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凯舢从工地出来,走出公司大门,顺着市区的人行道路,一路往家走去。
此时此刻的建凯舢,心里有讲不出的滋味。刚走出工地的那会儿,建凯舢的心情有说不出的轻松和愉快。自从自己在馄饨摊上,抓住了郭良程,这个鬼东西,就像一只轰不走的苍蝇,撵不走的臭虫,整天纠缠不休。现在,这个压在心上的包袱,终于被卸掉了。现在,建凯舢又怎么能不感到轻松和愉快呢?他现在就连周身的每个毛细血管都舒畅起来了。
一阵子轻松和愉悦之后,建凯舢的高兴劲头渐渐的得到了降温,他又开始懊恼起来了。这个郭良程啊,还真是够可以的了,自己送他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像是招惹他这只苍蝇的臭狗屎,引来了,就再也轰不走了。这个郭良程就像是扒身上的活臭虫,撕不开,打不烂,没完没了的纠缠开了。好啊,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谁教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呢?你抹不开情面,他能拉下来脸皮,缠你缠定了。
你不是心肠软吗?你不是抹不开情面吗?你这个弱点,真的让他给抓住了。这么多天,他就是在利用你这个弱点,像大小孩带小小孩做游戏一样,被他搅得是心神不安。直到今天,才终于算解脱了。可是,这种解脱,这叫啥解脱?游戏不玩了,你先回家吧。还是这个游戏我想现在一个人玩了,你请回去吧。小孩玩游戏,谁也没有把他当真。你把他当真,你天真,那是你的事情,与我又有何相干呢?
自己被郭良程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给叫晕了头了,前前后后忙活到今天,结果呢?是啥也没有落到,就是最后,连这个大哥的称呼,也给弄丢了。一屁股灰,那也别带走,那是工地的,还是要拍拍屁股,再走人吧。
别说那些好听的,什么有福同享啊,说现实的,我就是打工的,临走,郭良程,你也应该把工资给结清吧?嗨,你这个郭良程,是提也不提,就当没这回事。郭良程,你的良心,难道给狗吃了吗?
说这些气话,顶个屁用啊?别说人家了,自己身上也有毛病呀。他不说,你怎么就不说呢?这一段时间,我怎不能算是默默奉献吧?我走了,你得把我的工资给结了,怎么算?你定啊。只要你不把拳头往我眼睛里塞,一切都好说。那些感激的话,郭良程哎,你也就不要说了,把工资结清吧?这句话,你怎么就不好意思说呢?你不好意思,他好意思。
我对你,是掏心掏肝的,你这样做,你是于心何忍啊。你这样做,难道你就不怕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吗?你就别指望他自己去受良心的谴责了。他要是还有良心的话,难道他还会去做这种没心没肺的事情吗?
建凯舢现在的思绪,十分不稳定,想东想西,到处乱飞。一边走,一边想。突然,他的手背感到一阵剧烈的烧灼疼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他下意识地将手背送到嘴唇边,准备用嘴唇允吸一下,以减轻疼痛感。可是,当嘴唇刚触及到手背的时候,手背的灼伤处,有个小黑点,像团糖稀一样,黏糊糊的,粘到了自己的嘴唇上了。建凯舢是连吐是吐,嘴唇上还是被烧成了一个水泡。
走在建凯舢身旁的那个抽香烟人,见建凯舢一连贯的剧烈反应,又看了看自己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香烟头。那香烟头的前部全都空了,那团烧得漆黑的烟火,从建凯舢的手上,粘到建凯舢的嘴唇上,又被建凯舢迅速地吐了出去,落在了地上。他深深地感到内疚和歉意,同时,他又担心,建凯舢会找他的麻烦,和他纠缠不休。他就连忙地说,哎呀,老哥,这不怪我吧?你走路,我也走路,你没注意,我也没注意。你不会诚心想把我的香烟火打灭,我更不会想用自己的香烟头去烫人。
那个手夹香烟的人,连忙做出解释,希望得到建凯舢的谅解。可是,他看见建凯舢的眼神,根本就没有在望他,也没有太在意听他的解释。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的,嘴唇张开,惊异地望着前方。仿佛,他的那颗心,像是已经悬到了嗓子眼了。这个人在看什么呢?那个手夹香烟的人,扭过头去,朝建凯舢张望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老人,一只手在往前伸,像是想扶住什么东西。可是前面,是什么也没有。
建凯舢急急忙忙地往前跑了几步,还是没有来得及,在离那位老人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只见那位老人像倒墙一样,“咣当”一声,摔倒在地上了。建凯舢跑了过去,用手臂托起老人的头,轻轻地呼唤着:“老人家,老人家……”
从那位老人家身旁走过去的,还有几个人。他们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迅速地跑开了。就像是突然遭遇到山体滑坡一样,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唯恐躲闪不及,会伤害到自己一样。
他们躲到安全的地方之后,有的再回头来望望。也有的,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阵疾跑之后,又开始迈着沉稳的脚步了。还有的,回头看了一下,见建凯舢蹲在地上,托起老人的头,都在替建凯舢捏一把汗。他们惋惜地说,你这个人呀,我是看过像了,你是在光骷髅头往刺棵里钻,不是在找死,就是在找不愉快哟。然后,摇了摇头,径自走了。
建凯舢想找人帮忙,可是他喊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搭理他。没办法,他只好自己一个人,抱着老人往医院跑。
建凯舢抱着老人家跑到了医院,医生说,你这个孩子,你要是再迟来一步,你爸就危险了。不死,也会是个植物人。就是救护车跑到现场,一个脑缺氧五分钟的人,多半就是生命抢救过来了,也只是一个植物人了。你不懂医学,你抱着他往医院里抱,路上颠颠撞撞,中途,他就已经有呼吸了。现在,还要住院继续观察治疗一段时间。
“他不是我爸爸,我也不是他的孩子。”
那医生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用诧异的眼神望着建凯舢,说:“啊,同志,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谁对他负责任呀?医药费,住院治疗费,这些费用,谁负责呀?”那位医生说着,就扭过头来,对旁边的实习医生说:“立刻报警。你,看住他,别让他跑了。”
原来,建凯舢只是一心一意想着抢救这位摔倒在地上的老人,根本就没有顾及到那么多。他没有多想,当时的情况,也不允许他多想。这下子,他意识到了,自己又惹上麻烦了。自己救人,现在,反而像个坏人一样,不允许走了。自己干嘛要走呢?我既然决定救他,我就一定会尽到自己的责任。再说了,老人现在只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现在神志不清,意识模糊,我又怎么能离开呢?至少还要等到老人家的孩子们都来了,我才能放心的离开呀。
他老人家现在意识不清,说不出他家人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也没法通知到他的家人。只有等到老人家康复了,我才能算得上是对老人家尽到了责任。
建凯舢为老人垫付了医药费,办理了住院手续,建凯舢仍然陪护在老人家的身旁。和建凯舢一起忙前忙后的,还有那位医院的实习医生。这个实习医生,说是和建凯舢一起帮老人忙忙,可建凯舢心里清楚啊,他就是跟在建凯舢的身后,一步不离地监督他,以防建凯舢跑了。
老人家打点滴,建凯舢和那实习医生陪护在他身旁。这时,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一开始,警察的态度还算温和,问了建凯舢的姓名,家庭住址,建凯舢都一一作了如实的回答。这些信息登记以后,当他们问到正题的时候,这两个警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工作态度噶然起了变化,也许是他们的职业习惯吧,他们就像是在审查犯人一样,询问起建凯舢来。
建凯舢越听越不是个味儿,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怎么啦?这是啥意思啊,我好心好意,搀扶摔倒的老人,怎么啦?啥态度呀?你们这是啥意思呀?真是的,我犯法了?建凯舢的态度也随着警察问询态度的变化也逐渐地变了,嗓门大了起来,腔调高了起来。建凯舢和警察的高调对话,引起了周围不少人前来涌来围观。说来事也凑巧,那个手夹香烟,烫了建凯舢的人,也在这堆围观的人群中间。
这位也是一个性格耿直的汉子,他听着也不乐意了。他站出来,打抱不平,和警察顶撞起来了。他说出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最后,他举起建凯舢被烫伤的手背,给警察看,又指了指建凯舢的嘴唇。他说,现在,像这样忠厚善良的同志是少了。但是,还没有绝迹。所以,我们更是有责任来保护每一位好同志,千万不能让任何一位好同志受到冤屈。
你不顾一切地这样庇护他,帮他说话,难道你是他的亲戚?作伪证可是要承担责任的哟。
你这叫啥话?
我们接到报案,当然要把事情调查清楚。你说的事情经过,我们已做了笔录,你敢签字按手印吗?
有什么不敢的?像他这样,豁出去了,来搀扶摔倒的老人,我不敢。为这样善良的人佐证,我有何不敢的?
警察的态度又和蔼起来了。他们对建凯舢说,在老人还没有恢复神智之前,我们希望你仍留在医院里陪护他。
警察在围观人群的一片掌声中走了。那个实习医生,也不声不哈地悄悄溜走了。
建凯舢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请老人尽快恢复神智,让他老人家说话,那真是一句能顶你说上一万句。即使你说了一万句,你就是说破了大天,也没有人全信。
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好人,他愿意出来佐证,证明老人是自己摔倒的。可是,一个人佐证不能解决问题,得要两个人以上佐证才行。当时,老人已经摔倒了,处于昏迷状态,不省人事。如果不及时抢救,刚才医生不是已经说了吗?那是有生命危险的,即使生命抢救过来了,也有可能只是一个植物人。现在能证明自己是在搀扶摔倒老人的事情,只有是这位老人家自己了。建凯舢没办法,他只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老人家的身上了。
建凯舢现在开始浑身冒汗了,他在顾虑什么呢?他担心老人家醒来,回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了。更让他心有余悸的是,如果这位老人家,他的良心假使让上帝收回去了,那这件事情该如何收场呀?这件事情,就不是像郭良程的事那样简单了,白忙乎一场还不算完,还得附加相应的经济赔偿。上帝要是故意捉弄人的话,这老人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下皮该褪下一层了。嗨,现在后悔又有啥用呢?往前走,先帮老人家救过来再说吧,要钱,先垫着,祝老人平安无事。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也许我的所有顾虑都是多余的,也许事情还会呈现出良好的另一面,这位老人生性耿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事情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吗?
几天过去了,老人家渐渐康复了。一开始,医生问了老人一些问题,老人的回答,都是似是而非的答案。这下子,建凯舢的心更慌了,有些善良的医护人员,也在为建凯舢捏一把汗。有人猜想,一场官司,看来是难以避免的了。老人说不清,警察需要提供足够的证据,老人的家属,也没有人找到医院来。这事情将如何收场?有人说,这不是多养一个老人那么简单,更麻烦的事情,也许还在后面呢。
这天医生查房,医生问:“老人家,你可想起来了,你是怎么摔倒的?”
老人家躺在病床上,左手放在自己的左腿上来回地搓着,慢慢的,他的左手停住了,慢慢的举起右手来,放在脑袋右边的太阳穴上不停地搓着。半晌,他才说:“当时,我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我想伸手去扶东西。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扶到,眼前一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位医生面带笑容地走到建凯舢的身边,拍拍建凯舢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是个好人。这几天,我看你是茶不思,饭不进,这下子,悬在心头的石头可以落下了。你放心吧,老人家说的话,我们这些人都在场,我们可以为你佐证。不过,你还要辛苦几天,等老人家能够说清楚家属的联系方式,联系到了家人,你才能回去,也许病人的家属还会重重的酬谢你呢。”
建凯舢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脸上的阴霾,也被那医生的句话拂去了,开始露出了笑脸。他说:“酬谢,我不奢望,只要他们来,不再惹事生非,我就烧高香,谢天谢地了。”
医生笑着说:“我们做医生的都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和兽心,相互之间,不能移植。”医生笑着说过这话以后,亲昵地用手拍了拍建凯舢的肩膀,走了。
又过去了几天,这天晚上,建凯舢一手托着老人家的头,一手用湿毛巾在给老人家脸上擦拭着。老人家笑着说话了:“孩子,你比我的儿子还要亲。这几天,我看了,你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心底善良,比我家那混小子要强一百倍。我猜想,他又是几天没有回家了。要不然,我不在家,他怎么能放心呢?也不四处找找我?”
“老人家,你也不要责怪他。现在的人,生活的节奏都很快,工作也很忙,弄的年轻人跟在后面,累得都喘不过气来。”
“这样吧,你做我的干儿子,怎么样?”
建凯舢把眼张着,用直楞楞的眼神,望着老人,没有说话。
“不瞒你说,小伙子,我观察了许久了,你这个人,还算善良。不管人家怎么说,你不喊冤,不叫屈,只是一门心思地服侍我。这种精神,就很难得,让我佩服得不行。怎么样?小伙子,你要是同意,我老了,我可就指望你啦。”
“我哪有那个福气呀,老人家。”
“我只担心我会拖累你。不过啊,经济上,你放心,经济上我是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的拖累。”
“那我就高攀啦。”建凯舢嘴上面是这么说的,可是心里面,是一百个不乐意。我有老爸,为什么还要认您做我的老爸呢?再说了,你有个儿子,又要认我做你干儿子,干什么?老人家,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你莫非是要我用这辈子所有的剩余时间都用来承担你摔倒的责任吧?您老人家,这是变着法子,用软办法来拴住我,套住我,拽着我,使我溜也溜不走,跑也跑不掉。这点子,也只有你这个老人家才能想得出来。嗨,我现在又有何权利说那么多呢?只有继续往前面走,等着他孩子来了再说吧。
想到这,建凯舢说:“老人家,您儿子的传呼机号码是多少,我来呼他,让他来医院看看您。你说这样好吗?”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混账东子,我就来气。他来干什么?啥作用也没有,无非是甩几个臭钱给我,他就会找个借口,跑了。不信,你就呼呼瞧。”
老人家叫护士拿来纸笔,把他儿子的传呼机号码写给建凯舢了。
老人家的儿子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这是谁干的啊?我看他是想找死哟?敢把我家老爷子撞成这样,我看他是快活过够了,活得不赖烦了,想找一点难受日子过过啊。他看见建凯舢,又对着建凯舢发了一顿穷火。建凯舢也没有吭气,只是看了看老人家,又去干他正在干的事情了。
老爷子发火了,甩手就来打他儿子。老爷子的儿子可灵活啦,一闪身,他就躲过去了。老爷子说,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大哥。这次要不是他,你就见不到你老子了,你可知道呀?病友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帮建凯舢说话。还有的说呀,要不是你这位老哥,你老爸也许就成为植物人了。也有人说,老爷子,我说的话也许不好听啊,你真的是死了,也就罢了,真要是成了植物人,你儿子受罪,你不死也褪一层皮了。小老弟哎,你真的要感谢你老哥。
老爷子的儿子这时也不耀武扬威的了,他不好意思地对建凯舢说:“老弟,今后,你有事情只管找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全力以赴帮忙的。”
老爷子说:“干儿子,说来你也许不信,一般的事情找他,他还是能办成的。”
建凯舢站在那里,望着老爷子,只是一个劲地憨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