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柳怕妹妹辛苦一再动员她来铜钱酒店做服务员。但杨花花和汪正孝都说王叔太好了不想拆他的台。他的人手本就紧张,如果她和汪正孝不管不顾地离开队伍是不仁义的。杨花花对姐姐说她和汪正孝都想一直跟着王图展走南闯北。他们目前这个工程干完后有可能会去上海呢!到时候去大上海见见世面多好玩呀!杨柳柳当然知道这是爱情的神奇力量,也不勉强妹妹。
过年的时候,王三壮两口子终于在乡长的催促下硬着头皮回到了古木村。他心里忐忑不安,回村的时候躲躲藏藏仿佛做贼生怕遇见温家秀。他的父亲一见面便骂他无情无义,一去那么久不晓得回还,三壮有苦难言。他们厂里的生意很好,他一天要裁一千条裤子。他一离岗,后面锁边的、缝纫的工人就没有料可做。可以说,他就好比汽车里的汽油,没油了,整个车就要熄火。而他裁剪的裤子可是要进入义乌的国际市场流向全球的。
三壮爹根本不相信儿子能这么有出息。他叼着旱烟袋道:“你格老子还学会吹牛了!一天裁一千条裤子,你是神仙啊?”“嘿嘿,不西行星(不是神仙),西用机器裁。”三壮咧着嘴一个劲儿地傻笑。
三壮爹告诉三壮:他喝的水,是王八刚从几十米外的水井里给他挑回来的;他吃的米也是王八刚帮他在村部打出来装到坛子里的;屋瓦漏雨,王八刚二话不说淋着雨就上房盖瓦;家里的菜地,王八刚总会及时地帮他浇;赶场天还会从镇上帮他带肉回来。那几亩地的事情,何去何从,三壮自己掂量着办。
三壮听完父亲的话泪雨滂沱号啕大哭!他跪在父亲面前泣不成声地说他不想出去打工了,就在家里照顾着父亲。三壮爹气得跳脚直骂三壮:“我是说你哥仁义的意思,不是叫你不出去打工!你不出去可以,每个月给老子拿几千块钱出来!老子还没老得动不了。有手有脚跑得跳得,不需要你照顾!”
三壮难过极了!他不在家的日子里,他的老父和女儿都是堂哥在帮他照顾,他要种一点地算个啥嘛。但温家秀那边,他又如何开口向她交差呢?
不出温家秀所料,三壮回家的第二天晚上,两口子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笑容可掬地上门来看望她了!“你买啥礼物嘛!我不需要你的礼物!只要你把地给我种就行了!”温家秀看着那一大堆的礼物脸色不自然地对三壮说。
三壮嘿嘿嘿地笑了一通,卑谦恭顺地把想好的话对温家秀道:“姨!嘿嘿,几个西情西怎子的(这个事情是这样子的):你也晓得,我爸八西多岁了,嘿嘿,我两口子都走了,全靠我八刚哥在教顾(照顾)。嘿嘿嘿嘿,我们西兄弟,弟兄家的西情西在西不好推脱。嘿嘿,如果我把地给您,我爸那关,嘿嘿,过不去。”
“过不去是要死还是咋的?都七老八十了,他还要打你?”温家秀气鼓鼓地瞪着三壮吼,“你爸的衣服随时都是脏的,咋不见莫玉帮他洗呢?是怕脏吧?说是照顾,照顾个屁!不是我温家秀胡说,人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三壮紧张得满头大汗,一边擦汗一边费力地说:“嘿嘿嘿,哎!几个,衣服那些,我就叫我爸吉吉(自己)洗。嘿嘿,不用麻烦我嫂子啰。家里肥叫(皂、)洗衣粉那些,嘿嘿,都西现成的。再说了,我爸现在能克(吃)能睡,西(身)体还行,嘿嘿嘿嘿嘿,不活动一下筋骨也不好。他还想种地,我不让他种了!嘿嘿,又不愁吃喝,那么辛苦干瞎(啥)嘛!”三壮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了,背心里已湿漉漉一片全是汗水。他咧嘴保持着灿烂的笑容,这笑容非常自然毫不做作又是多么苦涩和悲伤——得知父亲长期穿脏衣服,他心里难过万分。
温家秀愠恼地沉默着无言以对。听三壮说话无疑是一种烦不胜烦特别痛苦的折磨。她无时无刻不想帮他表达或者干脆做一个医生把那绊着他舌头的绳索一刀割断。其实,她在电话里听见三壮为难的哭声的时候心就已经软了!现在三壮给她买这么多礼物来,她怎么忍心骂他呢?她是遇强则强、遇弱则会哭的人。事已至此,吵闹骂人都已经不起作用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她不是输给了王八刚,而是输给了人家的骨肉亲情。这个东西太强大,不仅她温家秀会输,很多人都会输。好在蔡杆儿现在是总管,柳柳又成了厅长,自己对弱势的人是不是可以仁慈一些呢?
偏偏这时,三壮又说他想把家里的房子重新修过。温家秀便找到了发泄的借口。“你挣了几百万还是几千万了?我劝你别修!修了也没用!”她对三壮说,“你修房子给鬼住呀?你爹还活得了几年哟!你闺女要出嫁,你爹死了,你两口子在外长期回不来,修得再好的房子也经不住闲!几年工夫就倒了!”三壮觉得温家秀的话虽然很难听,倒是大实话说得也在理,便朝她仰着头嘿嘿嘿地笑个没完。
三壮老婆提起他们来蔡家的路上遇见李二狗,李二狗跟三壮借两千块钱说是要买电瓶,三壮毫不考虑的当场就借给他了!温家秀一听,眼睛即刻瞪得溜圆地瞪着三壮,然后腾地起身怒不可遏地把手上的抹布砸在椅子上,指着三壮臭骂道:“你是猪啊?咋这么没脑子呢?人家说跟你借钱你就借,你咋不借给我呢?李二狗天天捞泥鳅黄鳝咋会没钱?!他就是个骗子!他骗你的!憨包!买电瓶哪能用两千?他不会还给你的!你狗日的自己勤扒苦挣的钱拿给人家骗!活该你倒霉!你惨了!被骗了!你这个猪!……”三壮被骂得脸上一阵阵抽搐,还是只得仰着脸朝温家秀不停地嘿嘿笑无言以对。他不易察觉地瞪了多嘴的老婆一眼,一直惭愧尴尬地笑着,又无比真诚地客气了一番,确定温家秀已不会装妖作怪了,这才客气而恭敬地告辞。
三壮最终采纳了温家秀的建议没有翻修那已经有裂缝的土坯房子。他们过完年离开村庄的时候,三壮一路哭得稀里哗啦说放心不下他的父亲。三壮老婆说将公公送到城里让哥哥们照顾,三壮又不同意。他对老婆说:“不能给哥哥们增加麻烦!他跟着我,我就要为他养老送终。”
而借了三壮两千块钱的李二狗从此就摊上麻烦事了!不仅温家秀一见他就开骂,其他村民也对他指指点点明叽暗讽。说看不出来他的良心竟然坏到连三壮的钱都要骗的地步。李二狗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被骂得狗血淋头灰头土脸的李二狗经不住方方面面的压力,终还是狠下心来把借三壮的钱还给了三壮爹了事。
他真是想不通为何就不能跟三壮借钱了!天地良心,他确实不是想骗三壮的钱的。他这几年仅靠抓青蛙鳝鱼来卖这一项就搞了一点钱,想修个三层半的砖房还差那么一点点就想跟三壮借来凑凑,哪知这么多人为三壮打抱不平。觉得自己冤死了的李二狗跑去在二蛮子面前诉苦,说大家是什么想的!李二狗那么找不到人骗要去骗王三壮吗?!镇上、外村可以骗的人一大把的是呢!他向二蛮子透露了他想修比温家秀家更漂亮的新房子的想法。为大家看扁了他气得差点哭了!“我李二狗别的本事没有,要在外头骗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他对二蛮子说,“温家秀说我不要脸,我咋不要脸了嘛?我干了啥缺德事嘛?我硬是想不通!”
二蛮子很同情他遭到了村民们的误解。便道:“想修房子我支持你!修啥的三层半嘛!两层半紧合适了!到村部旁边来修,我帮你设计,保证整个样板房出来让大家不敢小瞧你!”李二狗问:“啥样板房?”“样板房就是样板嘛!以后大家都照着你的修,我也要照着你的修!村里第一漂亮的!”李二狗不相信地说:“哪个不晓得温家秀的三层房子才是村里第一的。”“好房子不在于楼层高,城里的别墅基本上都是两层半,毛主席住的房子还是平房唻!又舒服又实用。温家秀那个过时了!”二蛮子说,“过几年就要不得了!得重修。你莫出去宣讲,咱俩个晓得就算了!”李二狗半信半疑。二蛮子道:“我不要你信我,咱用事实来说话。”李二狗有些受宠若惊,脑袋瓜随即被二蛮子吹得晕晕乎乎,承诺修房子的事由二蛮子说了算,就在村部旁边修“样板房。”
王图展的施工队在东莞干得很顺利,他们的劳动报酬也在随着行情上涨。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那个所有中国人都不会忘记的最美好的夏季日子,铜钱酒店里上上下下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为香港的回归欢呼喝彩的时候,杨花花和汪正孝却背着行李风尘仆仆不入调地突然出现在铜钱酒店。他们哭丧着脸,一身疲惫,一脸沮丧,心情沉重。
原来,他们的施工队在工地上出事了!工地旁的一个起吊架在起吊钢筋时,捆扎好的一捆钢筋突然散落砸向正在修建的二十层楼面,将楼面上的一小块砖头砸飞。这块小飞砖穿过脱落的绿网飞向旁边的工地,无辜的莫斯被这一小块从天而降的砖头砸中了脑袋,当场就没法救活了!
总施工方以莫斯当时没有戴安全帽为由,开始的时候拒绝赔偿,后来又承诺赔偿莫家五十万元。王图展不服,带领大家跟建筑方、总施工方理论。莫斯的父亲悲痛万分的同时,还要承受建设方与总施工方的推诿扯皮,他跪在儿子的遗体旁边抱了他整整两个小时,七尺的汉子,硬是被气倒了!
老乡们都觉得这些建筑商太冷血了!五十万是能买一些东西,但能买莫斯鲜活的生命吗?能买他若活着的未来人生吗?建设方把莫斯的生命当成一个商品来估价的行为严重伤害了大家的感情。于是,他们团结起来罢工,又去找了法院、劳动监察部门来断公道。莫斯的父亲这才获得一百万的赔偿。建筑方承诺负担把莫斯的儿子养大成人的费用。
莫斯出事,让大家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消息传回家乡,莫玉认为这个悲剧是温家秀那刁钻可恶的嘴巴诅咒惹的祸。她哭着跑到蔡家要温家秀还她的弟弟,声嘶力竭地瘫坐在蔡家的院坝里呼天抢地号啕大哭。而一贯强势的温家秀面对悲痛欲绝的莫玉的痛骂,此时也觉得万分难过无比内疚。她甚至也伤伤心心地陪着莫玉哭,一再辩称莫斯从来没有对不起她过,她对莫斯千真万确没有恶意。她也很难过、很难过,她诅咒的是王图展,不是莫斯。
汪正孝是亲眼看见鲜活的莫斯是如何瞬间离开这个尘世的。那时那刻,他正在和莫斯开玩笑。莫斯说汪正孝和杨花花难舍难分,不如就在工地结婚算了,王图展给他们做证婚人。汪正孝说莫斯是羡慕人家两个人都在工地。他把老婆丢在家里,小心她跟着别人跑了。莫斯便笑着取了安全帽想朝汪正孝扔过去。这时,只听“嘭”的一声响,莫斯的安全帽还没飞过来打着汪正孝,他就栽倒在地上。汪正孝抱起莫斯血肉模糊的头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气息微弱了!
汪正孝吓得当时也昏迷了过去。苏醒后,他的手脚一直发软不能干活,心理和生理都出现了应激反应。一想到血就怕!莫斯的父亲把儿子的骨灰带回了家。他表示,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出来打工了!工友们难过地送别莫斯的父亲后,全都士气低落,很多工友干活都心不在焉地走神。总施工方为了留住工人,竟又压着大家的劳务费不给。问急了才发一点点。这样熬了几个月后,工友们便开始闹事。
这个工地上有来自不同地方的七八个施工队。各施工队的头都响应王图展的讨薪行动,分别带着自己的队友讨薪。这些身强力壮的人在说理无效后,有的情绪激动使用武力来斗争。有人为此而被拘留了,也有工友受了伤。后来,有人给他们支了招——找劳动局。最后,还是劳动局出面才彻底解决了问题。但大家伙的心就这么凉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