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狗只是好奇,例行公事地叫两声的。这下见到了杨柳柳,便摇着尾巴欢快地朝她冲过来,在她的两个小腿之间拼命摇摆撒欢,用叫声来表达自己的兴奋。杨柳柳吓得不轻,踢了那多情的狗一脚就跑!她的脚在跳窗的时候就崴着了,跑起来一瘸一拐痛苦不堪。
这时,听见响动的杨树根提着棒棒从屋里出来,朝侧房这边的窗户下张望。他感觉那窗户下好像有人影,便喝问:“哪个在那儿?”又冲在大门口张望的妻子喊,“把电筒拿来!”
此时的杨柳柳和蔡杆儿紧张极了!他们就藏在杨家院坝前的土坎下,只要杨树根走过来就会发现他们。
蔡杆儿感觉到杨柳柳全身都在颤抖。他盯着杨树根的一举一动。就在他的手电筒要照射到这边来的时候,杨花花的屋里突然传出“轰”的一声巨响。杨树根回身朝屋里喊:“杨花花!在干啥?”“打耗子!”杨花花说,“耗子跑床上来了!”杨树根用手电光在杨花花窗下晃了晃,然后进屋关了门。蔡杆儿赶紧拉着杨柳柳逃走。
他们在黑暗中边跑边回头望,回到蔡家的时候,温家秀已在院坝外等候了!这偷着回家拿行李,也是她帮杨柳柳出的主意。她很清楚杨树根是会拚了老命来阻止杨柳柳外出打工的。她必须要帮助未来的儿媳远走高飞。
此刻,她看着儿子和杨柳柳惊慌的样子,忙问:“咋哪?被发现了?”“你妈哟!她崴脚了!”蔡杆儿说。温家秀忙让他们上二楼,用点燃的酒给杨柳柳使劲搓擦脚踝。这是舒筋活血的土办法,简单管用。
蔡杆儿之前跟任何人说话都习惯先说:“你妈哟!”他为这句口头禅伤害过无数人,与人打过很多次架,可就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就像这三个字是他嗓子里的语言开关一样,只要一张口说话,“你妈哟!”就自然而然地滚了出来,根本无法控制。现在,杨柳柳要求他把“你妈哟”、“老子”诸如此类的粗俗说话习惯改掉,尽量使用文明用语。蔡杆儿正在努力地去除自己的毛病,但他时不时地还是会冒出这些山野粗言来。
第二天,蔡杆儿和杨柳柳天未亮就出发了!为了避免惊动坚持要送他们的温家秀,他们是蹑手蹑脚地下楼悄悄离开家的。昨晚下了一场透雨,泥土路面必定湿滑不堪。他们要步行八公里坑洼不平的山路去镇上坐公交车去市里,再在市里的火车站搭乘火车去邻近城市。成广铁路并不经过本市,他们要去广东,就必须得去邻近城市才能坐上去广州的火车。
二人在镇上的公交站等车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晨雾朝他们跑来。早起锻炼的古华庆看见了他们,惊喜地远远就向杨柳柳打招呼:“嗨!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大包小包的。”
蔡杆儿一见这个人就板着脸傲气地把头扭开。杨柳柳笑着回答古华庆:“我们去广东打工。你咋这么早就出来锻炼?想考体校吗?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想考音乐学院的,可没资格。”古华庆笑着说,“我进我爸的厂做了工人。从基层做起,以后进科室。”他洋洋得意地瞟了蔡杆儿一眼。蔡杆儿转过头不友好地瞪着他。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装,着白球鞋,看起来清爽帅气。大概觉得这个动作最是潇洒迷人,他不停地甩动自己长及脖子的漂亮卷发。
“你不读书了吗?”古华庆惊讶地问杨柳柳,“呀!不读书可惜了!你应该读书的!打工有什么前途啊?”
蔡杆儿不喜欢古华庆说的话。他阴沉地盯着古华庆道:“你管老子打工有没有前途!你的前途就好吗?读书好,你去读啊!咋又要进厂唻?靠老爹的关系进厂有啥值得宣扬的?哼!就是怂包!你敢跟老子去天远地远的地方飞么?只怕你没长翅膀!”
“哼哼,我才不会跟你们一起出去打工唻!我永远都不可能去打工。”古华庆骄傲地说,“我又不是农民。”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但蔡杆儿和杨柳柳两个人都听见了!
“你妈拉个X!农民又咋了嘛?你妈哟!你上次被收拾还没有过上瘾嗦?来,我们再来一次!老子给你留一个永恒的纪念!”蔡杆儿边说边挽起袖子朝古华庆面前去。古华庆心虚地朝后退,又原地踏步地跑起来说:“蔡杆儿,我跟你没有实质性的矛盾,你咋总是看我不惯呢?”
“老子就看不惯你很拽的样子!”蔡杆儿恶狠狠地说。这时公交车来了!古华庆友好地朝他们挥手:“那我祝你们一路顺风!拜拜!”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杨柳柳闷闷不乐地和蔡杆儿上了车。她的心情本来就不太好,看见蔡杆儿这么样对待古华庆,心情更是不好了!蔡杆儿见杨柳柳不开心便问:“咋啦?”杨柳柳不言语,蔡杆儿又问:“咋的了嘛?”
“你这样对待古华庆是什么意思啊?”杨柳柳生气地问,“临出门了,还要打一架才走啊?你这个人对人怎么没有和善之心呢?万事和为贵,和气才能生财!何况他还是我们的同学!”蔡杆儿郁闷地看着杨柳柳,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又忍住了。柳柳咋帮着古华庆说话呢?他想,哼!一个草包而已,绣花枕头!不就是看他穿得好又风流嘛!
他不想和杨柳柳一出门就闹矛盾。他知道她郁闷。他们离开家的时候,他看见杨柳柳屡屡回望那落入“玉盘”的“大珠小珠”。它们在寅时的夜雾中叠嶂恍惚若隐若现,灰黑灰黑的一片有什么好看的嘛?他估计亲爱的可能不是在留恋家乡,而是舍不得她的父母。
现在,她要随他去远方了!他必须得做她的父母,把照顾她的责任全方位地担起来。他还应该像一个出征的将军,要多鼓励和安慰愁眉苦脸畏怯战场的兵士。大丈夫是不应该拘小节的。
当杨树根看到女儿留给他的信时,杨柳柳和蔡杆儿已经在别的城市了!杨柳柳在信中请父亲原谅她。她说她非常爱蔡杆儿,蔡杆儿也非常爱她。他们决定要一起出去奋斗。这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希望他能理解和成全他们的梦想。她挣了钱以后,会回来好好地孝敬父母的。
“爸并不了解蔡杆儿这个人。他是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也不乏柔情。他对我关怀备至又体贴入微,甚至可以为我牺牲性命。我既选择了他,就表示选择了一切苦难与厄运。我会和他一起奋斗,甘苦都认!所以,还请爸放心,我会经常写信回来的……”
杨树根几乎是颤抖着把信看完,然后愤怒地把信撕得粉碎!他提了一根棒子准备去蔡家,走到院坝边又觉得不妥,回来扔掉棒子站在大门口发愣。
他从来不知道绵羊似的女儿竟然有豹子胆。他不是没有听过别人出去打工的故事。但一个人在某处摘到了新鲜的桃子,每个人到那里都可以摘到新鲜桃子吗?蔡杆儿摘不到,女儿更是摘不到!她还是个学生!他决定赶紧去把女儿寻回来。他这个女儿已经跳进了火坑马上就会粉身碎骨了!他有责任必须马上把她抢救出来!
杨树根心急火燎地赶往镇上,却又突然想起,女儿在信中只说她已经走了,并没有说她去了哪里。杨树根心头那被人暗算了的屈辱无以复加,怒火无从发泄。无助的他干脆跑到乡派出所报了案,称蔡家的成年人协助蔡杆儿把他的女儿拐走了!
派出所很重视杨树根的报警,马上就立了案。由于杨树根提供不出女儿失踪的准确时间,又把信撕了,所以派出所的人叫杨树根回去等消息,说他们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去调查这件事。
这时的蔡杆儿和杨柳柳还在邻近城市的火车站广场为买不到去广州的火车票而干着急。他们不到这个小小的火车站还不知道,他们是身处在怎样一个伟大的动感时代!社会已从一个规是规、矩是矩的旧框框里走出来,挣脱了僵化思想的束缚,朝着更加自由、更加务实的方向飞速前进。思想的解放带来行动的必然。在这种情况下,动,成了整个社会的真实写照。而火车站,又是最能直观地体现动感节律的地方。
他们的周围充斥着先行闻到春风味道而行动起来的最勇敢的人们。这些人汇聚到了一起,就形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打工潮流。他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也有单打独斗一个人的。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和蔡杆儿一样购票无门,希望能在车站广场幸运地得到别人的退票。
这还不是打工潮最汹涌澎湃的巅峰时刻,但到广州去的每一趟列车都已经拥挤不通了!一天两趟从成都开往广州的旅客列车,即使每趟都挂了二十一节车厢,也无法满足所有要出行的人的需要。面对大量蜂拥而至的旅客,铁路部门不得不在劳动力密集外出的沿途几个大站,每站预留一节空车厢装人。
不断有票贩子在人群中穿梭,鬼鬼祟祟地向那些愁眉苦脸的人兜售去广州的火车票,引来购不着票的人跟着他们的脚步亦步亦趋。“今天的,有座位!”他们奸猾地说,“只有两张了!过一会儿就没有了哈!”
买不到票的蔡杆儿在票贩子身上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向票贩子靠拢,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不易察觉地精怪捣乱,干扰别人购票的同时期望自己能从票贩子手里买到票。但九十多块钱的票价,在票贩子手里翻了三倍多,他们要三百多块钱才肯出手。蔡杆儿很愤怒!他试着想让票贩子仁慈一些,但他们的贪婪木已成舟。如果不买高价票,就只能在车站住一宿了!而且,他听说第二天的票也被人预订完了!
蔡杆儿在秋阳下焦虑地跟着票贩子走来走去,既不想出高价买票,又不想在车站滞留一夜。他盼着他们的票卖不掉而降价,但他们好像不愁有买主。明摆着的事实:谁能坐上那趟列车,谁就能到达那个神奇的地方;只要到达那个神奇的地方,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在谁的身上。
蔡杆儿看见票贩子卖出一张又一张“仅此一张”的票后,心里慌得不得了!对远方的热切向往和对未来的美好幻想终于战胜了惜财之心。他跑到守着行李眼光追随着他的杨柳柳面前,向她报告与票贩子交涉的最新情况。
“买不买?三百二一张,”他着急地说,“万一他们的票卖完了,咱们就走不了了!”“买吧!再贵都买!万一我爸追来就麻烦了!”杨柳柳说。蔡杆儿转身就去把票买了!这时,车站广播通知:成都至广州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
杨柳柳心急火燎地对蔡杆儿说,“我先去排队,你把行李背上跟来!”拔腿就想朝候车室跑。有票不慌了的蔡杆儿道:“排啥队哟!傻子!为啥要排队?直接往前挤!谁挤得赢,谁就是大哥!”他带着杨柳柳挤进检票口前的人群,趁人不注意,老练地插进了排队的队伍。
他这不守秩序的行为被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注意到了!这个一看就是循规蹈矩的男人干涉蔡杆儿,但蔡杆儿装着没听见。那人便幼稚地去牵了牵蔡杆儿的衣袖。蔡杆儿一挥手,面目狰狞地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吼:“干啥子?!要打架嗦?”
“你不能插队噻!”那个男人并不怕事。他比蔡杆儿魁梧高大。而且,他皮肤黝黑,看起来威武有力。想到出门在外能不惹事就不惹事,蔡杆儿恼怒地扭开头不理他。
“哎!说你呢!脸皮真厚!”那个人竟然不识趣,又过来扯蔡杆儿的衣袖。蔡杆儿拂开那壮汉的手,朝他推了一把。这一把便把那男人推得朝后退了两步。他的身体碰着后面的人,那些人朝他不满地喊:“哎!你干啥呀?!”
蔡杆儿用极为可怕的凶狠眼神盯着对方的眼睛。这眼神是一种严厉的警告!是手雷已经拉开了的、“呲、呲”冒着火花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