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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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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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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巷》连载

第十章 出逃

方国富读初中那年,方家莫明其妙卷进阶级斗争的漩涡中。

方家成份不好,家庭关系复杂,结果上代人享尽荣华富贵,轮到方国富父辈,倒霉事追上门来,想躲都躲不掉。

解放前,方家家大业大,至今上岁数的“寿星”还能背出“上街有方家,下街有林家。”的顺口溜。

这条上街下街连成的古街便是河坊街。

方家祖上行医,在津州城开出第一爿药店,从药里捞到第一桶金后,便到乡下买田买地,收租金。从佃户收的租金再在河坊街卖房产。

方国富爷爷头脑活络,接过上辈的家业后,经营范围扩大至投资商贸,贩卖海盐。

方家钱多了,气粗了,派头也大了,方国富爷爷讨进的大老婆小老婆数不过来,据说,当时,方家是隔三差五迎亲,而且,花轿里的小妾一个比一个年青,一个比一个漂亮。

方家人丁兴旺,大宅院不断扩大,大院套小院,小院套庭院,院落越套越深,方国富爷爷为方家安全,特地组建起一支护院队,每人配上枪。

方国富爷爷的大小老婆给包家生下三男二女,方国富父亲排行老三,大姐嫁给了驻守团团长,解放初,跟随丈夫逃到台湾;小妹跟一个吃了败仗的旅长私奔去了美国。大哥是方家的败家子,游手好闲,赌博成性,方国富爷爷为找个能管束儿子的地方,托关系给大儿子在警局谋了份差事。本以为穿上黑皮,戴上大盖帽,握着警棍能收敛些,谁知,那身黑皮不但助长了他的赌性,还害他烟土上瘾。小弟短命,夏天到狮子山水库游泳,一头扎进水里,头再没露出水面。

解放军打过长江,国民党军队溃散逃命时,方家老大已把上街的房产输得所剩无几,但上门追债的人还是源源不断,方家老大为保命,丢下老婆儿子和一屁股的赌债,逃得影踪全无,至今也没音信,或许已经在阎罗王身边做小鬼了。

本来,有女婿做后盾,讨债鬼不敢肆意妄为,等要女婿出头时,他却带着大女儿逃到台湾去了。方国富爷爷怕丢掉一家人性命,只得割舍乡下的部分田地和省城的房产抵赌债。

好不容易打发走纠缠不清的讨债鬼,没过上几日安稳日子,解放大军开进津州城,津州在一夜之间改朝换代了。

方家划分为地主成份,没收包家在城里的所有房产和乡下的田地,只留给方家在九曲巷堆放杂物的破落庭院。

眼看方家几代人创下的家业,败得败,没收的没收,还债的还债,方国富爷爷在对祖宗的愧疚中,一口气没换过来,咽了。

大树一倒,小妾们各奔东西,各寻新主,唯独原配随老爷而去。

方家大富大贵时,方国富还不晓得在哪里做狗,方国富投胎到方家时,方家已成为平头百姓。

在子女面前提方家的过去,方国富父亲觉得不是啥光彩的事,他就从不在儿女跟前说方家辉煌的过去。

从方国富记事起,就知道一家五口人挤在简陋的小院里过着普通人家的日子,父亲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做他的小学教师,母亲在家相夫教子。

直到读初一那年,庭院里突然闯进一群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手臂套红袖章、腰里系褐色牛皮带的红卫兵小将,他们把方国富父亲反手摁住,头顶戴上用报纸糊成的圆锥形的尖顶高帽,强制推出庭院,推到清河坊前临时搭台上批斗,方国富才从母亲嘴里得知,方家的过去。

那天,九曲巷周边几个巷的老老小小像赶集一般涌到八字桥前看热闹,只有方国富同母亲和俩个姐姐缩在家里“呜呜”哭泣,这夜,方国富没哭,他只是坐在灶间的饭桌前发愣。

方国富记得,那夜一家人等到十二点钟,父亲才回家,他进门时肩头像扛着几百斤的包袱,神情黯然,步履满跚。他一声不吭,呆呆坐在堂屋门边的矮竹椅上,不看妻子,不看儿女,只管盯着眼底下的泥土看,好你泥土里有稀奇古怪的东西。

方国富母亲想问,又不晓得咋开口,就搬一把骨排凳放到方国富父亲边上,陪坐,默默抹泪。

方老师看泥土看了很久,才抬头对儿女说:“回屋睡去,都半夜了。”

方老师本以为揪过了,绑过了,游斗过了,站台批斗过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总能到头了。没想到,憋屈的心情刚有所好转,批斗的浪潮再起掀起。

有一天,居委会主任王大妈突然带领红卫兵小将冲进方家,二话没说,对屋内翻墙倒柜,对院子犄角旮旯掘地查看。最后,没搜到啥东西。王大妈不罢休,把方老师叫进堂屋,关上门,把其他人赶到院落看管。

王大妈对方老师说:“把电台和密码本交出来?”

王大妈劈头盖脑说的“电台、密码本”叫方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老师和声和气说:“我一个教书匠家里放个电台干嘛。”

王大妈故弄玄虚,不再多问,命令方老师下午1点到居委会交代问题。

方老师不敢迟到,准点走进九曲巷居委会,走进王大妈的主任办公室。

王大妈看到方老师走进办公室,没好脸色给方老师看,还严厉责问:“老实交代,你是咋向台湾递送情报的?你是咋里通外国的?”

王大妈的责问像一记闷棍打在方老师头顶上,把方老师打懵了,方老师有点像反问味道地说:“说我给台湾递情报?说我里通外国?王主任,你是不是搞错了?”

王大妈一巴掌拍在桌上,把桌面上的灰尘拍飞起来,在从窗户折射进来的一束阳光里翻腾。

王大妈义正严词说:“你以为我们是吃饱了撑着,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问你,你同你在台湾的姐和美国的妹是怎么联系的?你向她们共传递过多少情报?”

方老师同俩个姐妹是同父异母,虽同住一个大院,但各管各的,很少来往,感情淡如水。说实在的,她俩去台湾和美国,方老师还是听父亲说的。要是王大妈不提,方老师早把这世上还有姐妹的事给忘了。

然而,方老师不晓得怎么回答王大妈的话,不承认,同姐妹或多或少有血缘关系,说从没联系过,鬼才相信。

方老师暗暗叫苦,心想,你俩在台湾、美国日子过的无忧无虑,却把我害惨了。

说有联系,这还了得,等于承认自己是国民党逃离时潜伏在大陆的特务,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说是“坦白从宽”,去哪里拿联系的信件,十几年了,信件怎么编,即使编出来了,说不定还落得个欺骗组织,罪加一等。

方老师只能实话实说:“我从没同她们联系过。”

“放屁,”对方老师的回答,王大妈觉得是负隅顽抗,她呵斥道。“国民党做梦都想反攻大陆,他们的特务机关需要了解大陆的情况,他们的情报来源就是从你们这些人身上获取的。老实交代!”

方老师咬住不承认,但海外关系已经坐实,帽子已经扣上了,想赖,做梦去。

王大妈是造反派,她把方老师一家盯得死死的,时不时把方老师拉出去批斗,交代问题。

有一天,王大妈带领红卫兵又把方老师拉出去了,方国富从跳蚤巷绕到河坊街,贴在“莫记干货铺”边角,往批斗现场偷看,看到牌坊下的搭台上,父亲戴纸糊圆锥形的尖顶高帽,帽上写着“反革命特务”,胸前挂一块长方形大纸牌,纸牌上写着好几排字,忒远,只隐约看到“狗特务”三个字,字上还有大红“×”,把本来就看不清的字盖住了。母亲站在父亲旁边,脖子上挂两只破鞋,两人低着头。

台下,三分之二大的篮球场空地上挤满了人。

激情四溢的王大妈站在台上,嗓门大得震天动地,一会儿要方老师老实交代罪行,一会儿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方玉堂!打倒狗特务方玉堂!”

台下,百来号人跟着振臂高呼,呼得河坊街的河道都震动了。

方国富听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扭头就跑,他一口气跑进后山防空洞里,蜷缩在岩石旁,嚎啕大哭,惨恸的哭声,钻进黑咕隆咚的深洞,在乌漆麻黑的洞内回荡,像鬼在叫,瘆人。

此时此刻,方国富心情异常复杂;一方面心疼父母,为父亲叫屈;一方面觉得脸面丢尽,以后怎么面对同学,面对左邻右舍;更多的是仇恨的火球在胸中翻滚,他恨纠缠不休的王大妈。

台湾特务和里通外国两顶高帽在方老师头上扣实了,方家在九曲巷臭得比茅坑还臭。没人再敢靠近方家庭院,生怕沾上晦气。就连夜夜来同方国富做作业的阿刚也不来了。

方家仨姐弟的同学不是远远躲着,就是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姐弟仨都不敢去学校读书。

批斗的范围在不断扩大,先是站在牌坊前的临时搭台上批斗,后来红卫兵又把方国富爸妈揪到津州城乡批斗。

王大妈是批斗的积极分子,红卫兵每次来揪方老师,王大妈都积极配合,有时候她还组织居委会里的造反派揪斗方国富爸妈。

方国富大姐二姐受不了同学街坊的羞辱和欺凌,放弃学业,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边支农”号召,大姐去了内蒙古化肥厂、二姐去偏僻山村插队入户。

没完没了的揪斗和羞辱,折磨的方老师七颠八倒、精神崩溃,厌世情绪日益递增。一天早晨,方国富起来,看到父亲悬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死了。

此后,方国富母亲没了笑脸,脸上抹不开的阴霾,让方国富整天提心吊胆,他怕失去母亲,无依无靠,惶惶不可终日。

有天傍晚,方国富母亲烧了一桌好菜,阴霾在脸上驱散了,挂出久违的笑容。

饭桌上,方国富母亲说了许许多多方国富听不懂的话。转日一大早,居委会通知方国富去八字桥认领尸体,说方国富母亲昨夜投河自尽了。

方国富母亲在安葬丈夫时已经为自己留了个位置,方国富按照母亲留的位置把母亲和父亲安葬在一块。

回到庭院,方国富满脑子想的是逃离津州,内蒙古忒远,他怕走错路,就投奔在邻县插队的二姐。

清明节后,方国富买好早班车票,离开津州前,他要报复;他不敢杀人,他敢杀鸡,他要把王大妈养的三只公鸡,四只下蛋的母鸡杀精光,还要把血淋淋的死鸡挂在她家门口。

方国富决定报复行动放在凌晨三点实施。

这夜,月圆星稀,月光洒在院里,像给地上涂上一层淡黄色,方国富收拾好行李,把房契等值钱的东西放进一只祖上传下来的青花瓷瓶里,用锄头在院中央挖出一只深坑,把青花瓷瓶放进深坑,填上泥土,再用脚把泥土踏实,踏平。

完工后,海关的钟声刚敲过十二响,方国富没一点睡意,他就坐在堂屋,盯着墙上挂钟里的分针和秒针像蜗牛似的往上爬。

“当”的一声,时间到。

方国富抓起白天磨了再磨,头发吹到刀刃上即刻就断的菜刀,像壮士出征,挺胸昂首,摇晃膀子,走出院门,不过,方国富还只是少年,刚开始发育,个头在往上拔,胸脯却扁平,感觉只是好斗的小雄鸡头。

走在阴森、阒静、逼仄、月光铺洒的九曲巷,方国富觉得奇怪,要去做血腥的坏事,脑神经松得竟像没拉紧的松紧带,心中平静的竟像一块玻璃似的水面。

王大妈住紫阳里, 紫阳里住有十来户人家,王大妈是其中一家。

王大妈住在石框台门右边第一间,石框台门对面是影壁,相隔三米远,王大妈家是一座庭院,不大,只有一排二层木结构的房子,王大妈嫌院落狭窄,在院门外的墙角用砖块搭起高大的鸡窝。

方国富跨进石框台门,借着月光,蹑手蹑脚走到鸡窝前,拿掉压在油毛毡上的砖块,再揭开乌黑的油毛毡,惊动了睡得正香的公鸡和母鸡,发出“咯咯咯”叫声,公鸡母鸡不晓得发生了啥子,伸长脖颈,好奇地看屋顶上一只圆鼓鼓的脑袋。一只公鸡误以为天亮了,睡过了头,赶紧站起来,挺起胸膛,“噗噗”拍打翅膀,没等公鸡造型打鸣,方国富一把掐位公鸡喉管,手起鸡头落地。

大屠杀拉开序幕。

方国富用磨了又磨的菜刀把七只鸡头会割下来,残忍的连自己看了这血腥场面心都颤抖。他用绳系住每只鸡的脚,想挂在王大妈家的门楣上,但门楣忒高,勾不着,就把七只血肉模糊的公母鸡在门前一字排列开,一溜烟逃出紫阳里。

方国富逃离津州后,王大妈永远想不到鸡的惨案是方国富一手制造的,血案也成为永远的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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