪里知道,郭良程在一边看书,一边在听他们上课呢。
经过几天的恶补,郭良程终于摸到了一点点憋憋窍了,听出了一点点头绪了。这些人怎么用?他心中有了主意,按照他的惯用伎俩,他得决定斩头去尾,留中间。水平高的不能用,这些人一般都是有些持才自傲,桀骜不驯的人,不好管理,也许自己根本就驾驭不了他们。水平低的也不能用,这些人能干,也愿意吃苦。但是技术不够成熟,我这里又不是培训班,拿我的工资,吃我的饭,干活还手脚不利索,不行,不行,肯定不行。这中等水平的人好使。这些人聪明,中年人,年富力强。同时,他们自己心中也有数,自己又不是拔尖人才,在人才市场上,一扒拉,一大片。所以,他们听话,只要工资给的差不多,这些人都好使。
这一点,建凯舢和石二滚就看不懂了。建凯舢认为,我们第一次干这么大体量的工程,不用些拔尖的人才,工程质量肯定搞上不去。如果要是干砸了,今后我们就会被从这个行当里给踢出去了。利润可以看得轻一点,钱也可以少赚一点。但是,管理队伍,不可不硬朗。
石二滚心想,郭老板呀,你也是太外行了,这些顶级高手你都不用,你是有眼不识大蜀山啊,竟用这些二不拉的货,大楼盖倒掉了,我看你是哭都没眼泪。你这个人,刘厚道是讲对了,一个盖茅厕的,都能盖大楼?天知道。嗨,自己不懂也就算了,可以借用人家的大脑啊,你又不用,舍不得掏钱。看来,我是真的不能跟你后面干了。人家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可不靠你这棵枯树,大树一倒,说不定,还会把我给砸了。
刘厚德听人说,石二滚这几天跟在郭良程的后面,屁颠屁颠的忙个不停。自己在扩招人手不说,还在帮着郭良程网络人才。他心想,这个石二滚子不厚道了。看来,这个人是见钱眼开的货色。不用拳头和他交流一阵子,他还真的忘了老子的厉害。我看你哟,也是不知道有命赚钱没命花钱的主哟。
这天晚上,刘厚道在石二滚回家的路上拦到了他。石二滚在工地上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一看见刘厚德,心里就明白了,没等刘厚德开口,他就先说了:“德哥,我跟你后面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我都敢干,你吩咐的事情,我还敢怠慢?那我今后还在工地上混个啥呀?你放心好了,你听人家说的,那都是些表面文章。我还有点钱攥在他郭良程的手里,我得想法子,把钱要回来。”
刘厚德在道上混,也是混了多年的人了,按照他自吹自擂说的话,蚊子从眼前飞过,他都知道公母,更何况是人呢。石二滚是什么样的人,他多少还是能掌握一点的。石二滚子这么一说,刘厚德谅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招。所以,他只是大声地呵斥了石二滚一顿,也就算了。
石二滚见刘厚德讲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脸色也慢慢地温和了许多,他才敢说话。他说,有几个他看好的管理人员,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可是,这一招没用上,那几个管理人员,郭良程一个也没用。这个我得事先和你说清楚,你可千万不要抱怨我。
社会是大家的社会,靠你一个人?你就想搅浑这潭水?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痴心妄想。你也不拧拧,你自己是几斤几两。好了,好了,跟你说那么多也没用,你根本就听不懂。这样吧,我看你在开工仪式上的表现。
人员已经组织到位了,那就干呗,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我郭良程不能白养着这些人呀。于是,那些管理人员各司其职,又是拿这个方案,又是拿那个方案,什么临时设施啊,什么开工仪式的场地布置呀,什么施工棚,工人生活区呀,郭良程看了,心里都挺满意的。
郭良程点头了,那就干呗。就这样,工地上,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合同没有签,备料款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一个小茅厕,虽然一分钱工资也没有给工人,材料款也是欠下一屁股带两胯子债,也支撑不了这么大工地的临设开支呀。
这个时候的郭良程,已经根本听不进建凯舢的任何意见了。建凯舢说,工程合同还没有签订,所有的工作只能围绕熟悉图纸和编制施工方案等方面来展开,其它的工作,现在都不能操之过急。
郭良程冷着脸,用眼角瞥了一下建凯舢,不温不火地说:“建凯舢,现在有没有建筑专业的培训班啊?如果有的话,你最好去培训一下。”
郭良程不温不火的回答,建凯舢也看见了,他想,既然工程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自己也该撤了。
起初,工地上的大事小事,郭良程都还和他在一起聊上几句。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工程上的事情,新聘用的人员,整天围绕着他,已经让他也无暇顾及那些工作细节了,更是难得有机会和建凯舢说上一句话。现在,郭良程用这样态度和自己说话,也许是一种信号。这个时候,自己提出辞职,也许郭良程还扒求不得的呢。
建凯舢说:“郭老板,搞建筑,你看,我也插不上手。这样吧,等你确实需要我的时候,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掉队了。也好,你要走,我硬拦着也不好,还是就此分手吧。这可是你自己要走的啊,不是我不讲良心,硬要把你撵走的啊。
郭良程说:“你真的要走呀?你真的要走,你看,我也不能挡着你发财哈。我送送你?”
“你现在很忙,你看,他们还在等你呢,你忙吧。”
建凯舢走了,郭良程只是和他挥了挥手,没有握手,没有寒暄。在这个时候,郭良程在心里竟然嘀咕着,你建凯舢不会找我要工资吧?我想你建凯舢也不会找一个在大街上捡馄饨的人要工资的。
建凯舢在于郭良程挥手的时候。他认为郭良程会主动提出他工资的问题。但是,郭良程没有提。
没提就没提吧,你不付我工资,难道你就不感到愧疚吗?让你的良心去谴责你吧。
建凯舢,你真是傻得可怜。你错了,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已经没有可以容纳良心的空间了。
他们的心,已经被金钱的欲望塞得满满的了,再也容纳不了任何其他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