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秀是非常自信的人。她总是把她的一头秀发高高束起盘起来,用一张线勾小网兜包得规规矩矩、严严实实地,光滑的额头上看不到一根乱发。
她对自己的家庭很满意:儿女双全,丈夫无条件听话,房子在村里数第一豪华。
她的财富都是她和丈夫辛勤劳动得来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温家秀总认为自己很有钱,其实这事不好说。在古木村三组里,她确实最有钱。但她的钱只不过是够用而已,是不能比的。若牵她出来与真正的有钱人一比,她立马就成乞丐了!
她无条件地溺爱着这三代单传的儿子,绝不容许他在外吃一点点地亏。所以,温家秀第二天带着蔡杆儿去学校解决问题的时候,满脸的骄横与霸道。
“没这个道理!”她对一定要她赔医药费的古华庆父亲说,“我的蔡杆儿也挨了整!”
她撩起蔡杆儿的裤管,把儿子腿上可怕的“伤痕”向对方迅速展示了一下,“那哪个来赔我儿子的损失呢?”
这伤痕是她今早用红土加新鲜的青草泥精心伪造的,出门之前还重涂了一番,看起来非常逼真。
“你们学校处事让我们家长寒心哪!哪家的鸡鸭打了架还要人坐下来给它们掰扯公道?”温家秀指责校长和班主任小题大做,“交学费,我可一分都没少交!你们收了钱就要对我的儿负责!他被人欺、被人骑你们看不见,人家破点皮就要闹翻天!城里人的命跟乡下人的命不一样吗?公正不?”温家秀越说越气,竟在校长的桌子上拍了几个巴掌。
古厂长对温家秀的蛮不讲理深感诧异和愤怒。他蔑视着这个与粪堆打交道的人,想用体面人的“道理”来让她心服口服。但他遇到一个难缠的对手。温家秀看着他虚假的有权有势就深恶痛绝。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啻天壤,但温家秀却狂妄地把古厂长当鞋上的泥轻贱,这彻底激怒了古厂长。他和这个女人吵起来。文明人的代表吵不赢蛮横人的代表,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态度越来越激烈,眼看就要大打出手,校长和班主任连忙劝架。温家秀嫌校长和班主任在劝架的过程中没有偏向自己,心中的怨气层层叠加。
“啥意思啊?我问你们是啥意思啊?!”倒打一耙的她指着三个成年人,“合着你们三个男的欺负一个婆娘嗦?我虽然没文化,但我是不好惹的!!”
两个当事的学生痞着表情坐在旁边,好像事不关己地一言不发。古华庆淡然自在地摸着自己疼痛的手臂。他虽然只瞟了一眼温家秀,心里已认定她是一个无知的泼妇了!这种人离他的生活有一个银河系的距离,他完全不必不在意。
蔡杆儿低头东瞅西瞅,像是在寻找地上某种遗落的东西。校长办公室的门开着,他希望杨柳柳此时不要出现在门口。
“说声‘对不起’是可以的!我们也是讲理的人。但要赔钱就没有公理!你学校处事不公正!”温家秀还在吵闹。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局限和狭隘,但在吵架和掰歪理的时候却特别灵动,能够瞬间从东半球扯到西半球。
古厂长声称,如果蔡杆儿不老老实实地赔偿他儿子的医疗费用,他就要报警。这下,古厂长算是摸着老虎屁股了!温家秀跳将起来,几次三番地冲到古厂长面前要扇他的耳光。
“你给老子搞清楚!老子是农民,光脚不怕穿鞋的!你有种就给老子报警!你不报就是鳖孙!!老子一只手就可以把你狗日的捏死!……”
古厂长也许一生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靠在校长的办公桌边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痛苦不堪。
温家秀见这个人不堪一击,又埋怨学校处事不公。蔡杆儿的班主任忍不住道:“您觉得学校的处理不对,可以向教育局反映。您觉得我这个班主任不公,蔡杆儿可以转去其他班。”
“你啥意思?!”温家秀的拳头都捏紧了!猛地捶一下桌子吼,“你吓唬哪个?!校长还没发话你倒说起来了!老师就该乱说啊?你算个球的老师!!
我跟你说清楚!我的蔡杆儿啥都不怕!退学都不怕!他有他的富贵!比你强!!到你这儿受委屈,我还不乐意了!走!”温家秀拉起蔡杆儿的手离开校长办公室,愤懑地道,“这憋屈的书读起来伤心!老娘缺粮食呀?金银不缺!养得起你!”
她临到门口,又傲慢地回身挑衅古厂长:“你算个锤子!你报警!!你对的就报警!!问我要赔偿呀?我猪圈里的屎多得很!都赔给你!!”
古华庆的父亲做梦都想不到他会被一个毫无理性的农妇教训。这种教训印象深刻、触及灵魂,使得他在未来相当长的日子里都忌惮与农妇打交道。他和温家秀这对未来的亲家也因为这一次的不愉快而再也没有见过面。
温家秀明白校长和老师会怎么看待她这个人。她这样凶恶也是情非得已,这应该算一种应激反应。她是想以极端的凶恶来镇住古厂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她心里明白,以蔡杆儿的成绩升学是毫无指望的了!与其让他在学校冒被警察带走的危险,还不如把他带回家时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任谁也带不去。反正蔡杆儿的未来不在学校,在那些无比珍贵的土地里。
蔡杆儿就这样不去上学了!不是被学校开除,是他和母亲一起把学校开除了!金晓明受老师的委托到蔡家打探情况,劝蔡杆儿复学争取拿个初中文凭。“老师说了你可以回去上课的,就是作个检讨就行了!学校劝了古华庆他爸,他同意原谅你,不要你赔偿了!”金晓明对蔡杆儿说。
蔡杆儿盯着金晓明的眼睛,想从那眸中找出些戏耍或虚假。他从金晓明那不善伪装的渴望眼神里得出一个判断:老师通过金晓明在委婉地求自己回去上学。
蔡杆儿便骄傲地斜眼打量金晓明没有说话。他对金晓明的怨气还没消除。
他快速地思索着要不要去上学。从心里来说还是很想去的,学校确实比家里好玩一些。但,就这么回去,老师、同学会怎么看他呢?会不会以为他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无法混了才回学校的?
学校的规矩太多了!太不自由。现在学校恳求他回去上学,证明校长和老师还有一点儿良心,舍不得让他辍学。关于这一点,应该让全校所有的师生都知道。班上的同学更是要清清楚楚,不要误认为是他蔡杆儿自己要回去上学的。
“我要名正言顺地回去,不低三下四,不向古华庆表达歉意。”蔡杆儿想,“还有,得让同学们知道我和杨柳柳本来就是一对。即使我们在学校没有说话,没有牵手,仿佛不认识,我们仍然是很标准的一对。这种关系叫心有灵犀的默契,叫心照不宣的含蓄,只有懂爱情的人才懂得这个。全校师生都要明白:杨柳柳的男朋友,全世界、全宇宙、只有蔡杆儿一个!”
他很想看到杨柳柳,很想每天和她一起上学放学。此番若要回去的话,一定要让杨柳柳看到自己的傲骨。要让她知道,蔡杆儿可是有潇洒迷人的男人个性的。所谓个性,就是你说不能干的事情,我干了又如何?你说赶紧干的事情,我偏不干又如何?
蔡杆儿的内心忐忑着,并不向往坐在教室里的滋味又想天天看见杨柳柳。他的直觉早就告诉过他了,杨柳柳对他也是很有意思的。
金晓明见蔡杆儿显露出沉思和稍许热情,便劝道:“就是承认一下错误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觉得没啥大不了,你帮我作检讨呀!”蔡杆儿突然从沉思转向发怒时的凶相毕露,气鼓鼓地说,“我不输那口气!”
金晓明哼哼着小声嘟囔:“本来就是你的错嘛!好像人家还欠你似的!你不上学想干啥?”
蔡杆儿怨怒地瞪着金晓明问:“你还是我的兄弟吗?这事都怪你!你不作伪证,学校就不会处分我!我咬死说是古华庆自己蹭破皮的!咋地?!你还好意思问我想干啥!我跟你说我要上山修炼去了!你信不?”
金晓明嬉皮笑脸地辩解:“我没作伪证啊!我没说看见你打古华庆啊!你真要上山修炼啊?上墨盘山还是后山啊?”墨盘山是古木村村口的山,后山是村后的山。
“哼!少林寺、武当山、峨眉山,随便我挑!”蔡杆儿得意地炫耀自己的自由,“不然就去昆仑山!去珠穆朗玛峰也可以呀!你敢去登顶么?吓死你龟儿!你这个胆小鬼!”说完,两个好朋友都笑了!这一笑就泯掉了浅浅的恩仇,话题又自然地转到杨柳柳身上。
“据我所知,杨柳柳只是想跟古华庆学弹吉他。她对我说了老实话,说古华庆很虚浮,她不喜欢这个类型的人。”金晓明对蔡杆儿说,“我在她面前提起你的时候,她只说了句:‘蔡杆儿其实蛮帅的!’”
这句话刺激了蔡杆儿的神经,“真的?!她真这么说?”他两眼放光地盯着金晓明,随即马上安排金晓明:“你明天来叫我!我们一起去学校!”
金晓明颇感意外地看着蔡杆儿,又打击他说:“可杨花花不喜欢你,她说你丑得无敌唻!”
“老子明天就收拾那丫头!”蔡杆儿说,“学习不上心,整天嘻嘻哈哈像个疯婆子!还敢对姐夫评头论足!”
金晓明痞歪歪地道:“不如这样,杨花花归你收拾,杨柳柳归我管,她跟我志同道合。”
蔡杆儿阴狠地盯着金晓明,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你敢?!金厨,她会喜欢你一身的油腻腥味吗?嗯?哇!”他装着被油腥熏得呕吐,夸张而逼真的动作把金晓明逗得嘻嘻直乐。
金晓明心里泛起一丝黯然。杨柳柳是很有风度的女孩。她的风度浑然天成,她自己可能还不知道。她活泼而优雅,又有浪漫情怀,言语不多,说话从不伤害别人。
美丽的鲜花是人人都会喜欢的!特别是当这朵鲜花就开在自己眼前一摇一晃的时候。
温家秀得知儿子又想去学校上课了,也是全力支持。“你去吧!多认几个字也好。”她对儿子说,“只要是你做了决定的事,妈都全力支持!我不做你的靠山谁做你的靠山?”
蔡杆儿接下来就回学校上学了!不过,他这学上的可真是自由自在!他几乎每天早晨都要迟到,在同学们表情各异的目光中从容淡定地从教室前门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还桀骜不驯地翻着白眼扫视同学们一圈。
老师对此视而不见,怒斥他,会耽搁同学们宝贵的上课时间;叫他滚教室外站着,蔡杆儿会做出各种搞笑动作引同学们发笑。这个人是破罐子破摔了!老师知道,同学们知道,蔡杆儿自己也知道。学校仁慈地敞开怀抱让蔡杆儿复学,不指望他能奋起直追、后来居上,只求他不搞出大事,不影响其他同学就好了!
但这只是学校的一厢情愿罢了!根本无心学习的蔡杆儿还是影响着全班的上课纪律。他要么趴在课桌上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要么朝着同学们做各种怪相;要么故意发出大声咳嗽的声音,仿佛感冒了,嗓子奇痒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