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她又在脑海里搜索杨花花这两天的犯错记录，好似空白。那情况就不妙了！排除从没有挨过打的弟弟和被打过无数次也没有长进的妹妹，即将要挨打的人会是谁呢？杨柳柳竟然希望剩下的那个不幸的人不是自己。她已经惶恐不安了！好像已经猜到了父亲发怒的原因。
暮色开始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散淡的薄雾混合着干燥的庄稼杆的气味到处流窜，夜色很快转浓。
被夜幕笼罩下的山村稀有人声，蝉和各种虫儿趁机比赛似地鼓噪，狗也不忘记莫名其妙地吠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尽管杨柳柳从放下书包的那一刻起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该她遭受的皮肉之苦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一切仿佛焦躁，令人呼吸不畅。虽说到了九月，暑气不再蒸腾，但秋老虎的威力还是不敢小觑，稍事用力，汗水就出来了！这是心满意足的收获季节，空气里都是喜悦的迷香。但杨树根没有喜悦，只有浓浓的忧愁和愤怒。
杨家堂屋的双合大门大开着，橘黄色的灯光从堂屋里照射出来，在有一些散乱谷草的院坝里投射出一个平行四边形的亮框。
被剥夺了吃晚饭资格的杨柳柳跪在堂屋中央的地上低垂着头。杨树根严肃地坐在八仙桌上方，神情阴沉而凝重。他一边喝酒，一边凶神恶煞地沉默着，心潮起伏地想到底要跟孩子们讲些什么道理。他习惯教育一个孩子的同时，也要其他的孩子陪着接受教育。
矛与盾的争斗撕扯着他的心。他不是一个暴君，也不想做一个暴君。但他不得不对娇嫩的女儿动武。打人不是目的，要孩子知廉耻、知对错才是教育的根本。
受到株连被父亲勒令在旁陪着反省自身的杨花花姐弟坐在堂屋一侧的矮板凳上，一边偷瞄着板着脸的父亲，一边愁虑地默默看着悲惨可怜的大姐。倪彩凤忙完厨房里的活出来坐在杨花花和杨军军旁边纳鞋底。她的脸上也是气呼呼地没有一丝笑容——她已经知道丈夫发火的原因了！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
“我跟你说过，叫你好好读书，以后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倒好，这么小思想就发叉了！你懂个啥？不晓得天高地厚！那蔡家都是些什么货色？流氓！泼妇！二流子！土匪！你跟这种人打交道有啥好下场？你把老子给你说的话都丢哪儿去了？！”杨树根训斥着杨柳柳。
杨柳柳不敢作声，心想：你把蔡杆儿家看得这么不堪是事实吗？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恋爱很隐蔽，整死个人不承认就是了！但父亲一开口就提到蔡杆儿，提到蔡家，想必他已经是很清楚了！狡辩没有任何意义。
“那姓温的是个啥人你不晓得吗？村里出了名的是非婆！恶婆！哪个骂得赢她？哪个不是面上恭维着她、心里头却恨她？村里的哪个人是她看得惯的？逞能逞势不得了，骂人损人不打草稿。你见过她好好跟人说过话没有？趾高气扬，不是讽刺就是挖苦，天底下就她一个人能了！你啥人不选，偏要去选这种人家？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吗？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老子不请你吃一顿篾片，你还不晓得清醒！”
温家秀有一次在路上遇见杨树根和王图展从镇上开会回来，竟然直接问他们是不是去乡里骗吃骗喝去了！
“你们才安逸哟！不是在村里打牙祭就是在乡里吃喝，敢情你们家里都不用买肉了，馋了就去乡政府吃去！反正国家的钱给你们吃不完！”
杨树根当时就要跟这莫名其妙的妇人理论，王图展把他拦住了！他说这个人也不坏，就是嘴巴很讨厌。
杨树根为温家秀如此看贬他而很窝火。虽然他和王图展确实无所作为，但他们从来不会在村里或乡里胡吃海喝。有时候大家在一起吃饭谈工作，都是AA制，连曹乡长、康书记也不例外地都要自掏腰包，这温家秀是怎么认为他们的呢？
说起阴怪的温家秀，杨树根的怒火蹭蹭往上窜。他起身把墙缝里的竹片抽出来，站到女儿面前高声喝问：“你晓不晓得错了？”
杨柳柳低着头没吭声，心里不满父亲拿蔡杆儿的妈说事。她是和蔡杆儿谈恋爱，又不是和她妈谈恋爱。
杨树根见女儿竟一声不吭，便认为她是在抗拒他的管教，不禁更加生气！他握着竹篾片朝女儿打下去，嘴里愤怒地骂：“不自爱的东西！老子让你去读书！你却去给老子丢人！老子这么辛苦是为了谁？……”
“啊呀！…啊！…”经常挨打、感同身受的杨花花嘴里发出声声撕心裂肺地尖叫，让人心惊肉跳。杨柳柳的脖子和肩膀都缩到了一堆去了！她抽泣着默默不语。杨军军恐惧地望着父亲，害怕得眼泪就要滚出来了！
“不要脸！你快认个错，跟那龟儿一刀两断！”倪彩凤板着脸对女儿说。
杨柳柳倔强地摇摇头不说话，心里驳斥母亲：谈恋爱就是不要脸吗？照您这么说，人类社会就要绝种了！
女儿的表现彻底粉碎了杨树根心底对她的柔软。他愤怒地朝女儿踹了一脚，一边狠狠地抽打她一边气急败坏地喊：“你没脑子吗？！我杨家咋出了你这么个孽障！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咋给你的弟弟妹妹做榜样？！唵？你说！你叫老子咋做人！你说！”他的声音明显拖着哭腔。
然而，他的女儿宁愿承受暴打也不求饶、不认错，这是多么不祥的预兆啊！这女子虽犟，但大是大非应该分得清楚呀！她干嘛不表态呢？杨树根急了！他以更加猛烈地抽打想迫使女儿认错，表示悔改，但杨柳柳始终只是低头默默垂泪。
杨树根心里不免一阵慌乱，他感到一种黔驴技穷的悲哀和绝望，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疑问：女儿这么大了，这样打她，她会恨我吗？会离家出走吗？如果把她打跑了，我上哪儿去找她？
他脑海里忽然生出许多自己和老婆天涯海角寻找女儿的痛苦画面，眼泪也随之涌上眼眶，迫使他不断地眨眼以稳住那一眶泪水。竹片击打身体的“啪啪啪”声接连不断，杨花花和杨军军惊恐地依偎着母亲大气也不敢出。
忽然，杨树根手里的竹片“呲”的一声断裂了！他懊恼地把它扔到一边，转身去里屋寻找不易断裂的打人工具，嘴里威吓道：“老子不信今晚打不死你！”
他这句话没有吓到杨柳柳，倒吓着他自己的老婆了！胆战心惊的倪彩凤趁杨树根进了里屋，小声对杨柳柳说：“你看你把你爸气成了啥样！认个错会死吗？听话！就跟那厮断了！”
杨柳柳抽泣着摇头。“是我气他吗？”她想，“明明是他封建，见不得人谈恋爱。”父亲的打骂激起了她反抗的决心。棒打鸳鸯，鸳鸯就会散吗？真正爱一个人，岂是一顿打就可以放弃的！
杨树根在里屋清晰地听见老婆劝女儿的声音，也看见了女儿在摇头。他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地往下掉。他藏在里间的角落仰头慢慢抹泪，心都碎了！他是多么疼惜这个可爱的女儿啊！为什么她一定要逼他行凶呢？老杨家的传统从来就是刚直不阿、顶天立地，这女子长歪斜了，不育不成啊！
杨树根借寻找大棒的时间平定了一下自己的痛苦，然后又怒气冲冲地提着一根行将朽坏的粗梧桐棒子走进堂屋，提了根高板凳，装着非常凶恶地坐在杨柳柳面前吼：“老子再问你一遍！你是愿意被打死，还是愿意跟那流氓扯不清？”梧桐棒子打不伤人，他心里是有数的。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披头散发的女儿那低垂的头。这颗头颅刚来人世间的时候可不是这个鬼样子。彼时，她的降生带给他多少幸福和喜悦啊！杨树根又感觉鼻子酸酸的，他希望女儿马上求饶以便他好宽恕她，但她却一言不发地大颗大颗地落泪。
“你没有错吗？是当爹的错了？”杨树根哽咽着问，绝望的感觉蔓延至全身，剧烈的伤心让他的手微微颤抖。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低沉下来，灰心丧气地问：“老子最后问你：你错了，还是对了？”
他依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屋里死一样沉寂。杨树根似乎听到女儿反叛的咆哮声随着自己粗重的喘气奔入耳膜，贯穿大脑。他再也不能容忍地大声喝问：“你是哑巴吗？！”
杨树根雷霆般地怒吼把杨柳柳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瞥了一眼父亲又低下了头。她看到他的脸已愤怒得变了形，跟小说里描写的刽子手的脸差不多。
“愤怒是会让人失去理智的。”她想，“如果他失手把我打死了，蔡杆儿会为我哭泣吗？他会把我埋在那棵桂花树下，让我的灵魂随着桂花的幽香四处飞舞吗？”
她不得不考虑是否要向父亲做暂时的妥协。她实在跪累了！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她也想给弟弟、妹妹做个有错就改的好榜样。她开始思考自己的行为到底错在哪里。
高中生谈恋爱当然是错的，但是，像蔡杆儿这么痴情的人又是多么难得。他对她一往情深，她也喜欢他的执着和豪气。她和他在一起即便是错的，也不能像习题答案那样说改就改。她该如何跟蔡杆儿开口说爱情终结呢？剜心的痛苦折磨着这姑娘，她的头臌胀得很疼，感觉自己可能在发烧。
“我一定要和他分开吗？”杨柳柳恍恍惚惚地想，“一定要看着他痛不欲生，甚至悲观厌世吗？如果因为我的绝情而导致他自杀了的话，我这一辈子还会有快乐吗？……”她痛苦得泪如雨下，无法向父亲开口承认所谓的错误。
她还没有纠结出个最终的结果，杨树根已经不能忍受如此漫长的选择过程了！他抓起那根粗梧桐棒子就朝杨柳柳的小腿上打去，杨柳柳痛得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歪倒在地上。杨树根紧接着又是一棒打在杨柳柳的背上。就在他挥第三棒的时候，并不坚韧的梧桐棒竟戏剧般地断裂成了三节！
杨树根恼怒地把梧桐棒丢开，朝儿子吼：“去把扁担给老子拿来！老子今天把她打死了，我去坐牢！”
杨兵兵胆怯地起身，又被身边的母亲轻轻地拉衣服坐着。
“不听吗？都不听老子的招呼了？”杨树根喝问儿子，又命令小女儿：“你去拿！你姐今天死了，以后你就是老大。老大要有老大的样子！”
杨花花嗫嚅着恐惧地站起身，又觉得不妥地想坐下。杨树根干脆道：“算了！喊你不如喊老子自己！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他一脚将自己坐的板凳绊倒，径直去另外的房间找扁担。 倪彩凤搞不清楚杨树根的怒火要怎样才能熄灭，她有些怕了！眼看女儿已经支持不住了，丈夫还不打算收场，这该如何是好？那扁担敢用来打人么？一呼啸下去就可能致人死命或残疾，怎么能够使在娇小的女儿身上！她是个女孩呀！
她怕丈夫真的控住不住自己，便趁丈夫还没从里屋出来，赶紧对女儿说：“死丫头！还不快跑！想死吗？”
杨柳柳连忙爬起来昏头昏脑地往外跑！
杨树根提着扁担从里屋出来，见女儿跑了，心中松了口气。但嘴上还是大声骂道：“兔崽子还跑！老子看你往哪儿跑！”他提着扁担追出门去，朝在前面奔逃的女儿装模作样地追赶了几步骂道：“你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终归得给老子回来！”
但是，他绝想不到的是，女儿这一跑便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他将为他今晚的冲动和粗暴坠入苦痛的深渊，以至于多年以后，他都害怕女儿还记恨自己的封建家长式作风。因为这个，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女儿的主见和她的爱情，直到他看到一个成熟稳重、积极向上的蔡杆儿时，这种痛苦的折磨才消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