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程被围在人群中间,像个陀螺一样,被人打黑拳,踢黑脚,推推搡搡,弄得是东倒西歪的,根本无法稳稳当当地在一个地方站立一分钟。那些起哄的,泄愤的,凑热闹的,看把戏的,一度群情激愤。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所有的热度已经渐渐的消退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基建处的钱处长慢慢悠悠地走来了。在靠近人群不远的地方,他虚张声势地大声嚷嚷起来:“怎么啦?怎么啦?是谁在这里打架闹事呀?是谁啊?还不给我住手?怎么啦?你看你们,一个个的,才吃几天饱饭呀?我看你们个个都不是个省油的灯。要是闹出个人命来,我看你们是吃不了兜着走。都给我住手,再不住手,我立马通知保卫处,将你们通通给我抓起来。”
钱处长的话,像喊口令一样,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全都聚集到这个大声嚷嚷的人身上了。有的人认识钱处长,一看就知道情形不妙了,心里开始咕咚咕咚地打鼓了。哎呀,不得了了,钱大处长亲自出面,看来我们把这事闹过头了。还有的人,不认识钱处长。可这些人都不傻,一看就知道了,这个人来头不小,看这个人说话的神态,心里就有数了,可不能等闲视之,赶紧的,都往后撤退了。
郭良程透过人群让出的人巷,一看见是钱处长来了,哎呀,这可是我的大救星呀,我有救了。他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歪倒在钱处长的脚下。要不是心里面还残存着那么一点点自尊心,差一点点,郭良程就把钱处长的大腿给抱住了。或者,在郭良程冲过人巷的过程中,要是还有谁再踹上一脚,那就会连同他最后一点点残存的自尊也给踹飞了。郭良程就会死死地抱住钱处长的大腿,像抱佛脚那样的虔诚,那样的信赖,那样的毫无顾忌了。现在,他还差那么一点点,就像郭良程离钱处长大腿的距离一样,就那么一点点了。
钱处长看见郭良程如此狼狈的惨状,心头一酸,怜悯情结一下子从心底蹦到了心头。他上前一步,拍拍郭良程的头。钱处长又觉得这样有些不大妥当,他自己在家,常常就是这样,拍拍自家豢养小狗的头,以示关爱。于是,他又微微弯下腰,将手在郭良程的背上拍了几下。郭良程从脊背到心头,一股暖流,一下子就涌到了心头。工人们的推推搡搡,他都没哭。供货商用巴掌抽他,他也没有哭。现在,他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钱处长安慰地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人群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在这一窝一窝的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胆大的,声音不大不小,咕哝一句:“那我们的钱咋办?那可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说得好。请你们放心,你们的钱是有保障的。请你们不要忘记了,你们是在为我们公司职工盖宿舍楼,你们提供的方方面面的服务都是有偿的,你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们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这时,陈雯发话了:“同志们,既然钱处长都这么说了,我们大家都散了吧。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相信,钱处长是不会不为我们做主的。”
“这位同志讲得对,郭良程要是胆敢贪赃枉法,我就第一个不同意。我将站出来为大家说话,将他绳之以法。请大家放心,散了吧。”钱处长说完话,频频向大家挥手致意。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了。郭良程蹲在地上,像只瘟鸡一样,要死不活的,没了精气神了。他既不喘气,也不叹息,既不哽咽,也不哭泣,就像是没有了生命迹象一样。整个人蹲在那地上,像是一滩烂泥,一根瘫在地上的猪大肠,一堆臭狗屎。在钱处长的眼里,郭良程就是这样的形象。
人群都散去了,钱处长瞥了郭良程一眼,严厉地说:“你瞧你,一台好戏,给你搞成这个样子。你说,你说,你对得起谁?这一摊子烂事,我看你将如何收场哟?整到这个样子,你也该清醒清醒了。今天晚上,你就给我好好面壁思过吧,想一想,你到底错在哪里?”钱处长扫视了一周,又看了看郭良程,说:“你瞧你,弄成了这个样子,你到底是谁?我都弄不清楚了。”说过,钱处长双手抄在背后,神气活现地走了。
钱处长的一席话,仿佛唤醒了郭良程。是啊,我是谁?我自己搞清楚了没有?不错,我知道,我叫郭良程。不过,那不是真实的我,那只是我的一个符号。真实的我到底是谁?一个打工仔?一天到晚,只知道哼哧哼哧干活的打工仔?那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是谁?我是一会儿周吴郑王地在那里吆五喝六的老板,一会儿又像一个小瘪三一样,被人任意凌辱的市井小无赖。我是一个疯子?还是一个正常人?都不是,又都不像。我到底是谁呀?郭良程伸开双臂,仰天呼叫。然后,他又抱住自己的头,深思了片刻。他站起来,又举起拳头,大声呼喊,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做小瘪三。
我郭良程的一生,绝不做小瘪三。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做一个有摸有样的男子汉。
怎样才能做一个有模有样的男子汉呢?人的一生,要想做点事,真的是很难。要想做成一件事情,那更是难上加难,得一定要有一个帮手。这个人是谁呢?谁又是最合适的人选呢?郭良程开始在心里盘算了,算来算去,只有建凯舢最合适。他在大企业待过,而且还做到了中层这个圈子,也算的上是个人才了。只可惜,他现在还会理我吗?他不会理我了。我曾信誓旦旦,要和他共享人生。结果,我食言了。人在这个世界上,讲诚信,真的是太重要啦。这是我的错,我错了。有错,我就要敢于向他承认错误。不要说我太不要脸了,也不要骂我太厚颜无耻了。你看那些江湖上人士,为了能赚点钱,性命都不要了,我还要脸干嘛?能忍胯下之辱,那是为了要大脸。这张小脸,就不要了。既要顾及脸面,又想做点事情,哪有那么多的好事情,都让我郭良程一个人占了?不要脸,就不要脸了,没事的。那没钱的日子,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太可怕了,那是真的没脸没皮了。人为什么非要到了那一步田地才能放下身价呢?等到把事情做大了,真要是有人非要扯下我这张脸来,那也关系,到那个时候,我可以用钱来遮挡一下这张脸皮,也许那还比原装货更加光鲜呢。
凤凰涅槃了。想到这,他从地上爬起来,站着,拍拍屁股,往建凯舢的家走去了。
郭良程推门走进建凯舢的家里,温二妮一看,被郭良程的模样给吓坏了。郭良程一身是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脸是血。整张脸,灰盖住了血迹,血迹糊住了灰尘,搞得是没脸没皮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边颧骨肿着,一边颧骨裂着口。上衣,上面的两个小衣兜被撕掉了。一边拖着,一边被撕成了一个大窟窿,里面的衬衫都露在了外面了。下面的两个衣兜,一个被扯烂了,一个被扯掉了。郭良程的这个狼狈相,让温二妮看了都心酸。
温二妮忘记了郭良程所有的不是了,心疼地说:“哎呀,凯舢,你老弟郭良程来了,赶快些,快呀。”
建凯舢在后面的房间里听见了,没有好气地答道:“来了就来了,请他先坐着,慌什么慌。”建凯舢从里屋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
建凯舢一看郭良程这副情景,也被吓了一大跳。好家伙,又碰上什么倒霉的事情啦?否则,这家伙是不会往这里跑的。我这里,变成了他的人生驿站了,真是活见鬼了。恨是恨,可是看见郭良程这副惨歪歪的样子,心里又软了,又是可怜,又是可嫌。最终,他还是招呼郭良程先坐下来,这才让温二妮去打些热水,请郭良程到院里面去洗把脸。
郭良程站了起来,眼眶湿润了,嘴唇一动一动想说话,又难以启口。建凯舢安慰说:“先洗把脸,换个衣服,然后再说。”建凯舢陪着郭良程走到院里。
郭良程的嘴唇一歪一龇地忍着疼痛,洗过了脸,换上了温二妮拿过来的建凯舢衣服,除了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整个人算是精神了一些。
建凯舢又让温二妮给郭良程下了一碗面条,让郭良程吃了。郭良程的这幅狼狈相,是招了什么事了,建凯舢是一句话也没有问。郭良程在吃饭的时候,几次要想开口说话,又都给建凯舢打断了:“先吃饭,先吃饭,其他的,现在什么也别说。”
郭良程吃过面条,又要开口。建凯舢说:“该说的话,你以前都说过无数遍了,再重复那些话,啥意思都没有,还是留在肚子里,自己慢慢享用吧。”
“我是来向你赔罪来的,负荆请罪,请你大人有大度,原谅老弟先前的无知,短视。老哥,我知道错了……”建凯舢怕郭良程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让温二妮听见了,大家以后都不好相处,便说:“不说了,我们一起到外面去散散步吧。”
建凯舢家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他们一起来到小河旁的小树林,沿着一条林间小路,他们慢慢地往前走着。
建凯舢和郭良程肩并着肩默默地走着。郭良程压抑了许久,才开始谨小慎微地将白天发生的一切经过,前前后后,完完整整地叙说了一遍。
在讲到截留那些农民工工资的时候,建凯舢诚恳地说出自己的不同看法。可是,郭良程还在为自己狡辩。他说:“老哥,不是我非要截留他们的工资,是我不得不这么去做。这些人,素质低,不讲道理。和他们谈合同条款,讲职业道德,他们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他们会说,你们说那一套,都是骗人的鬼话。他一个手背往另一个手心一拍,说,他们根本不买你这个账。你只有把他们的钱攥在手里,就像是攥住了他们的命根子一样,你叫他朝东他不敢朝西,你叫他打狗他不敢撵鸡,他哪里还敢和你胡搅蛮缠呀?他们会像被栓上宾郎的牛一样,服服帖帖,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为了赚钱,难道你就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地愚弄他们吗?你昧着良心做事,难道你就不怕受到上帝的惩罚吗?”
“我跟你讲这些,都是我掏心窝的话。你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跟我说话,站在那里,你又能怎么样?你就是站在高山的顶峰,你的个子还不是和原来一样高吗?那些是虚拟的,偶尔作为一个景点看看还可以,那不能作为真实的生活。生活要是真的那样,你就苦死了。和尚只能吃素。”
郭良程瞟了一眼建凯舢,继续说:“你讲良心,他们讲良心吗?怎么办?为什么吃亏上当的非要是我们自己呢?难道我们就不能学得聪明一些吗?让他们为我服务,帮我赚钱。你也许会说,我不讲良心,道德败坏。要我说,就连上帝,他也不讲良心,他整天都在骗人。骗人好玩吗?他要是稍稍发些善心,为什么还要让那么多善良的人受苦受难呢?为什么上帝就不去惩罚那些欺凌霸世的恶魔呢?为什么就不让那些坏蛋去上刀山下火海受煎熬呢?为什么还非要等到来世才让那些坏蛋受到惩罚呢?噢,今生今世,让善良的人受苦受难,这上帝,仁慈吗?善良吗?我看不见上帝的仁慈在哪里?我看不见上帝的善良又在哪里?恶人都收到了宽恕,我想不通,上帝为什么非要我们去宽恕这些恶魔?为什么不是让我们这些善良的人在今生今世就获得幸福的回报呢?真是荒唐,真是可笑。”
郭良程越说越起劲了,他说,现在,谁掌握了金钱,谁就掌握了话语权,他就是老大。那些穷人,就得听你使唤。你给他发工资,你就是爷。你死死地控制着他的钱,他就会听你任意的摆布。你给他十块钱,他就肯为你下茅坑打扫卫生。钱这个东西,就像是一根拴在他们脖子上的无形锁链,你只要能想尽办法,把他们的钱攥在你的手里,你就牢牢地抓住了他们的命运,抓住了引导他们走向的锁链。这些话,我只能憋在心里。老哥,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讲。就像睡觉一样,在被窝里面可以是光着,这是真实的自己。起来了,你必须穿着衣服。不然,别人就会骂你无聊,不要脸。不要脸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现在,你理解我为什么要死死地控制他们的工资了吧?
“你聪明,你真的是抓住了人性的弱点。可是,你真的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愚弄那些人。我们不信上帝,上天早迟会惩罚那些恶魔的。”建凯舢看似在对郭良程说,其实,他是在自言自语。
上帝存在吗?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为什么不在今生今世赐给人们幸福?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上帝为什么只是空口许诺,人死了以后才天堂。那里真的有天堂吗?如果真的有天堂,为什么不在今生今世就赐予那些善良,纯朴,敦厚的人去享有一段美好的生活呢?我告诉你。上帝根本不存在。天堂也是人们虚幻出来的。谁是上帝?你就是你自己的上帝。哪里是天堂?你用辛劳的汗水堆起来的明天,是你自己今生今世的天堂。那些人,用各种手段巧取来的积累,也可以建立起富丽堂皇的天堂。
建凯舢站住了,用审慎的目光看着郭良程。嗨,这个人,还真的有一肚子歪理邪说呢。
“大哥,我对不起你,我们还是一起干吧?这次,我决不食言。我对上天发誓。”
老弟,我们只能朋友相处,不能共事。因为,我们有许多问题,都不能达成共识。
看来,我得使点手段。老哥,你不要怪我啊。虽然我们是兄弟,生活逼着我,我不得不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