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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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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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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上枝头》连载

第一十二章 灯光下的父母

倪彩凤聚精会神地听着,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此事,只是没有这么详尽,原来那故事里的主人翁竟是温家秀的亲戚。

温家秀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又说:“那闺女只说了一句:‘妈!我想爬上来!来不及了!’说完,她就把自己的手松了!‘咚’地一声,人就掉下去,立时就死了!”温家秀又伤心地擦泪,“哎!你说可怜不可怜?独生子女呀!这辈子还指望啥呀?啥也别指望了!这些亲戚怕那当妈的也自杀,硬是轮流陪了她一个月呢!”

“可怜啊!才十六岁!可惜了啊!”倪彩凤胆战心惊地说,“若再生一个养到十六岁,里外就是三十二年的事!哎!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三十二年嘛?”

“咋不是呢!你说!大姐,你说她妈说了个啥嘛?”温家秀恢复了她一贯强悍的样子,“就是说了句‘读书花了钱’嘛!读书是要花钱噻!这句话有好凶呢?一点儿都不凶嘛!但那孩子就去寻了短见!你说现在的小崽崽些惹不惹得起?惹不起啊!他们有主见,莫逼她!逼出事来咋消受得了!这是我们姐妹之间说的知心话!我劝你还是顺其自然。她想通了,自然会回来的!她想不通,你打死她,她也不会回来!”

这悲惨的故事萦绕在倪彩凤的脑际,她感觉双肩寒冷异常,不禁缩起脖子愁苦地看着地面。冰冷的现实告诉她,她不能再逼迫女儿了!再逼就可能出人命。她悲哀地想,看起来只能这样了!便听了温家秀的劝随她上到三楼,怯生生地对女儿说:“我不逼你!我先回去。我跟你爹说你到同学家去了!你想通了就回来!只要你读书不分心,你爸哪儿,我帮你说好话!”

杨柳柳坐在床边板着脸,没有理睬母亲。

倪彩凤分外难过地慢慢下楼。向孩子妥协,是因为心中装着沉甸甸的爱。她不想伤害自己的宝贝,但她为何多么容易受伤唻?温家秀拿出一袋新收的花生一定要倪彩凤带回家,倪彩凤推辞不了,只得撒谎说她若收了礼,杨树根会打她,这才止住了温家秀的热情。

倪彩凤离开蔡家后,慢腾腾地边走边想该怎么跟杨树根说要宽容女儿的重要性。万一丈夫发驴脾气,一定要把女儿生拉硬拽地拉回家,因此而发生不测了,可如何是好呢?

杨柳柳在三楼上看着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蔡家,心里残存的那丝愿意回去接受惩罚的念头烟消云散。她不是小孩子了,讨厌别人把她当作懵懂蠢货。她很清楚自己和蔡杆儿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一种即将要飞翔的快感遍布神经,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以当下最流行的一首歌《真心英雄》里的一句歌词:“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来鼓励自己勇往直前。她和蔡杆儿还年轻啊!年轻就是应该奋斗的时候,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的双手去创造光明灿烂的美好生活。这样的人生是多么有意义!

他们是热血青年,热血青年就有属于他们的热血生活。这与父辈整天只晓得挖土、种地的生活没有可比性。再说了!这贫瘠的村庄,这动辄就爬坡,不爬坡就视野不良的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留恋的?她相信父母的封建愚昧与大山小山阻断了视野有关。

倪彩凤的影子在山脊那边消失了,杨柳柳心里觉得轻松又失落。母亲没有表现出对她的恋恋不舍。她和父亲眷恋的是滋生贫困的土壤和无休无止的、收效甚微的劳作。而她和蔡杆儿将打破这一成不变的现实生活,远离这一隅方寸间讨厌的捆绑和束缚,这一切都值得人跳起来热烈欢呼。

但他们没有欢呼,只是亢奋和激动,憧憬全新生活的激动。这使得他们楼上、楼下地活动时身轻如燕。整个蔡家都沉浸在一种自由自在的欲要腾飞的喜悦和幸福中。

温家秀积极地帮蔡杆儿收拾行李,表面宁静慈祥,心里却如针扎般痛彻。这个鸡贼的女人生出的这一先斩后奏之计就如一面双刃剑,砍向杨树根的同时也划拉伤了自己。作出让儿子带着女朋友远走高飞、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方式来逼杨树根就范的决定,对于疼爱儿子的她来说并不简单容易。

“你们若是在外面缺钱,就随时给小姨打电话。我好给你们寄来!你们放心,我是不会让你们饿饭的!”她对儿子说。她要蔡杆儿每个月都跟她通一次电话。有了这么贴心的支持,两个年轻人已按捺不住了!他们怕杨树根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会阻止他们去追梦,便商议尽快动身。

倪彩凤真是多虑了!她的丈夫听说杨柳柳确实在蔡家后,难得的沉默不语。他终于放了心——女儿既没有寻短见,也没有离家出走。她就在山脊那边的那户人家家里。他走出家门过两块细田,经过几块旱田,站在山脊上扯起嗓子一吆喝,他的女儿就听得见父亲的呼唤。他也算是明白了,这事急不得。孩子才是他们的主宰,为人父母的那一天就该知晓的。他相信女儿心里依然依恋着自己的双亲、恋自己的家。他现在不得不为自己的粗暴和急躁买单,耐心等待女儿自己回来。

蔡杆儿很高兴“亲爱的”能和他一起去远方奋斗。这让他升起一种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他激动不已地审视着自己成功的爱情,怀着一种全新的温柔感觉下决心要为他爱的人贴心服务,为其欲望效劳终身。

从今后,他每天将和她形影不离,那么,一切现实的困难都可以一扫而光。没有人干涉他们的自由。哪怕他们是出去流浪,这流浪的路途也会甜蜜温馨,充满欢声笑语,非常美好幸福。作为一个男人,他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肩膀让亲爱的女人依靠。未来一定会发财的预判让他的信心成倍地增长,他仿佛已站在那棵高高的桂花树上,俯视整个村庄的极端贫穷和愚昧。

入夜了,杨树根家里死气沉沉的。平时最爱相互打闹的杨花花和杨军军默默吃完饭就赶紧躲进卧房,以免心绪不佳的父亲找他们的麻烦。

杨树根坐在桌边喝酒,喝一口酒,又严肃地望着大门外思考问题。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的那种庄重和沉思发出谜之色彩,粗糙的皮肤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古铜色的亮光,每个毛孔都清晰可见。他的面容敦厚、凛然、凝重,这张脸流露出的那种深沉和宁静,仿佛超脱世间一切又仿佛烦闷变本加厉,让他此时此刻散发着一种巨大的庄稼汉子特有的粗犷魅力。

他的胸口像抵着块石头似地闷痛。这个组里起码有四分之三的村民都认为他杨树根是个绝对的好人。但老实说,他觉得惭愧。没有能耐让村民们都很富裕,这个好人就不是一个成功的好人。

他是没有办法。作为一个农民,想的只是土地和庄稼;作为一个村民组长,想的只是本村的土地产能。有限的土地的产能疑似已达到极限的时候,就像孙猴在如来手上翻筋斗,任是你怎样翻也翻不出啥花样。对此,杨树根是无奈的。

好在,本村没有人在饿饭。饿饭这种事在本村、甚至在全中国都是不可能的事了!改革开放后,哪家哪户不是粮食满仓,吃不完的粮食呢?

但是,人们已经不满足仅仅只是吃饱穿暖了!活络的钱这个东西才是个好东西。没有粮食,可以用钱买;没有钱,要用粮食去换就太麻烦。尤其像古木村这种,要挑着粮走八公里土山路才能去镇上以粮换钱这种事,很多人都不愿意干了!宁肯手头拮据也不想那么费事。

没有钱就不用钱。除了油盐酱醋这种生活必需品,衣服鞋袜可以将就就将就。反正村里不是大都市,谁也不会笑话谁。这就是庄稼人的想法,也没啥稀奇的。杨树根想不出能带给村民滚滚财源的妙招,当然有失败感。现在,他感到自己不仅做组长是失败的,连做一个家长也是失败的。

倪彩凤低着头非常缓慢地,几乎是数着米粒地吃着饭。她的头发从来就没梳整齐过,总是乱七八糟地收拢随便扎紧。即便是赶场或者走亲戚,她也不会刻意地把自己打扮得好看或者显得庄重一些。她拒绝把仪容收拾整洁的理由非常简单:她又不去嫁人。

她没读过书,不会使用任何修辞来让自己说的话显得动听一点,更不会识字。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是四个弟弟的姐姐,她的父母在艰难岁月权衡利弊,作出了让她不进学堂的决定。

倪彩凤就是这种语言少、心眼实的人。千句万句甜蜜的话送进她嘴里再让她吐出来,也不过是两句愣头愣脑的逆耳话。虽不至于是恶语,但总归塞耳。杨树根教了她无数遍,要她说美妙动听的话,这样人家听者才会高兴。但倪彩凤只回丈夫一句:“好听的话顶个屁用!”

这个实在人太实在了!除了闷着脑袋干活想她的庄稼和牲畜外,她甚至不会想一下儿女的教育问题。反正家里家外一切事情有杨树根顶着,她也乐得洒脱。

杨树根只有二两的酒量,但现在,他已经喝了四两了!他把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丝毫看不见痛苦和思念。家里少了一个人竟是这样冷清,倪彩凤其实也很不习惯。

蔡杆儿和杨柳柳悄悄地埋伏在距杨家大门二十米远的玉米地里。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灯光下杨树根的表情。他们看见他只喝酒几乎不吃菜,杨柳柳的心顿时被父亲落寞的神情软化了!

“我走了,我爸会难过的!”她悄悄对菜杆儿说,“我是不是该征得他的同意才走啊?”

“他会同意吗?”菜杆儿问。“不会。”杨柳柳肯定地说。“那就对了嘛!何必自找麻烦!你走,你爹会难过。你不走,我肯定会难过。看你咋个选择。”他把手搭在杨柳柳的脖子上:“等我们挣了钱,马上就回来孝敬他!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让他满意的!”

两个人埋伏到杨树根就寝,这才溜进院坝,蹑手蹑脚地走到侧房敲窗户。杨花花打开窗户见是姐姐,欢喜地惊叫了一声,杨柳柳立刻示意她不要声张。她利落地翻进屋,一边急急地收拾东西,一边交代妹妹:“我和蔡杆儿要出去打工了!明天就走。你在家要好好的,好好学习,我去给你和军军挣学费。”

“姐!妈说你把爸都气哭了!”杨花花说。

“我晓得!”杨柳柳去拴上她和妹妹的闺房门闩,“他打我的时候咋不哭呢?他不打我,我会出去打工吗?我就在菜杆儿家,又没有跑远!”

她把自己的衣物装成一个大包袱扔出窗外,严肃地按住妹妹的肩头对她说:“我走了,你就是老大了!凡事要体谅一下爸妈,不要惹他们生气!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出去奋斗的,等我挣到钱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我会你们写信、寄钱的!千万要照顾好军军!好好学习!”

杨花花点点头,哭丧着脸哀求:“我想跟你一起走嘛!”

“你想要咱爹妈都死吗?”杨柳柳生气地道,“别不懂事!”她掏出封信给杨花花:“你把这封信交给爹!就说是在屋里捡到的!明天中午交给他!千万不要早晨交给他!中午!记住,中午才给!”

杨花花点点头,很羡慕地追问:“你们去哪里打工呀?”“广东!”杨柳柳说。她走到窗户边准备翻窗。菜杆儿已经把她的行李拎到远处藏了起来,正站在窗户外面准备接应她。

这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溜达了的杨家的狗回来了!它站在院坝里观察着窗户下的蔡杆儿,朝他叫了两声。蔡杆儿朝它做了一个友好的禁声的动作,又指了指敞开的窗户,这狗便犯了迷糊,呆呆地盯着他。屋里的杨柳柳听到狗叫声马上就心慌了!她踩在一张板凳上翻身爬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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